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閉上眼,想在天花板上種滿小蒼蘭,里面來回穿梭著土撥鼠,他們把天花板挖了個洞,成了我的樓上鄰居,墻壁掛著垂著長長藤蔓的吊蘭,下面懸著一個黑色鐵絲制作的鳥籠,門開著,金絲雀自在在藤蔓間跳走,墻角有青草,豎著一個方形的木質郵箱,里面有幾封未寄出也未署名的信。青草一直蔓延到床底,床底有只大大的白貓,整日咬玩毛線團和睡覺。有時候會去捉弄土撥鼠。
屋外是大片大片銀杏樹,到秋天明艷的黃色鋪天蓋地。我會種上海棠,月季,山茶,彼岸花,薔薇,還有大棵柿子樹和石榴樹,九月十月不會寂寞。
白色的平房,瓦片上長滿仙人掌,土撥鼠們挖洞的必須小心翼翼不碰到仙人掌的刺。有麻雀每天清晨將我從夢中喚醒,然后開窗振翅斜飛而去。
最喜歡秋天,到秋天的時候果實都熟透了,我提著籃子去摘橘子,橘子像一個個金色的玲瓏燈籠,我摘累了,籃子沉甸甸的,趴在地上睡到夜涼如水才醒來,繁星滿天,顆顆晶瑩,粒粒透亮。我揉了揉眼,手掌有被螞蟻啃食過的紅痕,泛癢。
樹林黑黢黢的,隱約枝椏恍若鬼魅,我不害怕,心臟均勻的跳動,我聽見遠處有人呼喚我的名字,我拖著籃子走出橘子林,走上雜草沒膝的小路。那聲呼喚熟悉而親切。
我駕輕就熟的踏上走過上千遍的小路,有螢火蟲撲閃引路,果籃太重,我不得不抱在懷中,橘子的清香撲鼻,我非常開心。
月亮出來了,彎彎的上弦月,仿佛能勾住人的夢。
草變得冰涼,刷著我的腳脖子。
第二天我在外婆懷里醒來,她銀白色的頭發像瀑布一樣,撲灑在我臉上,撓得我鼻子很癢,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她回過頭來,笑的嘴角眉梢都是皺紋。她說她發現我睡在小路中央,把他們嚇壞了,渾身冰涼,村子里的人舉著燭燈,鉆進橘樹林里大聲呼喊我的名字。
最后找到我才四散而去。外婆有本封殼非常漂亮的書。酒紅色的書皮在陽光下發出緞子般的光澤,中央是一副玫瑰花雕墜而成木門,門檐同樣紫色玫瑰花環飾,花團錦簇,浪漫斐然。
我很好奇那扇門打開后是什么,外婆說你打開書就知道了。我打開后卻都是成行成行的斜飛的字母,我惱,看不懂。外婆那時候摟著我說等你遇到一個人就能讀懂了。
那個人是誰?
他還沒走到。
那我要等多久。
外婆笑而不語。
每次春日雨后外婆坐在藤椅上輕輕打開書頁的表情都幸福的像吃很多櫻桃。她的側臉沾著金色的陽光,細細融化開像奶油一樣甜的笑容。
我跑過去,蹭到她的膝蓋,看到書頁中間一片干枯褐黃的玫瑰花瓣。
她說年輕時候自己扎著兩天又長又黑的辮子,在銀杏樹林遇到你外公,我穿著荷葉邊領口蘋果綠碎花裙子和圓頭黑色布鞋,你那時候外公非常年輕,頭發漆黑,雙目若星,穿著淺綠色的軍裝,領口白襯衣處有多紅色的薔薇花,我眼尖看到那點兒紅。他被問了個猝不及防,微微紅了耳朵,說那是繡上去的。
我看到他害羞的耳朵,心跳快了起來。
外婆說著又露出幸福的表情,摩挲著我的后腦勺。
那是我生命里最明艷的夏天。銀杏還沒到深秋,沉甸甸的綠著,每天下午我們一起散步,一起講很多話。立秋前一天他來告別,手里捧著一大束新鮮的玫瑰和一本書。我心里像沸騰起來,他告訴我他馬上要走。我知道他是軍人,有自己的責任和承擔。我說會等他,他沉默著半響,說有生之年,只要他活著就會回來。
我爬進村子里最高的地方目送他的隊伍離開。銀杏樹終于開始變色,和楓樹的火紅,橘子樹的蒼翠,交相輝映,層層疊疊。非常美麗。
我從來沒有發現我生活的地方如此之美。
這里如此之美。我不禁銘感五內,淚滾滾而下。
說到這里,外婆眼里閃著淚花,瑩瑩的像露珠快要從葉子上滑落。
她摩挲著我的頭的手輕顫著,我不敢說話。
那外公后來回來了么?
不然呢,你從哪兒來的?
外婆聽到我問不經笑了,按了按我的額角。
我其實很想問外公什么時候回來娶了她,中間又有什么事情發生,然而我感覺外婆的淚水含著我讀不懂的復雜,我一點也不想看到外婆哭,于是不再問,她看著封面的表情仿佛沉浸更久遠的回憶,于是假裝犯困撲進她的懷里閉上眼,她的懷里有茉莉花的清香,搖椅像秋千一樣輕輕晃動起來,我不知不覺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