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孓然一身,唯知向佛
多少夫妻向往著等退休之后回歸山林,對著一畝三分地相伴到老。可人生的際遇是如此難以預料,年輕的小夫妻此刻便實現心中所愿。春分賞野花,立夏入林深,秋分逐飛雁,冬至踏雪溪,多少美景佳時,盡付眼前對望的深情之中。
有你即是家,家貧屋陋又有何懼。有妻子為自己洗手作羹湯,天寒加衣裳,這個小家也是如此的溫暖幸福。在滿室飯菜香中坐禪入定,王維總是放空不下來。明明是人生低谷,卻過得如此充實美滿,美滿到讓人覺得不真實,讓人害怕。午夜夢回間,王維總會夢見模糊面容的父親。年少時幸福的突然抽離,疼痛一直延伸到成年,無法斷絕。
轉眼間,來到濟州已經快四年了。誰說挫折中沒有希望,小夫妻擁有了第一個女兒,馬上還將迎接另一個小生命的誕生。與妻子女兒相伴的歲月,在慢慢修復著王維內心的恐懼,撫慰著王維對于生命無常的疼痛體驗。是的,縱使人生無常,也不應對一個人如此殘忍,失親之痛有一不可再。
無論信不信命定,人生都是毫無情理道理可講的。越怕什么,越來什么。不久之后,崔氏生下兒子,卻因難產失血過多,此刻奄奄一息,回天乏力。
“夫君再為我念一遍紅豆吧?”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王維早已泣不忍讀。
崔氏此刻兩腮再也泛不起任何緋紅,她用盡全身力氣,抬手取下紅豆簪子,“妾身福薄,不能再與夫君相伴了,這紅豆簪子......。”
語未盡人已逝。這紅豆簪子摸起來冰涼沁骨,握在掌心卻如鮮血般滾燙。人生四大不幸,王維遇到了一半,少年喪父,中年喪妻。佛云四大皆空,此時,王維頓悟了。這世間的歡好不過過眼云煙,空才是人生的唯一主題。心熱過方覺冷,深情過才懂無情,沒有你,我終于是空的了。至此以后,孑然一身,唯知向佛。
第五章 ?欲空何能空?
欲空何能空?中年之人,上有老下有小,有太多的責任和牽絆,終還是要為生計奔波。時逢玄宗泰山封禪,大赦天下,王維轉任河南,不久之后又轉任吳越。本就有將相之才,王維治政有道,政績十分優秀,愈發得到朝廷的賞識,在丞相張九齡的推薦下,被提拔為八品上的右拾遺。
忙忙碌碌的一天結束,王維終于能夠回到禪房入定修佛,也就是在每一次的自我放空的過程中,他明白了自己的內心。入世越深,越想逃離。這終究不是歸宿,人生最幸福的時光,在濟州,在那段如詩如畫的田園之中。王維在等,等一個合適的機會。一個既能不負母親和家族的期待,又能回歸自我的機會。在此之前,就暫時在詩畫中托身吧。所幸中華大地,處處神秀,不愁何地不成詩,何景不入畫。
做一個明白人不易,做一個了解自己內心的人更不易。這個過程,需經苦難方能頓悟。但一旦頓悟,此身經歷再多變故,也早已百煉成鋼。現在經歷的一切,都在指向內心的那個遠方。終于,風吹不動,寵辱不驚。這世間種種,如同陽光雨露,如此自然,享受便是。忍耐的最高境界,便是自己也不覺得忍耐。
這也確實是一個需要忍耐的時代,奸惡苛詐的李林甫,貪婪險昧的楊國忠,烏煙瘴氣的朝政。王維屈節保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無力去做些什么,只能遠遠逃離,避免迎合,避免沉淪。王維以孝養母親為由,在距離長安約百里的終南山建了一所輞川別墅,過起了半官半隱的生活。
以今論古,是很容易的。可是我們又有何道德立場去議論古人當時的選擇呢?滄海之后方能過盡千帆,每一位忠勇義士的背后都有一群傷心受累的親人。要做到以一己之力對抗權勢,并不是想象中那樣簡單。換個角度想想,若沒有此時王維“偷祿茍活”,我們如今又如何能讀到如此空靈的《鹿柴》、如此充滿山林生氣的《山居秋暝》呢?
