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漆七剛入行的時候,師傅就跟他說過,干這一行,有兩樣東西不能沾。
一是酒,二是色。
酒能麻痹人的神經,打亂人的性情,色會腐蝕人的心智,降低人的判斷力。
酒后亂性,色令智昏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而做這一行,隨時隨地保持機警、冷靜、敏銳和毫發無誤的精準判斷力,是最基本的要求。
稍有松懈,略出差池,任務失敗、招牌被砸是小事,說不定還會搭上自己的小命。
師傅說的話,總是很有道理的樣子。
漆七自從十二歲被師傅撿到,收入門下,開始他的殺手生涯,就謹記師傅的教誨,沒喝過酒,也沒和女人睡過覺。
一晃又過了十二年。
漆七早已經出道,并完成了不少趟任務。
漆七完成的任務,有的很艱巨,有的很容易。
不管難易程度如何,漆七總是心無旁騖、一氣呵成,完成得干凈利落,絕無一絲拖泥帶水。
業界對漆七的身手和職業素養,口碑甚佳。
師傅感到老懷大慰。
雖然,漆七的今天,很大程度上只是他無心插柳的結果。
當初他撿回漆七,本來只是想培養一條供自己使喚跑腿的忠狗,因為漆七明顯腦瓜子不大靈光,而腦瓜子不大靈光的人,自然沒那么多心眼兒,耿直忠厚,你對他好,他就會對你更好,留在身邊當狗使喚,那是最合適不過了。
至少,你不用擔心他冷不丁地咬你一口。
沒想到這個愣頭愣腦的小子,專注力超群,又肯吃苦,下苦功訓練下來,竟然比他前面收的六個徒兒毫不遜色。
甚至因為漆七心無雜念,腦子空明,執行起任務來反而比他的師兄們完成度更高,幾乎可以說是百發百中、從沒失敗過。
師傅于是將很多棘手的任務,也交由漆七去干。
任務越棘手,當然收入就越多。師兄們對此雖頗有微詞,覺得師傅偏心這個一根筋的師弟,但漆七的身手與成績在那兒擺著,他們也只能私下腹誹一番,嘴里無話可說。
師兄們心知肚明,這年頭,哪有什么師徒情深,誰更能為師傅打響招牌,誰更能為師傅創造財富,誰才是師傅眼前的當紅炸子雞,誰才是師傅的心尖尖。
漆七一共有六個師兄。分別是漆大、漆二、漆三、漆四、漆五、漆六。漆七和其他師兄們都是師傅撿回來的孤兒,都跟師傅姓漆。
師傅剛撿回漆七的時候,漆七本來有七個師兄,漆七呢,本來叫漆八。
后來有一天,原來的漆七突然消失了,人間蒸發一般,再也沒有回來過。師兄弟們對此猜測紛紛,說老七是不是不想干這行,找個地方遁了,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去了。
師傅對老漆七的去向諱莫如深,也明令不準他們師兄弟幾個再就此議論追問,而且將本來叫漆八的小師弟,改名成了新的漆七。
2
最近漆七接到的一宗任務,是刺殺一名十八歲的少女。
即將被刺殺的少女名字叫陸安琪,是酒店大亨陸星福的獨生女兒。
陸星福坐擁十多家超級豪華酒店,身家不菲,大半生追蜂逐蝶,沉迷酒色,縱情享樂,是有名的風流鬼。
陸星福一生浪蕩,卻只娶了兩房妻子。一房是原配夫人阮如安,一房是續弦的嬌妻盧露露。
陸安琪是原配夫人阮如安所出。陸星福膝下無子,只有這一個掌上明珠。
陸安琪可以說是本城最炙手可熱的富家名媛。她本人長得花容月貌不說,陸星福一旦翹辮子,他名下所有財富與產業,無疑都將歸他唯一的愛女所有。
城中多少公子哥兒,整天擠破了頭,你踩我踏,無不是想在陸安琪面前露個臉兒,好變著法兒向陸安琪獻殷勤,期望能逗得她開心了,抱得美人歸。當然,也抱得陸氏的財富帝國歸。
但是很少有人能真正擠到陸安琪面前去。
像陸安琪這樣財貌雙全的千金小姐,不論去哪兒,不論干個啥,當然少不了一堆保鏢前呼后擁,將她保護得水泄不通。
陸星福為女兒請的保鏢,那都是功夫了得的高手,一般人完全沒法兒靠近。尤其是最近陸星福身患大病住進醫院之后,更是加強了陸安琪的人身安保。
漆七這一次要刺殺的目標,就是陸安琪。
一般人是沒法兒靠近陸安琪的。但漆七不是一般人呀。
漆七的功夫如果稱不上了得,那天底下簡直就沒有功夫了得的人了。
所以漆七很順利地通過了層層甄選,成為了陸安琪的一名貼身保鏢。
是的,還有什么比成為陸安琪的貼身保鏢,更有機會靠近她,掌握她的行蹤,從而刺殺她呢?
