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每個時代的人都有每個時代的痛苦,痛苦絕不是這個時代的青年特有的,年少時有面對痛苦的風度,長大后才會成為強者。——曹文軒
岔口
拖著行李箱,走出住院部大樓,陽光直射雙眸,時間沙漏倒轉。
五月下旬,和往常一樣下晚自習,買一根三元的烤串,匆忙洗漱,上床躺好,思考著明天起來學什么,漸漸睡去。
夜半,膝蓋上的痛如一層層浪潮般襲來,迷糊中換了無數個姿勢,四點的報時聲響了,睡意全無。痛。唉,又是老毛病了,輾轉反側,亂七八糟的念頭在半睡半醒中醞釀。去醫院嗎?周五月考完去吧……會不會又和以前一樣?會考還有10天、跑操、走樓梯怎么辦?無法轉移注意力,只能閉緊雙眼,久久不能入眠。
第一縷陽光在室友的洗漱聲中照射到棉被上,而身體上的黑暗正代替物理上的黑暗,悄悄蔓延。來不及慶祝又挺過去了一個失眠夜,在睡眼惺忪中疊完了被子,試著挪動一下疼痛中的右腿,從伸直到彎曲,再從彎曲到伸直,仿佛經歷了一次天堂跨越地獄的旅程。堅持……幾乎是順著梯子從上鋪"滑"了下來,邁出去廁所的第一步,膝蓋像是被疼痛侵蝕,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按照以往的"慣例",把80%的力量集中在健康的腿上,一步一步挪動,熟悉的"咔嚓"聲,因生理而濕潤的眼睛。沒事,再走一會兒就好了,今天和老師請假不去跑操了,該咋說呢……來不及掃地了,收拾好東西下樓,剛踏上樓梯,天旋地轉的疼痛襲來,小心翼翼地一步一級地滑下去,眼淚順勢滑落,宿管催促離宿的聲音傳來,從二樓到一樓,還有一半樓梯要下呢,我這是怎么了。
堅持到了一樓,扶著欄桿緩了一會兒,先刷卡給老媽打個電話,等不到周五了,今天就去看醫生吧。
再次把80%的力量集中在健康的腿上,一步一步,趕在登記晚走前努力掙扎出宿舍樓,無暇顧及會不會收獲"異樣的眼光"。
無法爬樓,唯一能到達的,只有飯堂。
高三的早讀鈴響起,人群從宿舍和飯堂向教學樓涌去,強忍著朝飯堂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前就像個十足的逆行者。落座,攤開政治書復習文化,腿上的不適把經過一晚上折磨后所剩無幾的精力進行下一輪壓榨,熟悉的知識點開始漂離。飯堂漸漸空了,就像我的膝關節。腸道,胃,口腔,大腦,由下往上,被膝蓋的疼痛挖空得泛白。
父親趕來,又是一輪請假、放行、拿包、出校,汽車駛向三年前熟悉不過的醫院,從這一刻開始,疼痛像定時炸彈一般埋入了平靜的校園生活。上課寫筆記、月黑風高下結束周測眼淚往兩邊飛濺、高考喊樓、趕在記晚走前回宿舍,校園生活再平常不過的角角落落,疼痛時不時襲來,像是不速之客。
碎片
又是三年前的主刀,又是那張檢查床。
"躺上去。"
恐懼,擔憂,迷茫,痛苦,尖叫,無助,往事的一幕幕,都在這里。
"放松。"
不要。
"我覺得她有可能是生長發育的痛,但是右腳的情況和以前左腳很像,還是先預約MRI看看吧,大概要等十天。給她開點止痛藥。"
一片迷離,三年前的碎玻璃在黑暗中尖叫。
"小孩子的生長發育痛而已,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啦!給你買多一點鈣片吃就好了!"
"缺鈣吧,快快快把牛奶喝了!多喝幾瓶就不疼了!"
"你跟老師說不要去跑步了,哎呀老是說不聽……"
"你哭什么啦?這有什么好哭的?"
"你沒有拍MRI的必要,拍一個要三千多的!我都說了你少點運動休息一下就好啦!"
"我帶你去XXX的家里,上次我打了一針就好了!哪里用得著去醫院這么麻煩?"
"做人要堅強一點,忍忍就過去了…"
直到13歲那一年,MRI醫生感嘆:"痛了一年多?還挺堅強的啊!"
到底是堅強?還是因軟弱而沒有主動權?
