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鳳最終回頭,我明白說辭已經奏效,我的腿和性命都保住了。果然,在我們互相妥協之后,她宣判我無罪釋放。我被蒙上眼睛,帶上了車,又在某個偏僻的路邊給趕下來,不是我大喊大叫,他們差點忘記解開我手上的繩子。我的懸著的心和麻木的雙手終于放松了,在惹出這么多亂子之后我能夠全身而退,真是個不大不小的奇跡——假如別的小傷忽略不計的話。我揉搓著著手腕上深深的勒痕在起伏的公路上蹣跚而行,兩邊都是裸露著紅土的丘陵。寒風吹著我帶血的濕衣服,令我和路邊枯槁的灌木一般瑟瑟發抖。我的舌頭和臉頰仍在火辣辣的痛,頭昏得惡心想吐,耳朵里嗡嗡作響,不知道是不是會留下點后遺癥,但比起那些令我更加后怕的情況,這結果理應讓我欣然接受。剩下的事情,該找李波問個清楚了。
我在路中間攔下一輛農用車,給了農夫一點好處,他不情不愿地把我送到去了往市里的大路上。這里路變寬了,車輛全都呼嘯而過,我再也無法阻攔他們,迫使他們捎帶我這個身上帶血、鼻青臉腫的可疑人物,我只得邊往前走邊試著攔車。步行很遠很遠,我找到公共汽車站,頂著一車人恐懼和懷疑的目光上了公共汽車,我不得不無視他們,因為我還要在這樣的目光下繼續倒兩趟車。
回到養鴨場天已擦黑,黑力本想湊過來,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后就立刻停下腳步,我瞪它一眼,它趕緊夾著尾巴逃跑了。路過老趙、老李的房門前,我傳來一股飯菜香味。不過我實在沒什么胃口,也不想這副模樣見人,就徑直回到辦公室。過了一會兒,有人敲門。我一聲不吭躺在床上,根本懶得動彈,任由外面敲了好一陣。可那敲門聲不緊不慢,絲毫沒有惱怒或著放棄的意思。我咒罵了一聲,掙扎著起身。開門一看,原來是李波。
“我一直在隔壁等你消息呢。怎么樣,找到筆記本了嗎?”在昏暗的光線下,他沒看到我臉上的傷痕,因此也絲毫沒有表示對我人身安全的關心。大概他本來也無所謂。
“我碰到小鳳了。”
“小鳳?”
好了,你他媽的少裝模作樣了。我本來就因為頭暈犯惡心,我想象眼前的他照例穿著不合身的西裝,頂著一頭油膩的頭發,讓我差點吐出來。真不知道那時小鳳怎么會看上他。但我卻平靜地說:“對,小鳳。你忘記名字的老相好,菜霸的頭目,把你從批發市場趕出來之后又與你合作的那個人。”
他哈哈一笑:“貓哥,你話里又帶刺了。看來你什么都知道了,果然還是瞞不住你啊。”
媽的,在老子差點就掛重彩之后,知道了這些原本可以告訴我的事,而你他媽的還笑得像對面鴨棚里被飼料撐得直打嗝的公鴨。我說:“看來舊情難忘啊,我說你們怎么可以合作的?現在還是一伙的吧。”
“我們要一直堵在門口說話嗎?隔壁還有人呢。”我側身讓開一條窄路,他擠進屋后關上門,屋里更暗了,不過我們誰也沒有開燈。
他拖出書桌下面的椅子坐下:“別提了,早一拍兩散了。”
我說碰到菜霸,他除了裝傻之外,一點也不吃驚,也不問我遭遇了什么,是怎么脫身的,讓我更加起疑——反正我再也不會相信他的話了:“他們是怎么知道我去你伯父那里的?”
“我哪里知道?她一直想要筆記本,碰巧找到那里去了。你不會懷疑是我給她通風報信的吧。”
我在黑暗中注視著他,給他時間去組織辯解的語言:“你如果肯動腦筋,就會發現這問題很簡單:如果真是那樣,她就不會像沒頭蒼蠅似的四處尋找那本筆記本了。可惜你已經陷入一種偏執,毫無來由地進行懷疑。”
如果一個人所說的東西大部分都被證實是假話,那么這懷疑絕不是毫無來由的。
“這么說你知道筆記本的下落。”
“我不知道。不然按照你的說法,我會把伯父家的鑰匙交給她而不是交給你。”
“說起你的伯父,他又讓你幫看管他家嗎?”
“他沒有。他去世了,來不及留下遺言。不過我的堂兄委托我這么做的。打電話的時候你不也聽到了?”