不過即使是成為了陸安琪的貼身保鏢,漆七要想刺殺陸安琪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畢竟,她的保鏢又不是只有漆七一個。
漆七不僅要殺死陸安琪,還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以保證自己行跡不敗露,全身而退。
這就有點難度了。
好在漆七不著急。師傅說,雇主給出的時間期限是一個月。
一個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剛剛夠月亮輪回一次盈虧,也夠漆七一邊等待一邊制造出殺陸安琪的天時地利。
唯一欠缺的,就是人和了。
3
這一次刺殺行動里欠缺的人和,主要來自于漆七自己。
不知怎的,漆七自從當了陸安琪的貼身保鏢之后,心里總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異樣感覺在亂竄。
那種感覺很微妙,仿佛很興奮,卻又很沮喪,仿佛很甜蜜,卻又很惆悵,令漆七的心仿佛很滾燙,卻又很冰涼,一陣一陣,如打擺子一般。
時間長了,漆七總結出規律來了。
輪到他值班,跟在陸安琪身邊的時候,興奮、甜蜜、滾燙;輪到別的保鏢跟隨陸安琪,他休息的時候,沮喪、惆悵、冰涼。
漆七不懂愛,疼愛、寵愛、戀愛,什么愛都不懂。因為他沒有體會過。
但是每當陸安琪窈窕有致的身影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的時候,他就猶如看到他唯一嗜好的一類東西——刀槍,陸安琪就像一種能奪人性命的殺人武器一樣,線條優美,色澤迷人,透著一種神秘又吸引人的危險氣息。
漆七發現自己竟然想把陸安琪像槍一樣握在手中,摟進懷里,端詳,探究,親吻,撫摸,抱著入睡……
漆七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
他慌慌張張跑回去找師傅,竹筒倒豆子一樣跟師傅傾訴了自己內心的波動,唔,或者叫騷動。
師傅漆如龍聽完不動聲色,但是心卻已經沉底。
漆如龍知道,這一天終于還是來臨了。
哪個少女不思春,哪個少男不鐘情。
只是為什么又是漆七呢。
他不禁想起以前那個最小的徒弟,以前那個漆七,也曾是他最鐘愛、最得意、最引以為傲的弟子,殺人身手一流、辦事效率一流、職業素養一流,從不讓他操心,只會為他掙錢。
沒想到,最后竟然被一個唱戲的妖精勾去了魂兒,成天沉醉在溫柔鄉之中,無心接活,不思進取不說,反而傻不愣登地來請求他這個當師傅的,把這些年來他出生入死應得的那份收入一股腦兒給他,他要為那個戲子贖身,并且從此歸隱田園,要去過男耕女織的平凡生活。
這不是個笑話嗎?江湖是你想進來就進來,想退出就退出的嗎?殺手這個職業,是那么好入職、又那么好辭職的嗎?歸隱田園、男耕女織,我看是躲進被窩、男歡女愛吧。
師傅這個氣啊,面上雖看不出什么波瀾,心底卻已經火氣沖天。要是每個弟子都像這樣,干不了兩天就被一個小娘們勾得撂攤子,那他這些年的含辛茹苦、悉心培育算什么?那不都全叫狗吃了嗎。
