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在愛倫坡身上,在波德萊爾和馬拉美心目中的愛倫坡身上,瓦萊里看到了“智慧的惡魔,分析的天才,一位把邏輯與幻想,神秘與計算巧妙地結合起來的發明者,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一位發掘與利用一切文藝資源的文藝匠人……”
這些話是瓦萊里在《波德萊爾的地位》這篇評論中說的。
而卡爾維諾又在從愛倫坡到波德萊爾再到馬拉美的時間線條中看到了藝術的貫穿。
假設。某一天早晨,我們像往常一樣;穿好衣服,圍上圍巾,帽子端端正正的戴在頭上;我們推開房門,并且看見鉛白色的天空,如許多冬天一樣,太陽藏在云層里,寒風吹著,消瘦的樹枝上幾片枯葉偶爾會落下一片兩片。而它是如此的巧妙,如此的神秘,我們仿佛一個外星人打量著四周,完全沒有了認知和生活的慣性,于是我們感知整個宇宙——漸漸黯淡無光最后消失:“安寧與寂靜將充斥這漫無邊際的空間。于是這個神秘的令人敬畏的宇宙,在公開宣布自己的存在并被人理解之前,便將隱沒與消失。”猶太教《野雞贊》如是感知著神和存在。
只有我們感知了上帝,上帝才會給我感知權力。感知猶如藝術的源頭,于是我們可以說波德萊爾從愛倫坡那兒繼承了上帝的藝術,馬拉美又繼承波德萊爾,卡爾維諾則從馬拉美那里獲得啟示,洞開感知的力量。
當然藝術不僅僅是文學的,它囊括了諸如:音樂,繪畫,電影,表演等眾多的門類。恍若群星閃耀在廣漠的心靈。而藝術這一形而上的精神產物只可相互啟發,不可相互學習,相互望見。就像上帝的眷顧,它永遠只屬于少數份子。大多的時候藝術在傳播的過程中都是讀非所寫。偏見、誤讀、分歧和盲從使得藝術本身躲藏在狹隘的角落,以饗大眾者更多是它光芒四射時散落各地的糟粕。
二十世紀捷克小說家卡夫卡說:“為了我的寫作我需要孤獨,不是像一個隱居者,僅僅這樣是不夠的,而是像一個死人。寫作在這個意義上是一種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們不會也不能把死人從墳墓中拉出來一樣,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從寫字臺邊拉開。”像一個死人,但又不是一個死人。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狀態?任何主觀臆斷式的猜想和解釋都是在玷污卡夫卡。如他所說,像一個死人,與我們隔開,永遠無法走進。
我常常為文字和語言的局限性所擔憂。我害怕我不能說出我心里想要說的東西,我害怕閱讀時不能準確理解每一個文字背后所包含的意思。藝術要求文字的歧義,而藝術的傳播又要求文字的準確,它們之間勢如水火,永遠沒有一種平衡術來權衡利弊。那么我在擔憂什么呢?其實想想原來不是擔憂,而是恐懼孤獨;恐懼自己跟隨某一段文字去了某處空間,卻空無一人。恐懼在心靈的迷宮里找到了什么而無法表達給誰。
念及此處,或許我們可以釋然。釋然卡夫卡離開塵世時叮囑好友燒掉自己所有的手稿。雖然他的好友布羅德沒有那么做,而是花費大量時間和精力整理那些手稿(很多作品在此前已被他的女友按照他的愿望燒毀)。這些對于卡夫卡已無關緊要,他的態度證明了他對身后世界的絕望,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人通過閱讀他的作品可以感知他的感知。
無獨有偶的是,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在某些方面和卡夫卡有著驚人的類似。他們都是小職員,過著卑微而庸常的生活,都是強烈的寫作狂,都終身未娶,都與女友有過訂婚的記錄,卻無疾而終。他們都是人類心靈的開拓者和測量員,他們對內心的和藝術的揭示分別以小說和詩歌的形式改變文學的走向,而成為 20 世紀現代主義文學的核心人物。他們在世時都默默無聞。他們都在外表貧乏的生活之下,拋起了心靈的驚濤駭浪。甚至,他們都是以弱者的姿態走完了他們人生的全部旅程。卡夫卡的遺囑是要去焚毀自己全部的作品,而佩索阿則是將他全部的作品放在一個又一個箱子里。
這位二十世紀最杰出的現代詩人,在世的遭遇令人唏噓。由于長期被忽視,佩索阿甚至有點搞不清他寫的東西到底有沒有價值。
但價值永遠是相對的,對于純粹的藝術來說價值又是荒謬的。在國外有一個著名的實驗。實驗者讓一位優秀的小提琴演奏家坐在地鐵通道演奏音樂,過路者幾乎沒有停足聆聽的,而當他恢復身份,衣著鮮亮的現身音樂廳時卻能引來全場爆滿,和經久不息的掌聲,于是實驗者得出結論,大眾從來不會欣賞真正的藝術,大眾欣賞的只是公知度。
對于卡夫卡和佩索阿來說,他們只是藝術的創造者,但卻在對藝術價值的桎梏里茫然無措,他們的藝術在他們生前缺乏真正的知音。
我們大多數人都聽過《高山流水》,知道《廣陵散》這樣的曠世名曲。相傳伯牙善彈琴,鐘子期長于傾聽。伯牙彈琴時心里想到高山,鐘子期說:“好啊!簡直就像巍峨的泰山屹立在我面前。”伯牙想到流水,彈出的琴音鐘子期聽了又說:“好啊,宛如奔流不息的江河從我心里流過。”鐘子期死后,伯牙知道世界上再也沒人聽懂他的琴聲,就砸了自己的琴。《廣陵散》又叫《攝政刺韓王曲》,嵇康善奏此曲,刑前從容不迫,索秦演此曲,并慨然長嘆:《廣陵散》從此絕矣!而嵇康把自己視為《廣陵散》的知音。由此藝術的奢侈顯現殆盡,我們追尋欣賞,卻與藝術的最初漸行漸遠。
電影《海上鋼琴師》結尾時,1900 和麥克斯說:“想象一下,在金色的大門前。有個家伙想在名單上找到我的名字,但是找不到。再說一次你叫什么名字?1900。尼曼南丁格爾、尼南斯塔克、尼特雷丁……?是這樣的先生,我是在船上出生,成長、死去的,也許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我是怎樣的怪樣?在永生里裝著兩條右臂,我要怎么比劃十字架?”麥克斯啞然而笑,1900 說:“這并不可笑。”麥克斯知道 1900 的存在,卻永遠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在永生里如何裝著兩條右臂。于是 1900 選擇步下人生的舞臺。
上帝像個小氣鬼,把藝術給了很小一部分人,又找來很小一部分人去欣賞。或者干脆無人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