11“五百年前有個猴子被你壓在身下,你奉我家如來的命令不得與他言語,但日日看他風餐露宿也能使你排解孤獨。你習慣他在身下抱怨、發狂、歇斯底里的吼叫。你慶幸自己有他陪著。后來從東邊來了個和尚,揭開了封印,你化為了碎石,他掙脫了你同和尚往西邊去了。話外問一句這是否就是你找我們兩個和尚麻煩的原因。”
“這些都是令你悲的所在,我不信你不會悲喜。無盡歲月帶給你的只有生離和死別,但你無法改變,因為你注定只能是宇宙中唯一的山神,你同河神鳥神其他神都不同,你只能佇立在此,等候別人匆匆途經,或許翻山有點累,但是好些人都過去了,而你一個也留不下來。可悲嗎?山神。”小和尚說。
無風無雨,晴天下山神是一座孤獨卻不會老去的山。他什么也沒有表示,也再無更多的說辭,他只是一座山,一座孤高的山。
老和尚經過剛才對話后已經有點疲憊“其實又哪里有神呢?我時常考慮此問題,所謂的神究竟是什么。為萬民牟利嗎?不是,高高在上怎么會將目光關切在螻蟻身上。保佑生靈平安嗎?也不是,此處放晴,別處刮風下雨,有人尚能溫飽,有的已然死去。那你們到底是什么呢,口口聲聲說掌管世間的一切,制定了游戲規則,然而你們的目的,動機又是什么。”
“人熱衷于研究一切事物的根源與本質,好像這樣對自己生命的意義有所幫助。可世間萬物包括站在你面前被稱為神的我的終極的意義所在也不是我所知的。”山神如實回答。
“我們沒有動機,我們只有本能。山神威嚴地佇立,河神滔滔地奔流,月神溫柔普照,火神負責焚燒與照耀。這些不是我們成為神的目的,是我們的身體下意識地本能。不,我們沒有身體,我們是這空空世界的一種存在形式,但不具體,也不形象。你能懂嗎?我們生而為神,生這個字眼用得也不確切,實際上我們不是被生出來的,我們同這個世界一起恒古有之,是你們眼里所見的一個組成部分罷了。”山神哀怮的嗚咽,四周的空間都扭曲了。
“你的意思是說,你們存在著,卻不實在著?”老和尚沉思良久,聲音嘶啞而悲憫。
“也許吧。”山神收斂起與神不端的神情,背對著和尚,面向遠方。
“你在乎的根本是為何物我不懂,我只清楚人之所以活著是因為我們擁有獨屬自身的癖好,目標,思想種種標簽式的精神力量。這些力量使我們愚昧,清凈,善良或者冷酷,而此類衍生出的東西又被稱作情緒或者叫性格、人品,更加反作用于我們的人生,使得我們愈加純粹。純粹的臟,純粹的圣,純粹的克制忍耐,純粹的矯揉造作。這是人類得以活著的循環,在我看來。”老和尚說。
“你什么意思?”山神不解。
“其實解決問題和促進領悟是毫無用處的做法,我這個做人的同樣也活得不清不楚,我希望有人來開導我,帶領我更好地和這個世界相處。但有時我又想繼續純粹下去,活著這東西你要說有意義吧他確實是有,但要是說沒意義的話我能說一年證明這消極論調的話。所以我大多數都說的是廢話,不過總而言之我想告訴你的是,保持你所有目前的想法,不要改變,因為改變不了的。”老和尚充滿激情地說。
“哪有東西是不能改變的,既然不能改變,為何你們要翻山越嶺?人不是說要一直逆流而上嗎,原地等待剛才被你否定后為什么又生出了這種自相矛盾的言論?”山神越來越認為人性遠高于神性,人性復雜又拉扯,實在令人感嘆。