他漆如龍一生過得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無妻無兒無女,唯有這一手建立的漆氏殺手王國,絕不能猶如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一樣,潰于一個弟子的抽身。不管這個弟子他有多器重、多喜愛。
4
漆七從師傅那兒并未得到什么有效的指引。
須知這風華少年對男女之情的憧憬與向往一旦萌芽,就如洪水猛獸,根本是驅之不散、卻之不退。
漆七忍受著體內與心里的洶涌暗流,盡量保持一切如常,在陸安琪身邊當著差。
陸安琪一共有十二位貼身保鏢,每四人一組,輪流24小時保護她。
巧的是,漆七被招收進來時,正好頂的是第七號保鏢的缺,編號也是7,被陸安琪和其他保鏢稱為阿七。
漆七發現,與他一組的五、六、八號保鏢,八號身手較弱,五號雖然刻意控制,但是實際上是個貪杯之人,至于六號,跟陸安琪的貼身丫鬟翠兒似乎有些眉來眼去、不清不楚。
一個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漆七心里的計劃也慢慢醞釀成型。
陸安琪下周一要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舞會,明天準備去鳳祥裁縫鋪試衣料,趕做兩身新裙,正好輪到漆七這個組護送。
漆七準備就在裁縫鋪動手。
那個裁縫鋪他曾陪師傅去過幾次,地形和格局都比較熟悉,鋪子緊鄰街市,得手之后十分便于逃跑隱身。
漆七已經想好,他會在臨行之前,想辦法讓五號喝上一小杯有內容的好酒,到了裁縫鋪,再慫恿急色攻心的六號帶著翠兒也去試個新衣,他只需撂倒身手最弱的八號保鏢就行。
他在心里反復盤算到半夜,把各個步驟都在腦海里演練了無數遍,才和衣睡去。
這天,五號果然在吃過午飯之后莫名頭暈腦脹,向陸安琪告假。
陸安琪本來說準備重新調一個別的組的人過來頂替五號,但一不輪值,保鏢們早就自己找樂子去了,一時半會找不回來,再說只是去一個裁縫鋪子試衣服,鬧市之中,想來沒有歹人敢亂來,所以她想了想就放棄了。
到了裁縫鋪,鋪子老板殷勤地拿出一大堆布料與花樣供陸安琪挑選,還拿出好幾件新款的成衣讓陸安琪試穿。
陸安琪的貼身丫頭翠兒看那些布料與新衣看得一臉艷羨。
漆七捅了捅六號,悄聲跟他說,“阿六你一會兒何不帶著翠兒也挑兩塊料子做身新衣服,說不定老板見你和翠兒都是陸小姐身邊的人,會給你個好價錢呢。”
六號果然喜不自勝地給翠兒使了個銀色,等陸安琪進去試衣間之后,拉住老板到隔間外面挑選起布料來。
漆七以為陸安琪說不定要留翠兒一起進試衣間伺候,誰知陸安琪竟然也大發慈悲,揮手讓翠兒自己去看兩塊布料,不用跟進去。
陸安琪進入試衣間,掩上門后沒幾秒,八號捂著肚子面部扭曲地對漆七說,“你盯著點,我肚子有點不舒服,得去趟茅廁。”
漆七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心里說了聲“天助我也”。
“你知道茅廁在哪不?”八號緊走兩步,又回頭問他。
“穿過前院,走廊右拐,在后院與前院之間的右側兩間房。”漆七回答。
八號趕緊快步朝后院走去。
漆七估摸著八號已經走遠,閃身進了試衣間。
5
映入漆七眼簾的,是陸安琪緊穿著褻衣的玲瓏身姿。
