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到她向我投過來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喜歡我。
彼時，我剛打完一場精彩的球賽，打開水龍頭，任清水嘩啦啦地沖洗著我的臉和頭發。晶瑩的水滴順著烏黑的發絲往下流淌，滑過麥色的臉頰，健壯的脖頸，跳動的血管，顫動的肌肉，融進白色的球衣里，貼緊充滿活力的身體。
回想著剛剛完美的三分球，我不禁嘴角上揚，手不自覺地對著蔚藍的天空做出投籃的動作，零星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漏下斑駁的光影，落在我一頭水滴的碎發上，反射著耀眼的光芒。
她正站在迎面的樹蔭下，發覺我看見了她，就倉皇地收回目光，意識到無法轉身離開，只好硬著頭皮，假裝漫不經心地四處張望，然后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過來，卻因為太在意自己的步子，走得像個機器人。
她是個不怎么漂亮的姑娘，很安靜，內斂，低調，但是成績挺好，也很聽話，是老師喜歡，同學尊重的好學生。通常的接觸，也只限于收作業的時候。她是小組組長，我偶爾沒做作業，就跟她撒潑耍賴，博得她無奈的一笑和一聲弱弱的“下不為例”。
但今天，我發現了她的心事。雖然我對她，沒有特別的感覺。但內心已然得意洋洋，好心情使我頭腦發熱，決定撩一下她。
“小蘇，你今天好漂亮啊！”我狡黠地笑著說，還是沒做作業那種撒潑耍賴的樣子。
“說什么呢…”她顯然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只好快速從我身邊通過，假裝風輕云淡，步子卻比剛才還要機械僵硬。
我抹了抹頭發上的水珠，感到全身輕松，力量十足。
被人喜歡的感覺，挺好的！
（2）
最近，她突然變得開朗起來。收作業的時候，會多說一些話，面對我的撒潑耍賴，她會三言兩語回擊，甚至“耍起狠”來。
她雖然不會說話，笨笨的，經常被我噎得無話可說，但我們都很享受彼此的拉鋸和博弈。
她發揮很不穩定，有時很強大，揮著拳頭，肢體動作很豐富，齜牙咧嘴，表情也很到位；有時又很弱小，她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甚至都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她也很糾結，有時眼里笑里藏不住的欽慕，有時又冷冰冰的，波瀾不驚，漠不關心的神態。我也配合著她，陪她玩，隨她去，卻一點也沒放在心上。
因為對我來說，她對我的感情，既是一種虛榮，也是一種負累。
她既是特別的，又是卑微的。
圣誕節，久縛在沉重學習壓力里的同學們都開始躁動起來，自娛自樂。對于生活枯燥和單調的高中生來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每個人都急切地想抓住點什么，變成一個珍藏心底的美好回憶。
到處是繽紛的糖果、花哨的小禮物、天真的笑顏，濃重的節日快樂的氣息。
我與幾個女同學圍坐在下課后空蕩蕩的課室里，談笑風生。
這一天就這么結束了？對很多人來說，這還是普通的一天，上課，下課，連糖果都沒收到。于是，放學了，有很多人都在期待有點奇跡的發生，不想失落地、孤零零地，空著手回去，便久久地徘徊在課室里，不愿就此回家去。
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可是，她那么要強地、倔強地，她坐在一旁看書，幾次想要開口插入話題，可是她微弱的、底氣不足的聲音總是會被周圍的歡笑淹沒，她只好跟大家一樣，假裝什么都沒發生，繼續安靜地看書。歡聲笑語，和諧歡樂的場景里，只有我看出，她竭力想掩飾的不甘和脆弱。
我知道她在期待著什么，我也很容易能夠滿足她。就拋給她一句話，讓她也加進來，聊聊天，至少只是說一句話，也會讓她多么高興。
但是，我沒有這么做。周圍那么多漂亮又機靈，性格鮮明又活躍的女生，講起話來都說不完，哪里有空顧及她？而且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不是嗎？我們之間，一直也沒有什么共同的話題不是嗎？
后來，她默默地走掉了。像一陣風掠過課室，沒有人發現，也沒有驚動課室里任何一絲其樂融融的氛圍。自尊如她，是絕不會開口乞求，更不會接受一點同情。
晚上，看到她在動態里寫著：這個圣誕節，陰冷冷的，還飄著小雨，操場上，卻冰冷得很安全。
