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潛川/文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南山?!獜垪?/p>
一
六月的一天,我回老家看媽媽。媽媽騎著電動三輪車去接我,她曬得可黑了,在集鎮的公路上沖我笑。鎮集到我們村有一段土路,多年來沒修好,坑坑洼洼的,這電動三輪車顛兒得我屁股生疼。
到家了,墻外有幾只大白鵝在池塘里游蕩。媽媽說,前幾天賣了幾十只,價錢是每斤十一塊,就剩下這幾只了。我想起來小時候被鵝嘴呷烏大腿的經歷,趕緊溜進屋里。
沒想到屋里還藏著幾十只毛茸茸的小雞仔。媽媽把廚房旁邊的小屋給他們做了家,它們拉的滿地的雞屎。見我走來,小雞亂跑一氣,好幾只跳到母雞的背上,瞪大眼睛看著我。也許站在媽媽的背上就不會害怕吧!
二
媽媽在老家也就待了大概五六個月。此前二十五六年,她都是待在北京,和爸爸一起做生意。做生意,聽起來似乎有錢的樣子,具體怎么做生意呢?其實他倆就是擺地攤。兩人在北京都蹬著電動三輪車,有時候參加“展銷會”,有時候去小區里的固定攤位點,有時去市場里的攤位,有時干脆就是路邊攤……總之,我爸媽就是你們在路上看到的小商販,他們的電動三輪車永遠鼓鼓囊囊堆起來一大包。
他們經常被城管趕。有時候要飛快地跑,有時候跑不過,電動三輪車會被沒收。剛開始他們會跟我說,讓我想辦法(就是找關系),后來發現我確實沒有用,就干脆都不告訴我了。
有一天早晨,我爸爸騎著電動三輪車在輔路上,一輛公交車居然急速轉到逆行的輔路上與他正面相碰,三輪被撞翻了。我爸爸給我打電話,說他被公交車撞了,讓我和弟弟趕緊來。我嚇壞了,跑過去一看,他人好好的,正在跟那司機討價還價呢。
他裝在車里的小貨物,散了一地,車子也翻到在地。一個交警站在一旁,很冷漠的看著他們。爸爸要我上去交涉。我囁囁嚅嚅還沒張口呢,人交警沖我喊,你們私了吧,這樣我就不沒收你的三輪車了。原來,父親的三輪車沒有上車牌,他們是可以沒收的。爸爸說自己沒受傷,不同意去醫院,公交車司機給他說,不去醫院,最多給你200塊,多了沒有。我看了看,司機穿的也很樸素,時間那么早,我想這司機一定是太困了!
最終,我爸爸收了公交車司機200塊,找人把自己被撞翻的車和貨拉回去了。
以前,他也常說我沒有用。在家里吃飯,他經常吃著吃著就開始數落我和弟弟。說,你們倆讀大學有什么用?隔壁的小龍,生了三個娃,買了兩輛車(其中還有一輛挖掘機呢?。?,你們干了啥?手上有錢嗎?