看到漆七進來,陸安琪面上竟然并沒有太大驚訝,仿佛她在里面脫成這樣、卻拿著新衣遲遲不穿,正是在等待漆七推門而入一樣。
陸安琪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盯著漆七說,“你幫我看看,這個衣服的后鏈怎么拉不開。”
漆七看著眼前美麗青春的肉體,仿佛著了魔一樣,不由自主聽話地接過裙子。
拉鏈在漆七的手下應聲而開。
“你幫我穿一下可好?”陸安琪仰著臉請求他。
漆七又聽話地幫她穿上,期間手指不小心碰到陸安琪的肌膚,令漆七感到一陣觸電一般的酥麻。
“阿七,你知道嗎,你跟他們幾個不一樣。”陸安琪一邊整理裙擺,一邊對漆七說。
漆七心里一咯噔,以為她識破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與來意。
陸安琪接下去說道,“我知道你喜歡我。別的人當班的時候,眼睛都在觀察四周,巡視環境,留意人群,只有你,你的眼睛卻大部分是在我身上,我走到哪兒,你的眼光就跟到哪兒。”
漆七懸著心呼地放了下來,卻又更加被大力地拎了起來,像偷偷干了壞事的小孩被拎到了眾人之前。
羞臊、窘迫、惶恐、自卑、沮喪,復雜的情緒猶如練武之人走火入魔后在體內亂竄的失調真氣,在他身體內四下游走,找不到合適的出口。
“你知不知道,”陸安琪走到漆七身邊,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其實,其實我也喜歡你。”
少女吐氣如蘭的氣息幽幽飄到漆七的鼻尖,隨著他的呼吸仿佛被吸入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瞬間猶如被雨露滋潤的枯木,一陣歡暢,下一秒卻又覺得像長途跋涉的旅人,干渴莫名。
為什么陸安琪總是能帶給他種種激烈的矛盾的不可思議的感受,讓他總像是處于冰火兩重天之中。
“阿七,你的身手比其他人都好。你愿不愿意幫我一個忙?我知道我的繼母暗地里雇了人要除掉我,現下父親重病,我一消失,她便好侵吞我陸家的家產。”
“如果你能幫我把我繼母除掉,這世間再無人會加害于我,你保護著我,我們一起共享榮華,過幸福的日子,你說好不好?”
陸安琪柔聲細語地對漆七說,朱紅色的嘴唇如花瓣一般微微顫動,由遠至近地向漆七靠攏過來。
漆七一陣目眩神迷。
天旋地轉中,陸安琪溫熱柔軟的身子靠向了漆七,嘴唇也挨上了漆七的嘴唇。
原來少女的嘴唇是這么柔軟,這么香甜,充滿銷魂的蜜汁,讓人飲之即醉,如同浮在云端一樣,飄飄欲仙。
這個吻,刷新了漆七簡單的腦袋瓜子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但到底要不要鋌而走險,反戈而向,去為陸安琪殺掉他原來的雇主、陸安琪的繼母盧露露,他一時之間并沒有做出抉擇。
6
但是還沒等到漆七對盧露露動手,師兄漆大卻找上了他。
不,準確說,漆大是來殺他的。
幸好漆七及時發現有人跟蹤,應對得當,躲過了漆大的襲擊。
不過漆七雖然從漆大的槍口下逃了出來,卻百思不得其解。
大師兄為什么要來殺他呢?
他自覺對六位師兄一向恭敬,并未與他們之中任何人結怨,大師兄漆大因年長他許多,尤其對他和顏悅色、溫厚關愛,為何一向對自己最好的大師兄會突然來取他性命呢?