對不起。如果可以,17歲的我一定會好好保護13歲的自己,就像姐姐一樣,幫她看MRI,叮囑她手術和康復的注意事項,為她擋住所有異樣的眼光和傷人的話。
沒事,過去了。已經是還有6個月就要成年的大孩子了,不管結果如何,不管是慢慢靜養還是手術,都要自己掌握主動權。自己看MRI,自己和醫生溝通,就像宿舍樓紅磚墻上的標語:"會做的事情自己做,不會做的事情學著做。"學不來的事情,自己請別人做。
流水
敷藥,在家休息一天。看了2部電影和3集紀錄片,還吃了宵夜,好久沒有這樣自由過了,備考?明天再說吧。
家人的"竅門"、成績下滑時老師的提醒和膝蓋的疼痛交織,時光在備考復習下流逝得飛快,絲毫沒有精力去想,未來的不確定性。
"MRI出來了,情況和左腳一樣,醫生建議你手術。你媽寄去北京的醫院問了。"
果然,"歷史是一團灰燼,但灰燼處仍有余溫。"
北京的醫院……協和?積水潭?首醫附屬?301?和睦家?一個個發光的名字在腦海閃過……
不行。這是你自己的病,這是你自己的MRI,無論如何一定要自己想辦法。
我指著MRI,"看到了,就是這里!可是怎么分辨是左腳還是右腳呢?"
父親:"你把MRI拿倒了。"
看懂MRI,還要讀完堆起來比天花板還高的書呢。
透過它,隱隱約約看見深綠色無菌布單。
不怕。
這是市立醫院分析了接近半頁紙的MRI,不是三年前鎮醫院只有兩三行的結果描述。
手術已經是實錘,不會去鎮醫院,不會被掀起衣服檢查,不會有大號注射器從你的膝蓋中抽出液體。
這是中考考上的重點高中,不是以前收獲異樣眼光和不愉快的鄉鎮初中。
你真傻,真的。
在父親從藥店買的"坎離砂"、母親的各種香料、奶奶推薦的無牌私人小診所中努力脫身,生病的人,是你自己。
安靜的度過高二最后一點點校園生活。腿腳不便,每天都能收到來自老師或同學的關心和溫暖,還有腿痛患者的一點點"電梯特權"、"跑操豁免權"。你們都在,大家都好,就足夠了。
荊棘
一個多月后,期末考完試第二天,術前檢查。加油,會好的。
"你確定要做手術嗎?"
"你真的不用媽媽陪你進去?"
"你要不要試一下別的辦法,比如用針抽出來……"
"不要!"3年前的痛楚終于打斷了母親。
你問的問題,除了第一個,都不要。
用針抽出來……回憶的閥門突然打開,洶涌的潮水,在心頭翻滾,泛起一陣酸楚。
鎮醫院的骨科治療室,光線從窗戶幽暗地射進來,褲腳被卷起,酒精的冰冷在空氣中停駐,大號注射器末端的尖銳正一點點地逼近,我被理智按著,緊貼著床單,就像案板上待宰的豬。針尖碰到皮膚,進入體內,深入關節腔,黃色液體逐漸往上,痛楚留在關節腔,針尖穿出皮膚黏膜,一滴紅色萌芽。
治療室外的長廊幽暗,又孤獨,說不清的疼痛在深一腳淺一腳中渲染,背上書包,從一個不愉快的地方走向另一個傷心地。
直行
"XXX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就非常堅定,你不能再改變她。我知道你跟我說的有道理但是我就是不按你說的做。你說的是很對但是我已經有自己的想法了。你不要跟我講你可以給我建議但是我不會聽……嚯嚯哈哈哈哈哈哈……"
閑暇時好友的調侃就是對我最好的描述吧。
強烈堅持下,獨自辦住院、跑政府部門似的完成術前檢查,獨自深一腳淺一腳地去找主刀溝通。是你需要手術,是你生病。雖然是在醫院,零零散散的小插曲已經足夠用來為苦水調味。
心電圖室,傾聽心跳的地方。
女醫生:"今晚還不請我吃東西?"
男醫生:"不請不請,哪有開口讓人家請吃飯的?"
"都是女生請男生吃的呀,哪有男生吃東西讓女生買單的?"
