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楊慎又是一聲,卻低沉有力的多。他清矍臉上鳳眼怒張,狹長眉毛挑到鬢角,頜下微須無風自動。水虎上人原以為楊慎就是狀元,也不過是個厲害一點的書生罷了,最多“子曰詩云”罵幾句,能有什么脾氣氣性?卻不想楊慎自十三歲隨父楊廷和入京,結(jié)交的都是內(nèi)閣首輔、六部堂官等京中赫赫有名有權(quán)勢人物,又經(jīng)歷過正德初登基幾年劉瑾用事時波詭云譎的朝政風波,所見所聞所歷,再加上自小讀書涵養(yǎng)出的氣節(jié)精神,融匯而成的脾氣氣性,豈是水虎上人從他那些簇擁著只會說好話的徒子徒孫身上能看到的?這時間楊慎修身玉立,如山將崩,如海若潮,如驚雷自天邊隱隱而來,如暴雨初萌發(fā)時微風吹過林稍、天邊無亮無暗清灰色云朵密布,那種無言氣勢逼迫到水虎上人面前,竟將他快出嘴話全逼回咽喉。
“哼哼,”楊慎看定水虎上人,鼻子里輕哼兩聲,鄙夷不屑之情形之于色,又轉(zhuǎn)眼看定朱辰道:“王教諭王子庸板正君子,朱僉事,你來見我之前,沒去先嚇過他吧?”朱辰看他臉色冷清,一時也有點訕訕,道:“那倒沒有。王教諭即是撰修好友,他家三郎又江心救過撰修夫人,一些事必然要先來問撰修查證查實的好……”
“好,”楊慎許是怒極,反而笑了,他又轉(zhuǎn)身,即不看朱辰也不看水虎上人、安赤兒,只是走了幾步,看向堂外掩進來的幾許橙色斜陽,緩緩道:“我與王子庸多年好友,自知他家世清白,為人又謹慎嚴正,絕不會與什么妖邪奸人有絲毫干系;王家三郎王方旋方哥兒呢,我雖初見,略過他救我夫人不提,他的人品,光風霽月、自然天成,大大折服了我。以我之所見,他也絕不會行什么妖邪伎倆,與賊匪勾連更不會有,至于他行義舉埋葬故友遺孀遺孤所出銀兩有別人家印記事么,想來必有不得已隱情,下次我見了問他后自然給你們答案。
“王家兄弟,我楊慎以身名擔保,絕無什么與妖邪勾連不法事。你們?nèi)袅_織罪名構(gòu)陷他們兄弟,就是官司打到圣上面前,我也絕不會與你們干休!”他又轉(zhuǎn)過身,眼神一一掃過安赤兒、水虎上人、朱辰,道:“只是你們錦衣衛(wèi)就真要遮天蔽日、橫行無良么?我那故友遺孀遺孤當?shù)辣荒阈l(wèi)中人慘殺事,又如何說?”
他眼神凌冽,雖無刀劍殺氣,卻有一股冰封冷意直浸入三人心中。朱辰咳嗦兩聲,喝一口茶掩過神色,水虎上人張口結(jié)舌,喃喃道:“說……說什么,錦衣衛(wèi)辦事,殺一兩個人……有什么可說……”
“住口!”安赤兒悶喝一聲,道:“錦衣衛(wèi)也自有天理律法人情拘著,不是法外狂民、情外狂徒、理外狂人。”他又轉(zhuǎn)頭看定楊慎,展眉張目,眼神渾圓,并無殺氣,卻有堅定,道:“道旁慘殺賣茶大嫂及孤兒,確實天理人情本衛(wèi)律法,都是難容。狀元老爺,安某粗魯軍人,并無身名,只有脖子上這顆腦袋,老爺若看這顆腦袋還可信,就聽安某一句:三月以內(nèi),本衛(wèi)總旗趙二郎蜀中道上慘殺賣茶大嫂及孤兒事,必給老爺一個交待!”