漆七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決定晚上找機會回去向師傅問個究竟。
是夜,他誰也沒有通知,悄悄越過平常和師兄們練功的前院,徑直來到師傅位于后院南角的臥室。
師傅的臥室亮著燈,隱隱傳出壓得低低的說話聲。
這說話聲讓他停住了腳步。
他很容易就分辨出里面的兩個聲音,粗厚低沉的聲音來自大師兄漆大,尖細陰柔的嗓音來自他們的師傅漆公漆如龍。
兩人似乎起了爭執。
……
“我確實是盡了全力,師傅,您也知道,老七那小子,身上功夫本來就比我們幾個當師兄的都要高。”漆大渾厚的嗓音說。
“哼!”師傅漆公哼一聲,尖細的嗓音滿是慍怒,“你當我不知道,當初叫你去清理老漆七的時候,你就故意手下留過情,意圖放他一碼,若不是我多留了一個心眼,親自出馬清理門戶,那色迷心竅、目無師長的渾小子,恐怕真的就找個地方遁了!”
清理老漆七?親自出馬清理門戶?立在門外檐下的漆七聞言身形一僵。
“師傅,恕弟子冒昧,這么多年,弟子一直也有個問題想問您。”
“弟子知道,您因為曾凈身入過宮,這輩子是不能親近女色,那是沒法子的事,而弟子天生對女色沒有向往,謹遵師傅教誨是心甘情愿,終身不沾女色并沒有絲毫勉強。”
“但是師弟們一個個血氣方剛、陽火正旺,您為何非要他們禁滅人欲,痛苦掙扎?”
漆大仿佛再也忍受不了要他同門相殘的使命,豁出去了,向師傅層層詰問。
門外漆七雖然懵懵懂懂,卻也大致聽出三點令人震驚的事實:
一,他前面的老漆七不是人間蒸發,是師傅派大師兄去清理門戶未果,親自殺掉的。
二,師傅曾經是清末的最后一代太監,喪失了人倫能力。
三,大師兄此番來刺殺自己,也是受師傅之命。只不過大師兄未盡全力,放了他一碼。
漆七意識到這三個事實之后,有一瞬整個人都傻掉了。
怪不得師傅不許大家再談論老漆七的失蹤,怪不得師傅要給他們洗腦,視女人為怪物,視性事為洪水猛獸,怪不得他跟大師兄過招時明顯感覺大師兄武功退步。
一切都得到了合理解釋。
而屋里的談話還在繼續。
“你以為我只是因為自己沒有那話兒,自己快活不成,才見不得你們快活,不許你們親近女色的嗎?”
師傅漆如龍的尖細嗓音再度響起,透著一股悲涼。
“你以為是我自己愿意凈身入宮做太監的?”
“想當年我才十二三歲,身為絲綢大戶漆家的大少爺,是何等無憂無慮。一切在我娘病死、我爹娶了青樓里的一個煙花女子填房之后就變了。”
“我這個后娘貌美如花,卻心毒如蛇,在她生下一個兒子之后,生怕我將來作為長子繼承家產,掌管我爹的綢布莊生意,竟然伙同江湖騙子,將我強行凈身,獻給正在搜尋有武功底子的童男、為皇上儲備和訓練備用近侍的公公。”
“我變成了一個廢人,被扔進大清深宮,本以為將命絕于斯,卻沒幾年就遇到大清覆滅,皇帝倒臺,我隨著一幫宮女太監一起被放了出來。
我滿懷希望地回家一看,門庭冷落,滿園結滿蜘蛛網。原來我爹早已身故,我那后娘卷了家產,帶著我那不知是否同父的弟弟,不知逃往了何方。”
“后來憑著在宮里那幾年跟隨大內高手學到的一身功夫,我干起了這個刀尖上舔血的行當。再后來我收留了你們,成立了漆氏殺手行。你說我辛辛苦苦為了啥?還不是見不得你們可憐,想帶著你們在這個亂世找口飯吃,不要叫人欺負,不要教人看不起。”
漆如龍越說越是激憤,嗓音越來越尖,刺得門外的漆七耳朵一陣不適。
7
說起來,師傅也是個苦命人哪。漆七心里這么一想,不禁有點唏噓。
可是一想到師傅親手殺了以前的漆七,如今又來要自己的命,漆七心里就又猶如憑空豎起來一道坎兒,將師傅隔在了另一邊。