“我什么都沒聽到。我怎么知道你那時在給誰打電話?或者你干脆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李波換個姿勢,向后面的椅子背倚靠過去。在黑暗中,我聽見榫卯結構老邁的縫隙發出刺耳的聲響,像代替坐上上面人清了清嗓子。
“她就是這么挑撥你的?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你寧可聽信她的胡說八道也不愿相信你的老同學老朋友?”
“最起碼她對我說的話還沒有哪句證明是假的,而你的謊言我已經聽得夠多了。老同學?老朋友?老哥們?如果你真心這么認為,那你的謊言的惡劣程度就要往上再加一等。”
“我說,你可不要被她的外表欺騙了,我從前就上過她的當。”
“是嗎?然后你的貞操就被她騙走了?省省吧。”
他不說話了,屋子里陷入了沉默,黑暗成了掩蓋尷尬氣氛最后的遮羞布。我聽見隔壁的老李在大笑,又被水或者飯嗆住,猛烈地咳嗽。
等他消停過后,我拋出問題:“九鳳是怎么回事?”我說的聲音不大,吐字卻很清晰。
他又沉默了一陣,表明他完全聽清也理解了,然而他還是說:“不知道。”
“小鳳說你伯父也為她工作,大概搞出了些見不得人的科研成果。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正是這個叫九鳳的怪物。你聽說過這個東西,不然你會發問的。”
“不錯,我確實聽說過。小學時候的老師和我們講過這東西。不過竟然連我伯父都背叛了我,我想這世界上已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驚奇的了。”不知道這個博學的小學老師是不是說劉禹錫為米糧山題詩的那位。“你說老教授為她造出一只九鳳,為啥?”
“小鳳沒告訴你九鳳的事?她家祖上一直就崇拜九鳳的圖騰,她肩膀上還文著一只呢。”
“那又怎樣?我也從來沒見過那文身,說不定是最近文的吧。”
“記得我和你說過的怪聲嗎?雖然沒親眼見到它,但它就在米糧山里。黑力肯定也聽到了,它被嚇個半死。”
李波提出了一系列反駁意見:“黑力膽小,風吹草動就能嚇個半死。米糧山不過是個小的可憐的山包,哪里藏得下什么怪物。不過最關鍵的有兩點。1、九鳳不是禳福消災的神,而是帶來災禍的神。退一萬步,即便真有辦法讓它降臨,也沒人會這么做。2、九鳳天生怕狗,狗天生克九鳳。相傳九鳳原本有十頭,正是被狗咬掉了一頭,才變得如今的模樣。黑力雖然膽小,九鳳見了狗也絕不敢招搖的亂叫。”
“那么鹿角立鶴呢?”我告訴他傳真和照片的事。他說:“我伯父沒事就喜歡研究古董,特別是和楚文化相關的。有什么問題嗎?”
我說:“真是如此?那為什么總是這一件東西?”我沒說最大的疑點其實是我自己的夢境。
他嘆了口氣,說:“算了,雖然這件事情說出去有損逝者的名聲,但你現在如此不信任我,我還是對你說實話好了。我伯父退休之后還對從前的工作念念不忘——或者說對失敗耿耿于懷。他一直在尋找恢復白鱀豚種群的辦法,什么遷徙啊,異地保護啊,克隆啊,都考慮過了。哪怕最后白鱀豚滅絕了,他還是不死心,天天琢磨這檔子事,最后走火入魔,甚至求諸于歪門邪道。他為什么單單對鹿角立鶴感興趣?那是一件冥器,原本是一面鼓的支架,古人相信,這面鼓的聲音可以穿越陰陽兩界,喚回散失的魂魄。我伯父知道后,查閱無數資料,想要從這些捕風捉影的理論上做文章——要知道現在都二十一世紀了,他還是堂堂生物學博士。我說你們聰明人就愛鉆牛角尖,普通人都明白的道理到你們這里反而犯迷糊了,你說說看,死去的東西怎么可能復生?”
他抬頭看看我,大概等我附和一句,我可以說,不錯,牛頓大概還研究過煉金術,不過說到生死,畢竟是難以回答的哲學問題,于是我什么也沒說。
“可以說,他生命的最終部分都獻給了這些莫名其妙的研究。”
“他生命的最終部分不是在你的養鴨場度過的?你很清楚他在研究什么吧。那怪聲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很多事情他都保密。”
“保密?”我幾乎笑出聲來,“就在這間所謂的辦公室里?他在這里跳大神,搞了個巫術儀式,從冥間召喚出一頭怪物,然后還成功對你們保密了?”