"你……"
想和小姐姐說,可以先約好和男生一起吃飯,DIY,不過真正吃上了之后,一般情況下男生還是會默默買單的。
不同的人在繁忙的X光機房進進出出,普通夫妻,母親和孩子,中年人和老母親,年輕人和工友,護工和老人,相視而笑,惆悵,疲憊,安靜,或者面無表情。一張張面孔之間,幫我辦電梯卡的同學、叮囑我小心一點的老師、抓著我的卡沖去飯堂打飯的基友,在等候檢查的時光里靜靜流淌,躺著拍X光的,在機房外守候的,都有一致的模樣——相依。
"我想和她說幾句。"謝謝你把我媽支走。母親出去接電話的間隙,主刀問起我的過往病史和情況。看,你是大孩子了,醫生直接找你而不是其他監護人。
"我再幫你檢查一下。"
檢查床。
不要。
那晚腿疼之后,家人、同學、朋友、親戚……,或是好奇,或是困惑,很多人都提出觸摸我的膝蓋,或捏,或按,或揉,或壓,或抓,即使如此,我最能接受又最不想面對的,僅是骨科醫生。
暖陽
體驗過無知帶來的總總無助,經歷過因為無知而飽受折磨的黑暗年歲,因此無論什么事情,都要用知識和別人較真。作業錯了,和老師較真;新聞的熱點事件,查詢相關法律、看業內人士的觀點較真;生活中的小問題,扯到科學知識較真。
簽同意書的時候,一定要一條條地看清楚,簽名是有法律效應的(無奈和同意書差了五個月的時光)。康復、術前、術后一定要問清楚。
這一兩天,在醫院看到了太多的冷暖和奔忙,瞥見了許多急匆匆的身影和焦急的目光,各色的臉龐在偌大的建筑之間穿梭,卻沒有人想要稍稍放慢腳步。在這個功利主義盛行又急于求成的"快"時代,慢一點,靜一點地較真,已經成為了一種稀缺的品質。忙碌的大氛圍下,真的有人愿意和我慢慢較真嗎?
"麻煩您過去簽同意書,還有一些注意事項。"前一秒還在悠閑的看新加坡紀錄片《線人:Fixer》,后一秒從未謀面的年輕醫生站在母親面前。
如彈簧般從病床上彈起,對準洞洞鞋之后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邁步,眼前的白大褂移動得飛快,從走廊的這頭穿越到了那頭。
"坐。"
鄰近中午的住院部溫度升高,空氣分子在下班的醫生、進進出出的家屬之間滾動得燥熱。愛較真的我,遇到了一個比我更愛較真的人。
A4紙大小的同意書被解讀得十分透徹,好像政治老師詳盡地給學生分析文本,讓人有股熒光筆直尺各色水性筆都攤開來開始圈點勾畫做批注的沖動。病因、術前準備、麻醉、手術概況、不良反應、術后飲食、傷口形狀、日常護理、功能鍛煉等多個方面被呈現得明明白白,像是把幾千頁的教科書和多年的臨床經驗混合再層層加工而濃縮出來的精華。
他很可能是我的管床醫生,協和的某腫瘤科主任大查房的時候,先問病人:"你的主治醫生叫什么?",來考量雙方的關系與溝通。在話語間快速看一眼胸牌,先看到了姓,過一會兒看到了名,連起來默讀一遍。還記得心電圖醫生的胸牌上,有一個充滿文化底蘊的名字和一手令人嘆服的書寫。
"術后不能吃海鮮、煎炸烤類食物、酸奶、牛奶、豆漿,總之要清淡飲食,飯菜讓媽媽搞定就好啦。"平常不過的語氣,看來,又是一位從童年到而立之年都能經常吃到媽媽做的飯的幸運兒。
"有什么問題隨便問,我能解答的都會幫你。"
"傷口什么時候可以沾水嗎……"
"那……彎腿訓練的時間哪種痛是好的哪種是不好的啊……"
忽然回想起英語課之后搶著第一個問老師問題,結果被書箱絆倒摔了一跤。問題越多,無知的影子越來越長。
醫生辦公室在肚子和飯堂的呼聲中漸漸空了,留下還在較真的我們。
"我自己去年也做過這個手術,我老婆想出了一個辦法"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演示,"先拿衛生巾包住,是長的那種哦,然后覆蓋幾層保鮮膜,就可以洗澡了。"
與陌生人之間的保鮮膜被劃開,微笑從里面溢出來,在嚴肅的氣氛下綻放。
"沒問題的話在這里寫'同意手術'就行。明天XXX進手術室,我也會進去。"
"那明天你是'首發'噢!"
