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了六個孩子,卻沒有留下一個男孩,進不了伺堂,外婆常說,以前她的家族是大戶,伺堂是最大的,可我知道她從沒進過,那是規矩。
外婆生了兩個花一樣的女兒,大姨媽和我媽,外婆不能讓她們輕易地嫁給農家,我的大姨夫是鐵路工人,而我爸也是外婆精挑細選,在杭州工作。
我從小就被送到外婆家,我們家除我哥之外,女孩就送到鄉下,.可我姐因為水痘被接回去了,而我就和外婆兩人住很大的房子,屋后還有水塘,不過我很少去玩,外婆不讓。
那天晚上,風很大,雨下了一夜,呼呼得像野狼的嚎叫,我們從小屋搬到了大屋,我用被子蒙住頭,外婆一直坐著,燈滅了,天亮了,小屋倒了一堵墻。父母把我們接到了杭州.外婆帶了一只樟木箱,讓我抱著個梳妝盒.
梳妝盒有香氣,那是最好的紫檀木做的,有年頭了,暗紅色,很重,據說放了水里也不會沉,我一直想驗證一下,外婆不許,這是她的嫁妝,是她的命寶。
老家的姑娘過了10歲就要做女紅,賺嫁妝錢了,嫁妝中最顯眼的是梳妝盒,一般的人家是桃木的,也有樟木,紅木是很少的,而紫檀木更是少之又少。外婆的梳妝盒是原木的紫檀,只罩了清漆。
外婆的梳妝盒平時是不拿出來的,只有盤頭的時候才拿出來,芙蓉巷,就她和陳奶奶一起每周要找個師傅來絞臉,盤頭.師傅住在20號墻門,有5個兒子,特別羨慕有女兒的外婆.每次,聊到5個兒子讓她操碎心的時候,常說,生阿五頭的時候,旁邊的產婦有4個女兒,說好了,再生女兒,就和我的兒子換,那天,換都換的,出院的時候,他爸又去換回來了,要是,當初個女兒就好。
她摸摸我的臉說:“你家孫女,多好。”邊說邊拿出工具,給外婆絞臉,所謂絞臉,是用一根細細的麻繩將臉上的汗毛輕輕地柔柔地絞去,絞過臉的外婆容光煥發,像剛去掉蛋殼的熟雞蛋。臉絞好后,用梳子沾著淘米水梳頭發,再把長長的頭發挽成發髻,用發網罩著,最后小心翼翼地梳妝盒里取出一個玉簪插在頭上,這玉簪外婆只插一天,又小心地收藏起來,她說,這是將來給我做嫁妝的。
那時候,我和外婆睡一個被窩,外婆會講東家小姐,她說,她和東家小姐一起長大,小姐的嫁衣就是她做的。她做的一手好針線活,我們穿的衣服都是外婆手縫的,用的是老家的粗土布,可她做的就是和別人不一樣,就像洋裝一樣.每到過年的時候,總有人來求著讓外婆加工一下衣服,
夏日,我們喜歡去門口的野楊梅樹下乘涼,那時候的天空還能看得到星星,每當有流星劃過的時候,外婆讓我在褲帶上打個結,說這樣能帶來好運氣.外婆會給我講故事,她沒讀過書,那些故事是小時候看戲來的。外婆的老家是紹興農村,過節的時候會社戲,外婆記憶好,當姑娘的時候還會唱幾段呢,外婆給我講牛郎織女,講白蛇,有時也會講東家小姐,說她如何漂亮,后來嫁了好人家,十里紅妝,七里八鄉的閨女都來看,嘖嘖羨慕。
后來,家境每況愈下,外婆的身體也一年不如一年,終于在年初一場大病后,再也沒硬朗起來,看病需要錢,媽賣了自己的戒指,還是不見起色,都說人比物重要,媽偷偷開了外婆的梳妝盒。外婆的病拖了一年多,第二年冬至前,聽人說,有個老中醫醫術強,只是不在醫院看病。媽托了人,去求了那個老中醫好多次,他看我們還是本分人家,又同是紹興老鄉,才答應。
那是在晚上,他偷偷過來,哥在門口看著,不讓有外人來,有點像電影里的地下黨接頭,我莫名的興奮和激動,祈禱著這個神醫能醫好外婆的病。他走的時候,媽把那個綠色的玉簪悄悄地塞到他的包里。
外婆的病好了,那個紫檀木的梳妝盒還在,里面空了。外婆再也不絞臉了,盤頭師傅來過好幾次,她對外婆說,我們是老姐妹了,我就不收錢,只要你高興。陳奶奶也勸著,絞個臉,氣色好點。外婆還是搖搖頭,她只是把頭發盤起,上面插個鋼絲發夾固定。
外婆那場病好后,又拖了一年半才走。她走得安心,因為在她病重的時候,媽給她置辦好了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