“我知道師傅心里苦,可是您放阿七一碼,讓他自生自滅就好了,俗話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虎毒不食子,您何苦對他們趕盡殺絕。”漆大說。
“你是說老阿七還是小的這個?你知道什么!將老阿七迷得五迷三道的那個戲子,其實另有相好,不過是聽老阿七說他能從我這兒拿到一大筆錢,才哄他說要跟他走,其實已經跟她相好盤算好,等阿七拿到錢就要想法子害了他。”
“阿七雖然武功高強,但枕邊人的算計最是防不勝防的。我就想啊,與其讓自己一手養育調教出來的孩子死在別人的算計之下,不如我親手結果了這個不肖之徒。”
漆公越說越咬牙切齒,嗓音尖得仿佛要破窗而出。
“那現在的阿七……”漆大似乎想探問一下師傅到底將會如何處置現在這個阿七。
一聽說到自己身上,漆七在門外不禁支起了耳朵。
“小阿七這趟任務,下單的人以一月為期,這明天就到期了,阿七卻還沒有半點動靜,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我悄悄去探過幾次路,我看阿七看那陸家小姐的眼神,跟著了火一般,是沒救了。”漆公連連嘆息。
“而且我發現阿七這兩天不僅沒有跟在陸家小姐身邊,還獨自去打探起陸夫人的行蹤來。反戈相向,刺殺雇主,這可是我們這行的大忌,是自毀招牌啊!”
“我不會聽任他這么毀了自己,毀了我漆氏殺手行的聲譽。你下不了手,那就只好我來了。”漆公的聲音里,有失望,怨恨,歹毒,也有遺憾,惆悵,蒼涼。
漆七咬了一下牙,不再繼續聽下去,他憤而扭身,迅速退出了這個他吃睡練功,呆了十來年朝朝夕夕的院子,在夜色里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其實如果漆七耐著性子再聽上一會兒,他會聽到一些更有用的信息,一些說不定可以救他一命的信息。
可惜此時的漆七已經由震驚到悲傷,由悲傷再到絕望,由絕望而憤懣,已經再也聽不下去,毅然決然地走掉了,把他從小以為家的院子,以為家人的師傅師兄,決絕地拋在了身后,走進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再沒回頭。
8
漆七離開漆家院子之后,并沒有回陸安琪的住處,而是來到了陸家的別院,陸夫人盧露露的下榻之處。
無意間偷聽到的師傅與師兄的談話,掐滅了漆七心中的最后一絲猶豫。
本來他還擔心自己的倒戈愧對師門上下,無法向師傅交代。現在他覺得這些顧忌都不復存在了。
多么可笑,當他在自己的私欲與對師門的責任間痛苦掙扎,飽受煎熬時,師傅竟然已經在處心積慮要除掉他的小命。
為免夜長夢多,漆七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夜解決盧露露,也正好一泄他心里憋著的一股無名火。
今夜是盧露露與她的小白臉情郎幽會的日子。她早早摒退了保鏢與傭人,一個人哼著小調沐浴熏香,梳妝打扮好了,正在等著月上柳梢頭,情郎翻進樓。
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的情郎已經被撂倒在院墻角落,翻進樓來的黑影,其實是她本來雇去殺害她繼女的殺手漆七。
常年的一邊陪笑一邊算計,一邊在纏綿病榻的陸星福之前清心寡欲,一邊見縫插針地和小情郎幽會鬼混,令盧露露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要大上一圈。