兩人一個塞外軍漢,一個蜀中狀元,氣質(zhì)閱歷可謂天壤之別,這時眼神交織一起,竟隱有金石之聲,即有鋒銳相激蕩其間,又有心折之意生于其中。門外掩入的斜陽余暉已半鋪堂內(nèi),浸染成色,四人間突然俱是默默無言,一時間堂內(nèi)聲色靜謐卻又詭異,似乎要有風暴卷起,又似乎日沒西山、歸鳥還林,夜色沉寂大地。
良久,朱辰忽然撫掌大笑,道:“好,好,楊撰修以身名相保,安千戶用頭顱作壓,這事了得再沒像如此這般的好了!”站起,向楊慎抱拳作揖道:“修撰,你既然這般說了,王家兄弟,本衛(wèi)就絕不會再去打擾,就等修撰解釋便是。如此,我等再無他事,也不打擾修撰清靜,這就告辭。”轉(zhuǎn)身即向堂外走去。水虎上人一驚,從椅子上蹦下來道:“這……這就走了?寶貝呢?再說這天晚了,也不留我們吃飯……”安赤兒也站起,向楊慎抱拳道:“狀元老爺告辭!”皺著眉毛拽著水虎上人便走,他的力大,水虎上人再不想走時也被他拖出門外。
楊慎也不留他們用膳,心思里都不想送他們到門外,黃娥這半下午卻一直在隔間聽著,這時見朱辰等三人要走,將早吩咐準備好的三份峨眉雪芽好茶交給婢女,讓送到楊慎手中,并對楊慎說“夫人交待,老爺說過要送茶于客人,不能失信”云云。楊慎皺眉,向隔間看去時見黃娥半卷簾子,蹙眉嗔視,心下無奈,將三份茶又還給婢女一份,只提了兩份走出堂外,領(lǐng)了幾個老成下人,將三人送出門外。
朱辰三人卻是騎馬來的,他們牽著馬,楊慎身后相送,到了狀元府邸外不遠狀元牌坊前,楊慎將兩份茶分別遞給朱辰安赤兒,道:“些些薄茶,不克心意!”朱辰呵呵笑幾聲,接過茶后道:“修撰相送,必是好茶,卻之不恭,愧領(lǐng)了!”安赤兒卻道:“安某粗魯軍人,向來只喝粗酒,如何喝得狀元老爺好茶?這不折煞安某了么!”楊慎其實贊賞他的人品氣度禮貌,微微笑道:“安千戶豪壯英雄,自然喝烈酒斗西風,只是這茶頗清腸胃,于身體極好,可助千戶更養(yǎng)出體格,也好為國效力!”
一旁水虎上人卻幾乎要氣炸了。他在堂中為楊慎氣勢震懾,本就壓抑了脾氣,這時出門,見楊慎不但不擺宴席請他,就是送茶都只送朱辰安赤兒,鄙夷看不起之情,再沒有這么過分了,由不得他不氣沖斗牛、怒上心頭,雙手微微抖動,藏在袖中的雪山蠶絲無聲無息飛出,黏在楊慎腦后耳下喉頭三處大穴上。
水虎上人稱他在雪山中遇天神授天書,自然是撒謊吹牛,但他確實長年流連于滇藏交接處,從哪里學到了些害人法子。他袖中蠶絲便是從滇藏邊雪山里采集到的雪山蠶絲,極細極微,莫說現(xiàn)在黃昏光芒黯淡,便是白日里也極難看到,又很有韌勁,他用這蠶絲無聲無息飛出黏在人身上,再暗施手法,就可使出學來的法子“傀儡變”。顧名思義,這法子就是用蠶絲控制受法之人行動,使他如成傀儡,做出不由心意的種種舉動。楊慎日常注意,不是朝堂就是書齋,哪知此種鬼魅伎倆?這時不免中招,腦海里倒是清明的很,只是手腳突然間不受控制,雙腿扭動,兩手亂舞起來。又一會,兩只手更是伸在袍中,要解開袍子,裸露身體。
楊慎身后一個老仆離他還遠,有數(shù)十步之遙,初見老爺舉動異常,都只是吃驚,再見老爺要解袍裸露身體,已不及阻止。安赤兒倒是早看出水虎上人伎倆手尾,待要上前阻止他時,朱辰突然身形一閃,擋在他身前,面容含春,眼睛眨了幾眨,意思是“且看看再說”。他皺了皺眉,畢竟都是一個衙門的,也不好為楊慎駁了朱辰面子,只能退后半個身位,先看看再說。水虎上人得意洋洋,眼看著楊慎要出乖露丑,心道好你個狀元老爺,叫你看不起我,哼哼,我讓你好生露個大丑,看你還有什么臉面?以后回京了,給那些徒兒徒孫們宣揚,說天下聞名的新都狀元郎,也在我手下吃個大虧,丟了大人,呵呵,說不得好出彩也!