第六章 泥菩薩自身難保
天寶十四年,這是大唐王朝的轉折點,“安史之亂”爆發了。在叛軍來到之前,已經收到前線消息的唐玄宗計劃的不是如何應戰,而是盤算著如何瞞住滿城的官民,帶著楊妃默默潛逃。他成功了,如果不是發生馬嵬坡事件,從歷史上看,他不過受了些波折而已。
悲慘的是長安城的官民,他們被蒙蔽了真相,被皇帝有計劃的拋棄了,等待著他們的,只有叛軍的鐵蹄和暴行。
幸運的是,王維既是官員,更是藝術家,而藝術是跨越民族、政治的。安祿山欣賞王維,想讓王維為新政府做事。
變節,從古至今都是一個充滿爭議的命題。即使按照倫理來論,唐玄宗的拋棄,已經免除了大臣們對他的忠誠義務。況且勝者為王,歷代王朝不都是在叛變中起家嗎?因此即使在新政府做事,也并不能算變節。
可倫理道德,本身就是自相違背,沒有道理可言的。即使玄宗拋棄大臣,大臣卻仍要守著人臣的義務。即使歷朝歷代叛者為王,可當了皇帝仍然有權要求臣下要盡忠盡孝。這便是中國士大夫的宿命。王維不能違背士大夫的守則,可沉靜如他,也不會選擇英勇就義,為忠義灑熱血。他能做的只是服藥自戕,讓自己的身體變壞,壞到無法出任官職。
忍耐還在,只不過換了一種更隱蔽的方式。這種種皆是修佛路上的歷練罷了。只是拘禁在普提寺的日子仍然充滿煎熬,這種煎熬不是孤獨,不是失去自由,而是要眼睜睜的看著叛軍戕害官民而無能為力。佛家慈悲,可這世道,泥菩薩尚且自身難保,又如何去度人呢?所以當他聽到樂工雷海青因為懷念玄宗不肯為安祿山演奏而被當場肢解的故事時,他只能含淚寫下:
此時的詩,已不能用藝術感去平價和衡量了。這是苦痛鑄就的詩,只有經歷過絕望的人才會明白。
第七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煎熬,日子也要過。我們在勸慰別人時,常說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是山重水復到幾時才能柳暗花明,低谷之后還要有多少低谷才能觸底反彈,我們并不知道。生命的迷茫就在于當下對未來的一無所知。所以,所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不過是多年后再回首的感悟罷了,對于當下煎熬著的人來說,并沒有什么意義。
菩提寺里的王維對自由也許并沒有報什么希望,一年又一年的囚禁,對于修佛之人,不過是場所不同。禪靜心亦安,煉獄同自然。七年,不過一眨眼。對于這七年的囚禁,王維并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也許留過,但我們不知道罷。我更相信的是他沒有留下。看盡了武力對文明的踐踏,對于人性,也許只是更加迷惘和失望吧。
后來,唐軍終于平定叛亂。但和平的陽光并沒有如約而至,王維與一眾當時被拋棄的官員們,又被當成投敵的叛徒,面臨著新王朝的肅清。歷史的清算沒有道理,政治從來都只是政客的把戲,眼看著身邊一同關押的人,有的被流放,有的被重仗,有的被賜自盡,有的被問斬......兩鬢發白的王維早已看破,一如平常沉靜。
也許是平時王維積攢了太多人品,為太多人提過詩、畫過畫,很多人為了他的這次生死奔波進言,也許是那首《凝碧池》讓唐肅宗看到了他的忠心,也許是弟弟王縉以棄官來保他......最終,王維不但逃過一劫,最終還官至尚書右丞。
人生總歸要歷經千帆才能明白自己的歸處,有的時候,我們認為我們明白了,其實并沒有。大徹大悟不會平白發生,必定是經過生死劫難,大難不死才終能得佛法半句偈語。弟弟王縉仕途的平步青云,終于為王維在仕途上的拼搏解了套。此生都在為家族奔波,終于能自由了。
王維將輞川別墅捐建為寺院,將自己所有田地周濟窮人。這一刻,他失去了所有,也最接近真我。他的這一生,不就是不斷獲取然后不斷失去的過程嗎?失去父親妻子,失去青春夢想,失去自由底線。誰的一生,又不是這樣失去的呢?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是上天奪去,而是他自愿放下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其實這把屠刀不是向人,而是向生活,最終,我們是要對生活卸甲投降的,要放下所有的抵抗才能和命運和解。唯有放下一切,才能成佛,才能永離生死煩惱,成就無上正等正覺。
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世間的大歡喜、大疼痛、大關懷,只在這自然的無窮韻律中,最后,王維應該是到達了吧。
365天極限挑戰日更營第十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