如果說陸安琪是一朵剛剛張開花瓣,還沒有完全開放的花朵,即便脂粉不施,渾身上下也透露著一股新鮮的芬芳與朝氣,那盧露露就是一朵已經快要開敗行將凋零的花,盡管費盡心力地涂脂抹粉,還是掩不住一股由內而外的衰敗氣息。
漆七沒費什么力氣,也全無什么憐香惜玉之心,一舉把盧露露這朵蔫巴花兒給摧折了。
完了他又把被他敲暈在院墻下的那個小白臉,拎到樓上,扔到盧露露的尸體面前,將帶血的匕首擦了擦刀柄,握到小白臉手中,并且往他身上抹了些盧露露的血,然后趁著夜色的掩護,離開了陸家別院。
盧露露的死能以情殺結案最好。務必不能讓人懷疑到陸安琪身上。漆七心想。
誰說陷入情網讓人變傻,漆七覺得自己簡直變得足智多謀起來。
他想象著明早陸安琪得到盧露露的死訊時,心里的大石落地和對他漆七的刮目相看,以及她曾主動向他許下的甜蜜諾言,心里就一陣雀躍。
這陣雀躍沖淡了他得悉自己被師傅放棄,甚至將迎來師門的追殺所帶來的震驚與悲哀,悵惘和絕望。
看來命運對他漆七來說,還是很仁慈的,給他關上了一扇門,又給他打開了一扇窗,將他推入了一個冰窖,卻又塞給他滿懷軟玉溫香。
9
等漆七趕回陸安琪的住處時,已是夜深露重時分。
今晚不該漆七擔值,他徑自回到自己的房間,打算先睡一覺。
天明之后,不知道是福先至,還是禍先來,不知道是陸安琪先如彩蝶一般翩翩飛入他的懷抱,還是師傅的冷劍先刺入他的心臟。
不管怎樣,先睡一覺吧。相對于他簡單枯燥的前面十多年來說,今晚一晚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多了,漆七感覺自己本來就不甚靈光的腦子都快轉不過來了。
漆七剛推開門,就看到了坐在床邊等他的陸安琪。
陸安琪穿著一身新衣,面料好像正是上次漆七陪著去裁縫鋪子那次挑選的。
藕荷色的印染蘇綢剪裁得當,款式嬌俏,把陸安琪凹凸有致的少女之軀包裹得曲線玲瓏,微松的領口,開叉開得恰到好處的裙幅,露出陸安琪白皙如玉的肌膚,令人遐思連翩。
看見漆七推門進來,陸安琪嬌美的臉上綻開一朵茉莉花般的微笑。這一笑,如暗夜里的一道白月光,也如荒漠中的一眼清泉水,一下子撫去了漆七身上的困頓疲憊,也撫去了漆七心里的孤苦憂悶。
“你回來啦。”她輕啟櫻唇說道,走過來幫漆七解下外套,動作自自然然,仿佛她已經為他這樣做過千千萬萬遍。
漆七嚅了嚅嘴唇,正要告訴陸安琪他已經幫她解決了將她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的繼母盧露露,那個淫亂、貪財又狠毒的女人,從此她不用再擔心有人要暗害她。
即便有人要害她,他漆七也會一步不離地守護她,直到他不知道哪一天死于他師傅的刀槍之下。
陸安琪伸出一只纖纖玉手捂住了漆七的嘴,一只手拉起漆七的手,環上了自己盈盈一握的腰身。
少女纖細但仍充滿彈性的身體觸感,像電流一般通過漆七的手掌傳遍他全身。
盡管如此,殺手的本能仍令他沒有一下子完全放松繃緊的神經,他內心仍艱難地堅守著最后一絲警覺性。
陸安琪不是說要等他了結了盧露露,才會把與他歡度春宵當作慶功嗎?
可他并沒有告訴她他會在今晚動手并且已經殺死了盧露露,他相信陸安琪也不可能這么快得到盧露露被殺的風聲,怎么他一回來,她就已經在他房間等著他向他投懷送抱了?難道其中有什么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