“我從來不會去解釋人類的復雜性,有些本能無法克制,例如你,例如我們,都是世界的語言。這句話的意思是我們不管滌蕩還是洶涌,不管盤旋或者墜落其本質都是同一種表達方式,而這就被稱為宿命。”老和尚說。
“你想說:我們都一樣?”山神原本已經想走了,當他開始抬腳時,聽聞這句話后亥時猛然回頭。
老和尚。“嗯。”
“真是越扯越玄乎了,我一句都聽不懂,不過看樣子你好像很難受。”翻滾在山神腳下的小和尚站了起來。
“我真的不難受,再難受歲月還是一樣在過。我不存在變遷,說實話感受情緒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快樂和悲痛都有時限,情緒都有的。而現在我內心沉重悶堵的感覺,享受極了。”山神口齒不再有混沌劈地的感覺,也沒了攝人心魄的攻擊性,他越發像一個挺拔的中年男子。昂頭負手,瞇著眼睛盤問世界。
“也許在你們之上還有一個更高的存在吧。”老和尚同他一起看著這個世界。
“一定是有的。它準是個足夠冷厲的什么東西。我們只是他的夢,或者其他不知名的某種念頭。”
“這樣想來還真是悲哀啊。”山神說。
“原來你最害怕的在于此,你怕自己只是一個別的什么東西的念頭。”老和尚說。
“但其實此時此刻我們聊著關于創造與毀滅的話題,足夠證明我們的鮮活。即使只是一個念頭也無所謂了,因為這個念頭已經開始質疑主體。”老和尚勸慰著感傷的神靈。
“有句話是這么說的‘世人一思考,神佛就發笑。’的確如此,你們的考慮與想法是多么令神忍俊不禁。換言之,我們神的思考同樣如此,那個更高的存在此時一定也在哈哈笑著吧。”山神說。
“那又如何。對我來說假如頭頂上高懸一把劍,然而它并不會落下來,對我又有什么影響呢?”老和尚說。
“你們人類真的很復雜,一面消極得自殺,一面樂觀得天不怕地不怕。”山神感慨。他看見不遠處有兩三人影綽綽,他第一次覺得和這些人類共處一片天地是一件幸運的事。
“是你們想的簡單了,剛才已經說了,我們都一樣。這天下哪有不苦熬著的生命。你我都是眾生罷了。”老和尚說。
“和凡人論道很有趣。”山神。
“和神論道原來也就這個樣。”老和尚。
“我沒有說服你,是你說服了我。”山神。
“而我并沒有想說服你。我希望每個人都擁有獨立生命,神也一樣。”老和尚。
“接下來準備干什么呢。”絕了攔路的意思后,山神并肩與和尚走著。
“至今我都不明白為何你就突然放棄你讓我們跪服的想法,即使我師父舌燦蓮花,但要說服一尊神祇,并非易事。”小和尚還是心虛。
“我具體也不清楚,就是征服的欲望突然不那么強烈了,但同時一種希望同人類交流的想法又開始冉冉升起。”山神眼光迷離。
“即使作為神,還是需要得到凡人真實的反饋吧。對一個不滅的存在來說,評價就是聊以為生的某種養分。”老和尚看著蕭索的山神,還有他的遠方。
“突然覺得夠了,不聊了,告辭了。”山神平靜動身,在和尚的背后化為了連綿的山,而和尚的遠方,一馬平川。
天地余韻繞繞。
面對前方毫無阻隔的原野,兩位和尚稍事休息,繼續上路。
“山神走了,但是他的精神永存。”小和尚一臉認真。
老和尚:“哦?”