腿疼以來一直冷靜了很久,無論是檢查、看各種結果、補作業、請假,平靜得沒有任何波瀾,能在疼痛發生就能求醫,在確診接近2個月后就能微創手術治療,又何不是命運之神的眷顧?摩爾曼斯克遇見了北大西洋暖流,成為了不凍港,而這一番談話,成為了冷靜面對腿痛的一股暖流。
手術前的一晚,和奶奶一起吃晚飯。晚10點后不能進食,此時卻沒有太多胃口,心思四處飄蕩。中午十分,和父母、外公一起吃了泰餐,把術后若干天不能嘗的美味幾乎都吃了一遍。還記得室友做頸部手術后終身不能吃海苔,手術前,她幸福地吃起了大塊大塊的海苔。
"我這幾天不回來啦!沒人跟你玩了咦……拜拜!"離開奶奶家前,最后和金毛說說話,摸摸它的頭。在開門的間隙,它一如反常地沖出去,跑到父親的汽車前,仿佛明白人類世界發生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我的主刀好帥啊!聲音好好聽啊!"給好基友發消息,等等,他好像……是主刀助手,唉,都行。
只是見過一面,微胖,染發,過目就忘的樣貌罷了。多年的忙碌下,多數骨科醫生的頭發,或偏短,或發量少,或發白,而他卷過的有些造型的頭發,仿佛是沒有因風雨而對生活麻木的標志,就像當年中考完的我,也花費一下午卷了自己喜歡的造型。
外貌只是表象,要看到個人的職業素養和工作態度,下班期間為患者詳細解釋病情及注意事項,是一種職責,也是一份對工作的認真。
腿痛之后,隱隱約約能感受到不同的人不同的話語散發或蘊藏著溫暖,但是這天細心講注意事項的溫暖,比以往任何一種都來得直接有力而平等,一份不帶任何高人一等的憐憫的善意。
無論有無利益關系,每一個人的付出都不應該被視為"理所當然",如果別人看來的"平常"和"職責"都能給我帶來溫暖,那么我的小禮物是否也能為他人的職業生涯或者平凡的生活帶來哪怕是那么一點點的溫暖和驚喜呢?
一個念頭在晚飯中孕育而生。
"我去趟書店,五分鐘!"
收拾行李去醫院前,快走尋找了商業中心的一家書店、兩家精品店和沃爾瑪超市,輾轉之下終于買到了質量普通的星星紙。
回家后找到了空的小號星星瓶、在北京買的明信片、以前剩下的信紙,抓了手工剪刀、兩種常用的和紙膠帶和四種不同顏色的水性筆,勉勉強強能湊在一起。
正軌
主刀的"豐功業績"出現在電梯海報里,他的名字不需要用好看的字體渲染、用別致的大小和顏色突出,都能自帶光輝,總有人在此駐足仰望。
深夜11點,躺在病床上,抱著玩偶,輾轉反側。明明聽了很久的手術細則,看完了圍手術宣教,依舊惴惴不安,等待我的,是一個怎樣的未來?
清晨的病房還未蘇醒,躺在轉運床上,頭頂的燈光在行進,不同的指路牌在上方閃過,好像出演了一場電視劇,不知道導演什么時候喊"Cut",也沒有"NG"。
手術科如同一個微縮的流水線工廠,一件件從不同病房寄來的問題產品被層層篩選、標記、分類,簡單加工后根據要求進入不同的車間,修復完成再順著流水線出產、運輸。
穿越迷宮,到達暫時屬于自己的"海底宮殿",趁護士不注意悄悄抬頭,還來不及細看奇特的設備、清一色的高顏值小哥,驚覺視域內都是學問。深綠色的"魚兒"從四周游過來,我就像受傷的稀有海洋生物。
"打個針。"左邊的人在找血管,右邊的人尋思著幫我量血壓,中間的我,這一刻看看左,下一秒轉頭瞧瞧右。
"找不到血管,這個位置好像有可能,其實這里活動很不方便。"手術人員看著我的肘部,有些無奈。
"還是找不到。"四個人站在左右兩邊仔細找血管,良久后一人終于發出哀嚎,稀有海洋生物的身體結構,似乎有點不一樣。
"我的血管很難找,從小就這樣。"
他的眼睛在笑,沒想到這令人苦惱的海洋生物,還能帶來歡樂呀。
在大家努力尋找血管時,外行人似乎摸清了一點點皮毛:先考慮不常用手,再考慮慣用手,先考慮手背,再考慮手肘,最后才是腳和頸靜脈。
"有點痛,幫你一針搞定。"
從小習慣了找不到血管,幼年時期在輸液室摸爬滾打許久,每一次扎針都會做好可能失敗的準備,早已明白在連續幾次扎針都無效果時要默默忍受的道理,"一針搞定"的諾言,竟然顯得有些突兀。
留置針穿進皮膚,暗紅色的靜脈血滲出,橡膠繩松開,刺痛的感覺趁機溜走,"其實看到它我已經在慶祝進去了!"這么不明顯的血管,如此高難度的位置,旁邊的人也忍不住欣喜。
麻醉師開始"哲學三問"。
"你要做右膝蓋的手術?"