而我們在燈火通明的課室里，暖洋洋的，感受不到一絲冰冷，甚至都不知道，天空悄悄地飄起了小雨。
對不起，可是我沒錯不是嗎？
（3）
畢業，轉眼間各奔東西。我們忽冷忽熱，忽遠忽近的游戲結束了，最后，我們沒有告別，就真的離別了。
有一天，她發信息跟我說，她喜歡我。
可是，我早就知道了，我并不希望她捅破，因為不會有什么結果，甚至，把我們視而不見才維持的友誼，也一并打破了。
我上了一個很普通的大學，過著普通的生活。卻總是在她的動態里，看見她精彩的大學生活：她加入了學生會，她去參加了什么活動，她跟多少同學去聚餐…每次我都是漫不經心地略過，從來沒有去認真地留意與在意，只是覺得，她的動態發的太頻繁了，甚至有時候都是在向一個未知的“你”說活似的囈語著。節日里，她也會主動發來寥寥幾句的祝福。但我們始終沒有辦法一直保持聯系，我早就說過，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不是嗎？
她想借此強行出現在我的世界里，有時以為她消失不見了，她又會突然出現，發條近期動態。她似乎一直都沒有走開，只是還在玩著那樣的游戲，若即若離，陰晴不定。
她的“糾纏不清”，也漸漸讓我失去了耐心。而我，早已厭倦這樣的游戲，我陪你演的戲，還不夠么？而她呈現的日益優秀的自己，也改變不了什么，因為早在那個時候，在我看穿她心事的那個午后，她在我心目的姿態，早已不會改變了。
（4）
一天，我正走在馬路上，在另一個城市的街頭彷徨著。
大學畢業在即，逃避的未來終是越來越清晰地擺在我眼前，咄咄逼人。我從心底感到灰心喪氣的迷茫和無助。
那些靠著一點俊俏和球技就能聚攏起光芒來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我要面對的，是真真正正的，殘酷的生存壓力和競爭。
涼風灌進我的大衣。天空灰蒙蒙地，猝不及防就飄起了小雨。我感受到寒冷，卻因為這景致的昏暗，反而在心里有種安慰的寧靜，好像我不是一個人在悲涼，因為已經這樣的陰冷，也再不會更糟糕下去吧？這種似曾相識的心情，好像在哪里看到過。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
我看到她發來的信息。
不是節日快樂。
她說：真好，我喜歡了你一輩子。
傻姑娘，你怎么這么執著？
可是，你以為你那一點點喜歡，就足以談得上一輩子嗎！
你要是知道，一個在街頭淋著雨，灰頭土臉，失魂落魄的我，你還會這樣說喜歡我嗎！
我關閉了對話框，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我們既然不會再見，說再多有什么用？還不如沉默著，終有一天，你會忘了我，我不用承擔著你的喜歡，你也不用再為我偷偷難過了。
（5）
五年后，同學聚會。
我做著一份普通的工作，但晉升也指日可待，日子也漸漸地向好的方向發展了。
同學們變化很大，有的甚至判若兩人。我突然想起她來，好久沒有再看見她的動態，看到她強行出現了，她是否也變得認不出來了呢？她大概是生我的氣了，所以不再出現在我的面前了吧。
不自覺在人群里搜尋她的身影，既想遇見，又害怕遇見。再次見面，我們要以怎么樣的方式面對彼此？還能像當初那樣，笑得那樣自然嗎？
可是，如果我們還能，微笑著打招呼，是不是就能確認，曾經好的、不好的一切，都一筆勾銷了呢？我是不是就能釋然，在心頭積累的多多少少的愧疚和不安呢？
可是我卻找不到她了。
我知道的，她一定還在某個角落，遠遠地看著我，她沒有走遠，她只是在跟我玩游戲，等會她就會自己忍不住走近的。她一直都是這樣的不是嗎？
可這次是我先忍不住了。我假裝隨意地跟以前她要好的姐妹說：“欸，怎么沒看到小蘇啊？”
那個女同學馬上瞪了我一眼，說：“你不知道嗎，小蘇五年前就死了，車禍死的…”
我的笑容僵住了。時光忽然旋轉扭曲著，將我裹進一陣昏天暗地的眩暈里，我回到了五年前的那個街頭，我收到了她一條信息。
真好，我喜歡了你一輩子。
而我現在終于知道，她為什么說一輩子。
她真的喜歡了我一輩子啊！
她在最后的時刻，對我說出的那句蠢話，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耗盡了她最后的生命啊！
突然，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少女的身影。這次，她不躲藏，不怯懦，筆直地向我迎面走來，注視著我的眼睛，歪著頭，撲哧一笑，臉頰泛起美好的紅暈。她在認真地說：
真好，我喜歡了你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