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回家過年的時刻。去年寫的這篇東西,意外地在老家朋友圈里傳開,也幫我找到了很多失散多年的同學和朋友,今年再發一遍,借著你的分享,也許能找到更多的同學和朋友。)
文/舒圣祥
臘月二十四,小年。這一天,我再次回到故鄉———安徽省太湖縣新倉鎮塔山村松莊組。
將近700公里的路程不是問題,一個人開車7小時并不覺得疲累,路遇堵車也能忍住不去跟風走應急車道。大概只有走在歸鄉路上,才能如此心情舒暢。
1、又回來了的年俗
小年傍晚在祠堂舉行的儀式,只有男丁可以參加。我提前回家,就是為了要趕上去祠堂燒香。與別處不同,所謂送灶神在我老家,只是儀式完了之后在灶臺邊燒點紙而已。儀式主要的內容,是接祖先———迎接故去的親人回家過年。此后的十來天,一直到正月初四清早送祖先,家家早上都要去祠堂送祖先飯,傍晚還要去送香。
在我小時候,過年期間所有這些活動,家家戶戶都會參與。后來,除了除夕早上還年、除夕晚送席酒、大年初一早上“出天方”這三樣核心活動依然家家必到,其他都漸漸馬虎了。反倒是這些年,我們這批當年的孩子都當了爹做了娘,各種過年活動好像又呈現一種復興之兆。
這也許是這一代鄉村轉型中的人,對美好童年時光的一種懷念方式吧。說書人是再也看不到了,黃梅戲年輕人也不聽了,但正月初七到正月十五下午的鑼鼓聲時不時還會響起,舞龍舞獅子在加入商業元素之后也越來越多。
2、思念的人和變化著的家鄉
勞動力輸出地的鄉村大抵都一樣,只有過年的時候,出去的年輕人才會重聚,有些已經很陌生了,見到面堆一臉笑,卻半天想不起名字來。
除了儀式性的過年活動,童年伙伴聚在一起的地方只有兩個:一是牌桌上,常常打得昏天黑地,各種通宵作戰;二是酒桌上,臘月辦酒的最多,結婚的喜酒、喬遷的進屋酒都要年底辦,連考大學的升學酒也改到這時才辦。不因為別的,全因這時才有人幫忙。
去人家幫忙這種事,以前父親在的時候,我一般只負責幫忙吃,從來不負責幫忙干活;可是因為一場車禍,父親已經離開我們快5年了。因為父親的突然離去,我們家過年的氣氛,再也沒有之前那種純粹的快樂,總有一種淡淡的悲傷,即便大家都不想表現出來。
越是過年的時候,我越是思念我的父親,思念之前窮得叮當響的時候,父親給我們每人包幾塊錢的壓歲錢,外加一包壓歲的香煙。
走在村里,我能稱呼為爺爺、奶奶、伯伯的老人已經越來越少。因為有了75元一個月的養老金,村里的老人們不用再為生活中急需的小錢發愁,真是善事一件。但是,真正過得舒心的老人,依舊很少。也不是晚輩不孝順,只是少了最重要的陪伴,孝順本就無從談起。
我姑媽快70歲了,踉踉蹌蹌走路送來一只雞?;厝r,我要開車送她,她說坐不了,一上車就暈,看她遠去的背景,真像我爺爺。雖然很多老人一輩子沒坐過車也坐不得車,但村里的車子卻越來越多。水泥路修到了家門口,外地車都開了回來,村里年輕人考駕照的越來越多,村道上大堵車在過年時已經很常見。打工掙的錢,前些年都是蓋房子、買摩托,現在最時興的就是買車。
3、有人才有人氣,有人氣才有繁榮
鄉村平時是空蕩的,只有過年時才會如此熱鬧。市集上亂七八糟停的都是車子,買主的轎車和賣主的貨車塞得滿滿當當,摩托車和自行車都被擠到了角落里。前兩年過年時縣城總是大堵車,現在縣城反而沒那么堵了。因為以前要去縣城才能買到的東西,現在鎮子上就能買到了。我在想,要是常年都有這景象,何愁老家經濟搞不起來呢?沒人,就沒有人氣;沒有人氣,就沒有經濟。
年前這幾天,除了集市上的熱鬧,另一個最熱鬧的地方,是銀行。排的隊伍老長,都是來取錢的,僅有的一兩個營業網點,個個鬧錢荒,連縣城的銀行網點也一樣;老家人還不適應什么支付寶與微信紅包,跟人結算都是拿的百元大鈔,而趕在臘月三十之前結賬是老傳統———有錢要給錢,沒錢也要給話。