"對。"
"你做的是右膝蓋手術?"
"對。"
"你今天要做右膝關節鏡?"
"對。"
"送手術室前問一遍,上手術臺前問一遍,備皮之前問一遍,打麻醉之前問一遍,刀碰皮膚之前再問一遍,直到患者看到我的臉,就會條件反射地說做哪個部位的手術。"一位知乎網友分享自己的經驗,引起一片共鳴。
期末備考的壓力,上下樓梯的疼痛,黑暗中的失眠夜,消溶在麻醉劑里,只留下脊椎深處的酸脹感。"有點難受,堅持一會兒就好了。"繁忙的冷色系手術室里,總缺不了溫柔的人兒。
右腿被抬起,碘伏從腳趾延伸至大腿中部,主刀像是在料理一條花了高價錢好不容易請人弄來的生羊腿,一層層地刷著秘制醬汁,為要招待貴賓的招牌烤羊腿做好準備。
無菌單蓋過頭頂,仿佛來到了南極大陸,只能靠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聽魚兒們分享海洋生活來緩解嘔吐感。
"昨天吶?我做到……十一點半吧。"
"還好?我女兒也喜歡說還好,問她月考好不好,還好。"
"五百塊咦!"
"你們是不是明天去游泳?"
"對,我們科組有活動,唉,說是去游泳,我跟你說其實……"
出于職業要求,面對患者,言語、面部表情不能有過多的波瀾,而大多數患者沉沉睡去的手術室,成為連接不同科室的紐帶、團隊精神的用武之地,大家在各司其職中吐槽工作,淺淺地嘮嗑著柴米油鹽,細細地傾聽他人的見解,在這個人人平等的房間里,有嚴肅、緊張、認真,有歡笑、釋懷、感動,還有酸楚、悲傷、焦急。
人類進一步破壞環境,全球氣候異常,一股又一股寒流襲擊海底宮殿,大量海洋生物凍死,損失慘重。抓住最后一絲生存希望,我用左手食指依次寫下"我、好、冷、啊"等字樣,又寫下"冷"的拼音。布單掀起,宮殿即將召開換屆大會,我得救了。不遠處,9歲的小美人魚躺在轉運床上,朝她笑笑,她的大眼睛正打探海洋宮殿里的一切新鮮玩意。
九點鐘方向驅寒的藥劑注入體內,十二點鐘方向主刀在給羊腿包裹上"錫紙",三點鐘方向血壓帶松開。
"我有點想吐。"深呼吸若干秒后,嘔吐感沖破一切阻隔,撞開嘴巴,嘗試了數次,眼淚劃過臉龐,卻沒有任何"產物"。
"深呼吸。一會兒就會好起來的。"麻醉師擦掉我的眼淚,默默尋找止吐藥物。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謝謝你們。"學識淺薄,只能把一個早上的汗水與忙碌濃縮成四字,付出不是他人的義務,每個人的努力都不是理所當然。部分人選擇"利己",但總有人與"精致的利己主義"肆意橫行的時代逆行。
回聲
身上蓋了三張棉被,用吸管小心翼翼地吸寶礦力。經過幾天觀察,工作經驗、職稱、名望不同的醫生或者護士,談吐中便可以體味一二。資歷較高或處在領導層的,語調總會帶有幾分自信和傲骨,接人待物,時常會多一份從容,保持著自己的獨特風姿。年紀較輕或者工作經驗不多的,說話時總是流露出幾分客氣和恭敬,做一個決定之前思考的時間也會更多。
病房外的長廊上,左腳先落地,右腳往前挪了一小步,安然無恙,只是往前走,仿佛走在云端上,一步,一步,在陽光燦爛的人間靜默。
(完)
尾巴
拆線之后,幾乎沒有可能會重回這棟樓,校園和醫院,從此平行,兩不相交。仔細想來,竟還有一些傷感和不舍。
等待拆線的過程中突然意識到一件事,五月下旬被痛醒來醫院的那天,坐在長椅上等醫生開藥。一名年輕醫生走入,細心地給老太太檢查,言語和動作的親和是我在求醫經歷中未曾見過的,與醫療器械的冰冷顯得格格不入。當時不由心生羨慕,如果他是我的主治醫生就好了,枯燥的治療過程也會多添幾分色彩。直到出院后把印象不深的"兩人"一一核對起來,驚覺緣分之深。
17歲那年的病痛,讓我遇見了一群溫暖的人兒,在那個雨季,學會愛人。
愿這份溫暖還能被傳遞,愿一切安好。
今日之恩,今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