恰在此時,一大片紅云突然掩上半天,詭異血色中就聽天空里霹靂一聲驚雷,水虎上人楊慎之間突然隱隱生出三道灰黑色細線,片刻間細線就化成粉末,散入空中地下不見。三道雪山蛛絲一時消失,楊慎手腳當即歸回自己,他站定腳步放下雙手,眼睛向下看時袍子已解脫露出肩頭。身后仆人也趕了過來,幫著他整好衣袍,楊慎心里叫聲“好險!”,他心知必是那三人出怪招戲弄于他,大怒要叱責他們時,卻發(fā)現(xiàn)又生怪事。水虎上人突然三兩下解脫那件寬大雜色錦袍,赤了上身,下身只穿一件牛鼻犢褲。他又一蹦三尺高,從空中落下時爬在地上,雙手撐著上半身低附下去,兩腿撐著屁屁抬了起來,卻又昂首直視天空,兩個眼睛瞪得溜圓,嘴里咕嘟幾聲,突然喊道:
“呱呱,我是一只蛤蟆;呱呱,生來無父無家;呱呱,無羞無恥活著;呱呱,吃蠅吃蚊吃蝦……”
一邊喊一邊又在牌坊內(nèi)外幾丈方圓地方蹦跳著,那模樣,著實像個大蛤蟆。蹦到牌坊旁柳樹上拴著的三匹馬旁邊時,驚的馬蹄抬起,幾乎要踩在他身上。他卻又蹦的滑溜,繞過三匹馬,只在牌坊周圍,繞圈子蹦跳,最后一下竟蹦起快六尺高,又“砰”的一聲從空中面朝天背著地摔了下來,雙手雙腳四肢朝天,頭也仰著朝天,兩眼圓瞪只翻眼白,嘴角流出大片白沫,又像一只快死蛤蟆,又像羊癲瘋犯了。
楊慎身后仆人頭發(fā)已見蒼白,莫不有五十多歲,但這時瞪大雙眼,想是他活了快六十年了,也從未見過這等滑稽可笑又詭異無比的事。楊慎也心里奇怪發(fā)毛,這種事當真是從未見過從未聽過,但水虎上人著實粗鄙,這般折磨折騰一番,也讓他隱生快意。又奇怪朱辰安赤兒怎么不攔著他時,看向那兩人就見朱辰臉色蒼白,臉上汗出如泉,身子搖搖晃晃如若不支,安赤兒卻似乎運氣與什么相抗,紫棠色臉孔更憋成了深紫色,他倒是站的穩(wěn),但雙腿竟已踏進地下一尺有余。
身后仆人要上前看水虎上人生死時,楊慎攔著,眼神一會盯著朱辰安赤兒一會盯著水虎上人,只要看明白這三人做的什么怪出的什么幺蛾子。他卻不知,雷震當口,朱辰只覺一陣怪力卷來,似乎要把他卷起在半空,他用盡了畢生功力與這股怪力相抗,耳邊又聽一陣平平無奇聲音道:“京華來客,錦衣中人,聽著了:我蜀中安靖,并無什么五子七煞妖魔,王方旋道修長生,更不會與邪魔相干;大人莫要自誤,在他身上費什么力氣!”眼中忽然又異象雜陳。
安赤兒所遇又是一種境況,他只覺一道大力自天空撲壓下來,只要把他壓入地里,他努力向上頂著,身子卻一點一點向地下沉去,耳邊就聽有人道:“哦,這一身外功著實不錯……呵呵,只是剛而不圓,必傷己身,你心肺肝脾是不是時有作痛?你殺人又多,殺氣已浸入骨髓,天冷雨雪時,全身骨頭是不是又如蟲噬?這時散功,或遁入道門,修些調(diào)內(nèi)息法子,你還可活過六十,若不然,喪命只在五六年間……”安赤兒本性倔強,雖知這話說的不錯,但仍想強項吼出:“不,絕不,男兒生死等閑事兒,寧要血染風沙,絕不老死床上……”但空中而來力量太大,他與之相抗已是用盡全身力氣,又如何能喊了出來?眼中突然顯血色斜陽,沙場上萬馬千軍,敵人向他黑壓壓撲來。
水虎上人當然也免不了耳邊傳音,只是那話許是“你這亂瘡癩蛤蟆,還不現(xiàn)形更待何時……”
如此,約莫兩根香時間,天上卷來的也好壓下的也好,怪力大力都突然消失,朱辰安赤兒耳邊話音眼前異象也都是不見,兩人對視,眼中都寫滿恐懼。安赤兒從地下拔出腿來,走幾步到水虎上人身邊,看他還有氣出,拖起他放在一匹馬上,竟感到多少年來沒有感到過的氣喘吁吁、力氣不濟;他掉過身子,遠遠向楊慎一拱手,解開兩匹馬,自己騎了一匹,拉著水虎上人爬于其上的另一匹,順著牌坊前面道路緩緩而行。
朱辰也向楊慎微微作揖,道:“天色已晚,修撰也莫遠送了!”臉色蒼白,眼神落魄,轉(zhuǎn)身不待楊慎回禮,就快步走到剩下的一匹馬前,解韁騎馬遠遠而去。楊慎看他們走的遠了,轉(zhuǎn)頭看了老仆人一眼,眼神狐疑而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