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打開門,看見他斜靠在沙發上,手里剝著一個橘子,電視里在播放《遠方的家》。除了新聞,這是他最喜歡的節目。他會一邊看,一邊把自己喜歡的城市和風景記下來。他說,將來退休了,他要一個人,背著背包,走遍這些城市的大街小巷。這個規劃里沒有她。
她進門,他抬了抬眼,沒什么表情,繼續剝桔子。她張了張嘴,沒說。
把皮包掛到壁櫥里,換下衣服,系上圍裙,開始做飯。
她想告訴他,今天心情不好,她不想做飯了,但是又沒說。估計說了,心情也不會好起來。
熬上粥,開始收拾刀魚,摘菜洗菜。他每天晚上要喝幾口,所以在菜品上從來不肯將就。
手里在機械地做著,腦子里又想起今天單位里發生的事情。辦公室里的敏,在網上買的有機小黃瓜到了。她拿出幾根,讓大家嘗嘗鮮。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偏偏越過了她。她假裝沒在意,埋頭看書,但心里卻仿佛被塞進了一堆亂草,撕扯不開。
自從今年年初,她因為工作安排跟領導翻了一次臉,領導看見她,就像看見了空氣。隨之,單位里其他同事的態度也開始有了或多或少的變化。雖然大家見面還是會聊幾句,但是笑容里卻多了很多敷衍。有時,她會感覺那些原本熟悉的臉突然模糊起來,似乎彼此是站在云端,很近,又很遠。
這樣想著,她手下已經把幾棵油菜扔進了垃圾桶,摘下來的黃葉扔進了盤子里。
“哎哎,你看你在干嘛?”一聲吆喝,讓她神明歸位。他上衛生間,瞥見了正在往垃圾筐里扔油菜的她:“想什么呢?做個飯都能走神。現在青菜多貴,你就這么扔了!”
這種批評教育,她一天不知要聽多少遍,開始會煩,會吵,現在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了。
煎帶魚,色澤金黃;蝦仁熗油菜,火候適中;小米粥,熱氣騰騰。電視里,在播著新聞聯播。飯桌前,是默默不語的兩個人。本該是一幅溫馨的晚餐畫面,但空氣有些僵滯。
“油菜有點咸,晚上吃鹽多了,對腎臟不好。”他嘴里咀嚼著幾根油菜,眼睛盯著電視 。
她沒有接話,這樣的指導,每餐飯都有。或者淡了,或者咸了,或者火大了,或者火輕了。兩個人之間的交流,就剩下這些內容。
日子越過越寡淡,兩個人之間的話語越來越少。他感興趣的,她無法符合,她想傾訴的,他也懶得去聽。
今天,她真想對眼前的人說說自己在單位的處境,說說那根黃瓜的事情。可是她最終只是低頭,慢慢對付那碗熱粥。粥很熱,卻總是無法到達心里那個地方。那里一直冷著。
她夾了幾根菜,喝下那碗粥,坐了幾分鐘,就站起來了。她知道,他的酒一時半會兒喝不完。
她解下圍裙,換好衣服。“我出去溜達一圈了,你自己吃吧。”“整天跟那些老婆子混在一起跳廣場舞,也不知跳得什么勁。”他嘟囔了一句,滋溜一口酒,低下頭,仔細剔除魚刺。
她沒回話,徑自出去了。在家里也是相對無言,偶爾說多了,就容易點燃火芯子。現在這個年齡,真不能上火了,連吵一架的氣力都沒有。
她已經跟小區的老年廣場舞團隊跳了一段時間了。每次她總是溜達幾圈,等音樂響起,才走過去跟著伸展一下。估摸著快結束了,她就提前離開。
她受不了那些大媽的熱情。偶爾被她們拉住了,就會告訴她,哪家超市雞蛋搞活動,哪家小販的菜新鮮,小區今天哪家又吵起來了 。她對這些都不感興趣,聽著聽著就接不上茬了,怪累人的,索性避開。
她有時感覺自己是不是有毛病,渴望能有個人說說話,可是真有人跟自己說話了,又想逃開。
跳了一身汗,心里也爽快了不少。回到家,他已經喝完了,正依靠在床上,舉著手機下象棋。這是他每天晚上的娛樂,先是象棋,然后保皇。順序是固定的,就連游戲中的感慨興奮謾罵都是固定的。
她收拾了飯碗,洗了一個澡,也上床躺下。拾起一本書,隨意翻著,看著看著也就睡過去了。
睜開眼,打開手機,又是一點鐘。每天晚上都會在這個時間醒來。身旁是他規律的呼嚕聲。
她睜著眼,等待天亮。
02
她打開門,習慣性地朝沙發望去,沒有人。沙發鋪得整整齊齊,沒有一絲褶皺。家里窗明幾凈,卻讓人感覺冷清。輕嘆一口氣。
她把書包掛在壁柜里,換下衣服,卻不想系上圍裙。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眼睛瞅著電視,卻不想打開。這電視休息的時間夠久的了,它是不是也會感覺孤單?
飯總是要吃的。熬了一碗粥,就著一點咸菜。沒有人會嫌棄飯菜的口味了,也沒有品酒的咂吧聲,很安靜。勺子碰到碗沿的聲音都會讓人心驚。
一個人的飯碗舉手就收拾完了。地板在燈光下有依稀的浮沉。她拿下抹布,細致地擦過沒一個地方,連床底和沙發底下都沒有放過。
很長時間沒去跳廣場舞了。以前去跳舞,是為了逃避孤獨,逃避壓抑。現在,整個家都是自己的了,也沒啥可壓抑的了。
現在在單位,大家也會對她噓寒問暖,不僅是黃瓜,各種好吃的都會體貼地送到她跟前。她卻想逃離。
把家收拾完,看看時鐘,才七點。現在的時間越來越慢,似乎總也走不到頭。
上床,拾起一本書,耳邊再也沒有“吃”“將軍”的聲音,再也沒有喃喃自語或破口謾罵。她的耳朵已經習慣了那些聲音,現在安靜下來,反倒很難入睡。
看了許多或無聊或晦澀的文章, 還是無法入睡。起床,從藥瓶里倒出一粒白色的藥片,吞下去。看看藥瓶,又空了。
不知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再醒來,不用看手機,她也知道是一點鐘。只是身邊已經沒有了呼嚕聲。夜,安靜地特別空曠,這種空曠讓人感覺寒冷。她把被子抱在懷里。
六個月以前,一場車禍,他去了遠方的家。一個人走了。他原本就沒把她規劃進去。
有他的日子,壓抑而孤獨;沒他的日子,孤獨又漫長。
在婚禮上說好共度一生的人走了。只有孤獨 ,不離不棄,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