“我從沒見過有什么怪物,只你有你說的怪聲。”
“那你請我來又是為什么?你說要接替老教授的工作。”
“當然是指養鴨的工作了。正是因為他無法把經歷投入到生產工作中,導致我們因為技術紕漏而造成損失,所以我才找來你。”
“好了,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訴你了。我其實就想確定下你沒碰到什么問題。”
你只想確定我是否成功拿到筆記本。我本想說:“我射穿了一個人的腿……”但這好像也不是我的問題,于是我說:“全托你的福,沒啥大不了的問題。”如果沒有腦震蕩的話。
“人沒事就好。”他站起來,準備離去,“這些天把大家都忙壞了,你也很辛苦,休息一會兒就去隔壁吃晚飯吧。我伯父已經去世了,你馬上就要全面接手他的工作,希望你能好好準備。”
我躺下來,說:“放心吧,我會好好看《養鴨指南》的。如果你真是要我養鴨的話。”
“那就好。其實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朋友……”
“走的時候把門關上。謝謝。”我聽見他走出,關上那扇老木門——自從上次被我撞壞之后,門經過一番修繕,于是它輕巧地鎖上了。屋內重新歸于平靜,只剩下窗外那棵樹在寒風中沙沙作響。黑暗中有一種凝重的氣息,它來源于去世前主人,未知的怪物,神秘的研究,諸如此類的事物蟄伏于我視線所不能及、手無法觸摸到的地方,如即將破殼的蟲卵一樣蠢蠢欲動。我卻只能躺在窄小、潮濕的鋪板上,無能為力地望著天花板發呆,內心因無法洞悉其中的真相,而感受到深深的沮喪。李波肯定知道更多的東西,但我不再相信他,也不再指望他會將所有見不得光的事都告訴我,去他媽的吧。要是教授能復活就好了,上次見面時他對我雖然冷淡,但我總覺得他反倒和我是一路人。然而死去的東西怎么可能復生?九鳳,鹿角立鶴,怪物或者怪聲到底是什么?他真的做了任何駭人聽聞的事情嗎?我的目光落在桌上那臺老舊的電腦上。李波說千萬別碰它,因為老教授不喜歡這樣,可惜他已經去世了,應該不會再介意我打開它,何況我根本不信任李波,就讓他的規矩見鬼去吧。我趴下桌子底下,摸到了臟兮兮電源線的插頭,按下電源開關的一剎那,我心中一緊,總感覺會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把這么重要的電腦放在我的房間,然后告訴我不許碰,這是測試還是圈套?主板滴地一聲通過了自檢,于此同時,亟須加油的風扇嗡嗡地轉起來,這讓我又有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很快,加載過程就卡殼了,屏幕一片黑色,頂上兩行英文顯示“未發現磁盤”。看來早有人捷足先登,把這臺電腦的硬盤弄走了。是誰干的?不大可能是小鳳派來的賊。那人在匆忙之中拆掉硬盤,再把機箱還原,完全沒有這個必要。那么大概是李波他們自己人干的,早在我來這里之前,他們就已經把電腦拆成空殼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事端,李波才告誡我不要打開電腦。但這僅僅是猜測,更有可能的是老教授臨走之前自己把硬盤拆走了。我看著那行微微顫動的字,想著這些無解的問題,感到后腦勺又開始生疼。
我被迫以側臥的姿勢重新躺回到床上,我的肚子一點不餓,只是胃部有些隱痛。
突然,我眼前出現了兩個明亮的綠點,起初我以為是螢火蟲,但它們只會隨著我的視線移動,很快它們就擴大成兩個綠塊,像憑空飄浮的塑料袋。我還在琢磨這是怎么回事,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我感到房間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速度,像攪拌車或者滾筒洗衣機一樣在垂直方向上攪動,而鋪板則受到反作用力,往另一個方向旋轉。我以為遇到什么災禍,本能的想要爬起來,卻發現自己似乎被一股強大的離心力死死釘在鋪板上。我小時候暈過車,也暈過船,可從來沒有像這樣暈過,當然也不知道眩暈癥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自己快要嘔吐了,于是拼盡全身力氣,勉強把頭探出床邊,把酸的胃液和苦的膽汁吐得滿地都是。我連嘴都沒力氣擦,又躺回到床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綠塊仍然橫亙在我眼前,它們中間的部分變得明亮,這明亮又像閃電一樣脈動到邊緣部分,宛如一團擁有強大引力而使我正不斷跌入其中心的星云。在這不斷下墜的過程中,它不斷撕扯我的意識,我起初還抗拒,努力要保持清醒,最后我像疲倦的登山者那樣放棄了掙扎,任憑意識在星云變幻的光輝之中漸漸彌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