“不得不說這位山神是個立場不堅定且脆弱的神,而師父是一個忽悠技能遠超我想象的老和尚。于某方面我們克服了神給我們的桎梏,我們精神可嘉,山神的精神就是能夠包容我們的可嘉。”小和尚。
“說的都是些什么話,故意模仿我的語氣不過是拾人牙慧。不過你的意思大概我是懂的。”老和尚說。
小和尚兀自笑嘻嘻地轉身對著那片在剛才還不存在的山,他興奮于一個神給了他們面子,這面子的作用太大了,他們能少走太多遠路冤路,因為假如山神仍固執地在二人前進方向佇立起來的話,小和尚免不了會放棄山路而選擇走陸路。畢竟是從山上下來的和尚,說過不回山上,那么不管那座山,都不會上去的。這種無賴式的幼稚地賭氣勢必會為二人的行程大大增加困難,沒有意義,沒有用處,但他確實是這樣想的。
“嘿呀,山神,還沒請教你的大名呢。”小和尚二十歲的聲音歡脫而雀躍,蕩漾在了半山之中,空谷似回響。
山不語。
老和尚沒有去拉徒弟,他自言自語“神沒有名字的,名字是人們用來記住,分辨的標志,神不用,他們在那里,就是獨一無二的。”
起風了。
小和尚攆上了他的師父,氣喘吁吁又激動地說“他告訴我了,他叫什么。”
“哦?”老和尚半闔雙眼,步履不停。
“他叫,流動。”
“當神學會了人的自嘲,世界還真是繽紛絢麗。”老和尚雙手合十,他被這個名字弄得心潮盎然。他雙手合十朝向身后的山,不說阿彌陀佛,只說了聲再見。
再見不知道能不能再見,卻是人間數一數二最美的愿景。
一路向東,這是小和尚竭力爭取的結果,他們要和隨波逐流區別開來,即使方向是路途最大的變量因素,不管了,往西太平庸。
途中。
“雖然才過了兩三日,我卻覺得過了一年。”小和尚說。
“時間對人作用程度的淺或深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他見的人。山中歲月只你我二人相伴,一年到頭無非落葉,鼾聲,山頂星辰。而這幾日呢?”老和尚心情不錯,他們已經行進到一處不知名的羊腸小路,途經了一處樹林,一場大雨,一所客棧。
“乞丐老吳,書生李白,還有他的弟弟李奎,差點忘了守城的衛兵,還有小紅,名叫流動的山神,以及最近收留我們的客棧女老板花姐。”小和尚掰著指頭認真的數著。
“所以你才會更加感受到時間的長度,與人交流相處,本就是潤色人生的好方法。話說回來,如果不是你忘帶傘,何至于我們淋了個落湯雞。”老和尚仍舊對昨日在原野上頂風淋雨的事懊惱不已。
“原以為這次下山最多兩日就要回去,不帶傘也沒什么,哪知道已經走到這輩子想像力都達不到的地方,再說最后花姐不是收留了我們嗎,給我們洗衣做飯鋪床,還不收錢。”小和尚嘟囔。
“花姐那是佛門信徒,我卻總感覺我們是佛門敗類,一身狼狽被人接濟,吃人家用人家,好不可恥。”老和尚耿耿于懷。
“切,是人家花姐太漂亮所以你才過于注意形象吧,師父也是為老不尊,身為和尚卻留戀紅顏,找老相好不說還垂涎路人美色,也不想想自己頭上有沒頭發。”小和尚攤手調侃,哈哈大笑。
“胡言亂語,該打!我是看花姐如此虔誠,不想我們自己破壞了佛門正氣,墮了威風,怎么從你嘴里出來這般不堪。”老和尚氣急,蹬起一腳想踢徒弟卻落了空。
“走吧,走吧,德行有虧的老和尚。”小和尚蹦蹦跳跳逃到前面。
前面隱約可見一座城池。
“去還是不去?”小和尚問。
“肯定去啊,我們已經走到了另一座城市了,怎能不去看看。”老和尚回答。
“我怕守城的大頭兵。”小和尚說。
“不怕,我們是去給知府看病的。”老和尚說。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這茬了,不過這能行嗎?”小和尚。
“我說過了,知府是真的有病,只是不知當年的知府現在可還任職。”老和尚。
“哎,管不了那么多了,這可是別處的城市啊,一定要長長見識。”小和尚堅定決心。
猶豫之間,已至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