我對爸爸的話向來嗤之以鼻。他什么都不懂,卻什么都有自己的意見,永遠聽不進去我說的話。有一次,他和媽媽吵架,兩人動起手來,我回到家里太生氣了,把家里的鍋碗瓢盆杯子全砸碎了。我感到爸爸心疼錢了,心里很痛快。但轉眼一看,媽媽似乎也心疼錢了,心里又有點兒痛苦。
他們太珍惜金錢了,是不可思議的生活烙下的信仰。爺爺年輕時,家里四個兄弟,可家里的土地只夠留下他一個,其余的兄弟都“下江南”尋出路了(我老家在長江北岸)。我爸爸年輕時,還會唱“蓮花落”,換得一口吃食。媽媽小的時候,被外婆扔進水溝差點淹死。在家里吃飯,作為獨子的舅舅吃掉了大部分米飯,她和姐妹們只能吃紅薯配腌菜作為主食,這造成了她對咸菜至今抱有宗教狂熱般的喜愛,每頓都得有。
三
在我7歲的時候,父母離家去北京打工。后來我第一次上北京之前,心里是充滿幻想的,但在十幾個小時綠皮車(硬座)、兩小時公交車(站著)的旅途后,我來到大山子橋附近一個狹窄的小巷子里,一家人擠在一個五六平米的小屋里,心里失望極了。再也不想來北京了。
父母在大山子這一帶住了十多年,直到2004年,這一塊拆遷了,他們才搬走。這一帶如今是望京商業中心,遍地繁華。
他們被迫辦到更遠的798附近的一處大雜院。有一年,我找不到工作,在家里住了半年。他們專門為我把房子裝修了一遍,媽媽的臉上還碰出了傷疤,但我一句話都沒有說。
一天,我在院子里看到隔壁有一個小孩將一只小奶貓往空中扔。我攔著他,問他能不能把這只貓賣給我。他沒要我錢,把這只小貓給了我。我給這只小貓起名“徐不壞”。
可是他是在太壞了。長大了以后,成天出去跟別的貓打架,身上經常出現好幾寸長的傷口。最可氣的是,他太擅長捕獵了,經常捉住鳥帶回家。媽媽很不忍心傷害這些小鳥,總是背著他把鳥放掉。然而,他這個習慣還是改不掉,終于釀成了一次大危機。
有一處,他不知怎的,在樹上捉住了一只母喜鵲,帶回了家。媽媽發現時,這只母喜鵲已經被他折磨死了。只好乘他不注意把喜鵲帶出去埋了。但是,這次,他闖了大禍了。這只喜鵲是有老公的。從這天開始,一只體型很大的公喜鵲在門口大樹的枝頭等著他。只要他一出門,喜鵲就撲下來啄他,他那么會捕鳥,居然無法招架,只好夾著尾巴倉皇逃回家。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多月,他都不敢出門。直到公喜鵲離開這里,放過了殺妻之仇。
后來我離開了這里,把徐不壞留給了媽媽。從徐不壞開始,媽媽開始照顧院子里的流浪貓,給他們搭窩,給他們留貓糧。
爸爸對此很不滿,說你是不是錢多了!雖然媽媽買的是最便宜的貓糧。但每次回到家,徐不壞跟著他,他就很開心的把碗里的肉扔一塊給他吃。
這些流浪貓中,有一只母貓,我媽媽給取名“小美”,小美生了一窩小貓后,妻子和我留下其中一只頭上有黑白太極圖案的小貓,得名“八卦”,從此成為妻子的心頭好,在家里的地位遠高于我。
父母在這里一直住的很好,直到北京換了主人,要驅趕低端人口。父母的院子里也貼上限期搬離的告示。雖然社會規訓充斥著等級、階級、尊卑之分,但我從來不認為自己在任何方面低人一等。直到這一次,我才知道,我是低端人口的兒子。
妻子想讓媽媽來我家住。媽媽說,等你們生了孩子我就來!但我們一直沒有孩子。好幾年來,成為父親的隱秘愿望就統治了我的心,但一直沒有那樣的幸運。后來我去醫院做了檢查,才知道我有一種癥狀,不易有孩子(經過治療,我希望試管嬰兒今年可以幫助我,只是會覺得很對不起同樣喜歡孩子的妻子)。
對于父母來說,驅趕低端人口似乎不是什么大事,比多年前查暫住證然后遣返回鄉的政策,溫柔多了。借著這個當口,爸媽回到了老家,整修了老家的房子。節后,我爸爸看驅趕的風聲沒那么緊了,又跑回來北京蹬著他的三輪車上路。媽媽則留在老家養鵝養雞,直到六月份我回家看她,接她一起坐火車回北京。
四
和父母在一起印象最深的一次火車旅行,是在2003年,爸爸媽媽送我上西安交大讀書。當時他們是很開心的,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夠我爸爸吹幾十年牛逼的了。但我不開心,因為沒有讀到心儀的大學和專業。
那一年,我的虛榮心是北大法學院。我很想讀法律,因為那時的我以為,法律是有關公平正義的學科。