買東西賒賬,蓋房子賒賬、請工人賒賬,在城市里已經很難見到,但在熟人社會的老家,信用經濟依舊十分發達,一時沒錢照樣能夠做成事情。當然,有一種錢還是很難借,我父親稱之為“死錢”。“死錢”分很多種,最主要的是債主知道借錢人一時肯定還不起。想當年,每當我們三兄弟要開學,就是父親的難日。讀書錢就是“死錢”,一年兩年是還不起的,人家自然不愿意借,能高息借到錢就得感恩戴德。
相比父親供我們讀書那會兒,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地從土里找錢,現在周邊打零工的機會多了很多。做小工每天能得一百多塊,而且不再像父親當年做窯廠、挖屋基時那樣常常白干。相比之下,種田種地成了最不劃算的事情。村里大多人家的田地都租給人承包了,得到的田租雖然聊勝于無,但至少讓田地免于荒蕪,如果將來放開土地流轉,將是最大的一筆財產。
4、還有故鄉可回,就是過年最幸福的事
在一個飯桌上,我碰到了我的初中同學。我們村那一年考初中的有十來個,最后就我跟他上了初中,最后上高中上大學的則只有我一個。他告訴我,初中同學建了個QQ群,我一看名單,能記得的已經很少。
其實,我就讀的小學和初中都已經不存在了:社嶺村合并進了塔山村,社嶺小學很多年前就被撤,校址現在成了養雞場;轉橋鄉雖然早就不存在,轉橋初中卻前幾年才被撤,校址現在成了塔山小學,我是轉橋中學新學校的第一屆學生,我的小妹是最后一屆。老師們雖然沒失業,都去了合并后的學校,但事實上已經無課可上。合并后的新倉初中里,據說三四個孩子就能“分”到一個老師,有的干脆一節課都沒有,平時去學校只是點個到。
長期的計劃生育國策,和不再信奉多子多福的年青一代,悄然改變著鄉村的面貌,學校的孩子越來越少,有條件的都帶去了縣城讀書,還有的進了大城市的打工子弟學校。
雖然沒了母校,但是相比那些整個失去故鄉的人,我還是幸運的。小時候一排排的土磚黑瓦房雖然只剩下極少的幾個老人在住,但新建的樓房也沒有分散得太開,即便是從衛星地圖上看下去,也還能清楚看到故鄉的原貌,沒有太多工業的痕跡,沒有太多污染的侵蝕,更看不見“被上樓運動”的強制性大拆大建。
每到過年,我從未有去哪里過年的煩惱,回到故鄉是唯一的選擇。不僅因為“在這里,我的眼晴、心靈與雙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處”,更因為,這里有我全部的過年記憶,有我至親的親人,和我父親當年親手建起來的房子。
我家的房子是2007年建的,那一年我遭遇了人生的重大變故,妻子生了一場重病。還記得那年春運,我們在厚厚的大雪中趕回,父親焦急得一晚沒睡的樣子。2010年,我第一次開車回家過年,父親在村道的拐角處迎接我,還按家鄉的規矩放了長長的鞭炮。那時候村里的水泥路還沒修好,父親擔心小道兩側的雜刺會刮壞我的車,專門拿刀去砍了路。
此后的這些年,過年回家我再也看不到父親了。臘月三十早上吃完年飯,一家人會去房子對面的大山上看他,給他磕頭。
媽媽老說,“等我走了,你們哪個過年還會回來?”每次我都無言以答。
故鄉猶在,可是父親不在了;如果以后媽媽也不在了,故鄉我還回得去嗎?每次回家過年,都是媽媽在廚房里操勞;等到她也不在了,冷清的房子還能有過年的感覺嗎?我不愿想,也不敢想,淚水已模糊雙眼……
還有故鄉可回,就是過年最幸福的事。
文/舒圣祥(公號:書生香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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