一路上我悶悶不樂。父親在車上和鄰座有說有笑,削了一個蘋果遞給我。我拿著吃了。這好像是父親給我削的第一個蘋果。但我一路上沒有說話。父母挑著被褥到我的宿舍放下,我躺在床上不說話。爸爸二話不說挑著扁擔就走了,他們要乘火車去北京。后來我媽媽說,因為爸爸覺得我看不起他們,嫌他們在同學面前丟人。
其實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為著虛榮心嗎?我確實覺得挑著扁擔的爸爸在大學校園里很扎眼。但那時我心里更多還是為了沒有上到自己想要的大學耿耿于懷,我沒想過爸媽的心情。到那一年十八歲的我,在很多年前就不愿意和人說話了,這一點父母是不知道的,因為許多年前,他們就不在身邊了,他們在北京做生意呀。
我找到院長,想要轉到法學院,但院長不同意。我思來想去,沒有和任何人商量,就去辦理了退學。剛認識三個月的大學同學們送我走,我大聲告別,說我會給你們寫信的。但我后來一封信也沒有寫過。一封也沒有。
退學的事我沒有告訴父母。我住到讀高二的弟弟的房間,去原來的高中辦理復讀。很久以后在街上遇到一個熟人,這件事才傳到我父母的耳朵里。
第二年,我考上了人大法學院。這一次,我已經忘記了爸爸媽媽開心不開心?雖然在北京,他們好像沒有送我入校。
后來每次和我吵架,我爸爸都會說,你不要說了,你就是世上最不懂事的人。我妻子總是在旁邊表示贊同。
而我,后來連續多年重復夢見退學-復讀-高考的故事,如同《蝴蝶效應》那部電影一樣,夢里的結局總以不可預測的方式令自己失望。
五
媽媽計劃和我一起回北京的,我們得把剩下的鵝和小雞送走。鵝留給奶奶,她給奶奶說,其中一只鵝頭上長了瘤,要叫獸醫再來看看。平時要給他們去池塘里,不要老關起。小雞送給我大姨媽,也就是媽媽的大姐姐。來到大姨媽家,媽媽讓姨媽給小雞找一個可以躲陰涼的地方,她說,不要曬著它們了。在姨媽家坐了一個小時,她起來切了兩回萵苣菜,看了小雞仔們三回。最后才對著它們說,走了。走了。走了。
回來的路上,路過一片油菜地。我問媽媽,你還記得小時候帶著我們去偷油菜苗的事兒嗎?媽媽說,哪里帶你們去偷過?
我卻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油菜苗還是比較貴的,流行去別人家的田里偷油菜苗載到自己家地里。那一天夜里,我不知道為什么原因,正生著媽媽和弟弟的氣,大約是覺得媽媽比較偏心弟弟,就故意沒好氣說話。媽媽說,我們出去拔油菜苗吧!我說拔什么拔,你這就是出去偷!她說,別人也來我們家地里拔,我們不拔就虧了。我說,那你們都是小偷。她問我,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說:去!
就是那一年,家里沒有別的吃的了,媽媽用豬油拌飯給我們吃。弟弟如今還說,其實味道挺好的。
雖然有過嫉妒心,但其實弟弟和我在一起長大的時間很短。我7歲以后,父母去北京,我留在爺爺奶奶家,弟弟則去了外婆家。后來我經常做一個奇怪的夢:我在大江的岸邊,弟弟在一條小船上漸行漸遠,我在這邊哭喊著他直到什么都看不見。然后我就把自己哭醒了,枕頭上全濕了。這個夢奇怪的點有兩個:雖然我老家就在長江北岸、巢湖以南,但我小時候只見過村里的池塘,根本沒見過江河;我平時也不想念我的弟弟。
【這篇文章的第一稿給我弟弟看了以后,他說:“話說我也做過夢,是送你離開的,我初中的時候吧,總是送你上去廬江(注:我老家縣城)的車,之后就做這樣的夢。我還會做飛翔的夢,持續了很長時間,雖然夢里也是短暫艱難,但感覺很好,我期待這樣的夢。”】
我前面說過,我從大學退學了,寄住到讀高二的弟弟的房間里。這家房東見多一個人,漲價不說,臉色還很差。我每次見到他都特別特別禮貌地打招呼,想討好他,但他基本不理我。我們睡的房間里有老鼠,他根本不管,后來這老鼠在我們的床墊里做了窩,我每天睡覺都能聽見老鼠一家在床墊里其樂融融的聲音。
有一天晚上,弟弟渾身濕透著回來,說他在公園里被人打了,和人拉扯著一起掉進了公園的湖里。我說為啥打你?他說人家認錯人了。我手忙腳亂給他弄了熱水,讓他洗澡,他一邊洗一遍哭。我至今仍然經常想起來這個事兒,總覺得我弄的洗澡水太少了,或者不夠熱,以及總琢磨著問他,到底誰揍你了?是不是搶了人家女朋友?
其實,我心里很后悔。有人打了我的弟弟。我沒有幫他打回去。
六
弟弟以前也掉進過水里。我人生的第一個記憶,畫面是就是襁褓中的弟弟在家門口的池塘中漂流,我在池塘邊很好奇地看著。后來我奶奶趕出來,把池塘中的弟弟撈了起來。那一年我大概兩周歲吧。等我長大后,這個故事在大人口中變成了我叫來奶奶救起了弟弟。隨著年級的增長,這個記憶的畫面就越來越鮮明和清晰,我不知道,這個記憶是根據大人講述的故事想象出來的,還是真的當時在自己的眼里留下了這樣的畫面呢?
弟弟小的時候,可謂九死一生。五歲時,他從二樓跳下來,卻毫發無傷。跳下的原因是我的媽媽貪玩,為了出去看《雪山飛狐》,把他鎖在屋子里了。六歲時,他用手捻電線玩,結果被破損的電線電擊了。那電線,拖在田埂上蜿蜒,連著的是向稻田中抽水的水泵。這一次,我父親和一個叔叔幸而在現場冒著生命危險把他拉下來,而他也在自己的手指上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我小時候,雖然總是在生病,卻沒有遇到過大的風險。唯獨有一次,我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冬天里,在屋里用煤爐取暖。清晨,我起來方便,剛開門就倒在了屋外,小便失禁了。其實是一氧化碳中毒,大概我身體比較弱,所以我反應最強烈。媽媽驚慌失措地去叫來了爺爺和醫生。我弟弟留下來陪著我,我大概學著電視里人,給他說了幾句遺言,類似于“好好照顧自己”什么的。
我這次一氧化碳中毒后,留下了一個畫面,是媽媽披頭散發,冬天里光著腳,只穿著秋衣褲在屋檐下站著,表情無助而且悲傷,大概是擔心我會死掉。其實這個畫面,我躺在床上應該是看不到的,但不知道怎么就一直留在腦海里。
那時媽媽也是第一次當媽媽,她結婚早,那時的年紀,比如今的我還小許多,許多事她也是不懂的。
七
六月份媽媽和我一起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爸爸就幫她在798里面找了個掃地的工作,負責一個片區的清潔,每個月3000塊錢。我爸爸談起這份工作,表情非常驕傲,他說:每天就干七八個小時,也不累,和神仙一樣!
我專門去看了一次,看見烈日下面媽媽在撿起地上的煙頭,同時撿起了礦泉水瓶子收起來。我就幫他撿了一會兒。當時這里在開一場新媒體行業的大會,工作人員都很友善,見媽媽和我在撿瓶子,主動把還沒喝完水的瓶子給我,還給我說,我會給你們收著瓶子,等會兒你們過來那就行。
到中午的時候,我問媽媽,這礦泉水瓶子有什么好撿的?她說,孩子你不知道,撿瓶子這事兒會上癮。
迎面一陣風吹過來。我想對她說,我和妻子有能力照顧你們,我們不用擔心錢的事情;我又想說,我走過屬于自己的路,有許多善良而聰明的朋友,我們在這世上并不孤獨;我還想說,這世界如此令人困惑,但上帝不會心懷惡意,我不害怕,因為我對這世界的本質已經有所覺察……
但我什么都說不出口,往事如同未來的風在我眼前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