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成都毫無旅游計劃,因為打小在重慶長大,想必西南的風光也都大同小異,無非“青山綠水、云里霧里”,而我從小就不喜歡西南的天氣,尤其在北方呆了多年之后,尤其像現在這樣的秋冬時節,十天里有一天晴天便也是上天禁不住人間的咒怨,把太陽從被窩里硬生生拉扯出來。
來成都,是為母親求醫而來,而到達成都時的天氣,依然是不容想象的云霧繚繞,若不了解這個城市的氣候必定會認為這是重工業過度發展帶來的嚴重空氣污染。出了火車站,問一熱情攬客的司機到四川大學多少錢,司機仰著頭嗯了幾聲說少收你點200吧,若不是這司機太傻那就是我長得太傻,實際上打的不過三四十元,于是果斷走進一旁的地鐵。
到達酒店,收拾妥當,洗去一路塵埃之后已是黑夜。于是扶著母親到外面吃飯。我們所在的酒店緊鄰川大校門,校門口的東南西北菜館倒是一個也不缺,每經過一家飯館便有人招呼你入店品嘗。我們挑了一家成都私房菜館坐下,點了幾個十分清淡的菜外加米飯兩碗。等到上菜的時候服務員端來一蒸籠米飯。我驚愕地看著服務員:“你好,我沒點這么多米飯?!币詾橛峙鲆娨粋€強制買賣大米飯的。
“噢,”服務員倒是一副淡定的神情,“我們這里米飯隨便吃?!?/p>
“那米飯多少錢一籠?”
“一人一塊錢,米飯不夠再給你加。”她那微笑的眼睛讓我備感親切,嗯,沒見過這么傻的飯店,就不怕遇見一個點了一份小菜卻使勁吃米飯的餓鬼……那時心頭一暖,脫口而出:“真實在!”
對于在北京吃慣了“一小碗一塊錢/兩塊錢”米飯的北漂來說,這“一人一塊錢”也仿佛讓我受到了無比禮遇,于是便跟服務員聊起來,譬如你們這樣上米飯就不怕吃虧嗎?她告訴我所有當地飯館都是這樣上的。
“如果我們要喝粥呢?”我這樣問因為我喜歡喝粥。
“也一人一塊錢。”
“又要粥又要米飯呢?”
“哎喲!弟弟,反正吃飯就一人一塊錢啦,包你吃飽!”
“那姐姐,你們有沒有稀飯嘛,麻煩你們給來兩碗,要不要得?”
“要得!”服務員笑著離開,她肯定會以為,我這個人八輩子沒吃過米飯了。
而我,突然有種只要在這個城市里呆著就再也餓不死的感覺,而此時的我也的確是餓壞了,待到粥出現在我面前,我笑望著她說:“你們成都人,真實在!”
因為病情復雜,所以母親必須住院治療,做為家屬我也必須日夜陪護。十來天的時間,母親除了做一大堆的體檢就是在床上輸各種的液體。白天我要照顧母親,而稍有閑余的晚上我還得守著電腦忙著工作上的事情,后來干脆退了酒店把所有行李搬來病房。
在病房的儲物柜里剛把行李放好,回身便見隔壁病房的一個同齡男生站在我身邊:“看你這身裝備,也經常到處跑吧?”他指的是我的登山包、登山鞋、沖鋒衣。于是便閑聊起來,他說四姑娘山他們去過很多次,也曾好幾次騎行去西藏,來回需要一兩個月;一問年齡,他才24歲比我還小一歲,我說那你多少歲開始越野,他說17歲,一開始是他父親帶他去的。我望著他調侃道“難得你這么愛運動還長這么胖?!薄白罱肽隂]運動了,突然就長胖了?!薄翱磥沓啥颊媸丘B人呢,你看我在北京天天吃肉還這么瘦?!?/p>
我告訴他我幾乎只跑近郊,還有一些野山,沒去過什么知名的地方,我這身裝備也只是過過眼癮,然后我給他看我鑰匙扣上的太陽能led燈,我的七合一指南針,我的多功能兵工鏟和我的背包客書籍。但是我沒告訴他,如果不是母親生病,或許現在我就一個人在老家三峽庫區的哪片深山里“體驗生活”呢。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生活就像探險一樣,充滿了無數變數。我們都是人生路上的背包客,總不免陷入困頓,而我們可以選擇的便是這一路風景,這一路的陌生朋友。
病房里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的寂寞空虛,反倒熱鬧得不像病房。病房里六個床位,有三個外地病人,這三個病人和他們的親戚似乎都比較沉默。其他三個都是成都本地人,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她的兒子孫子每天中午晚上都來看她,輪流守夜,老太太的床前每天都散發著花香。來得最勤快的要數老太太的的大女兒了,膚白,除去眼角的魚尾紋,幾乎沒什么皺紋。她時常找我母親聊天,我一直叫她姐,后來才得知她已五十出頭,有一個跟我大差不多的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兒子。她說我叫她姐她蠻開心的。她和我母親年齡相仿,卻比我母親面相年輕得多。她說她也是久病成醫,然后經常告訴我們這樣該吃那樣不該吃,還一度推薦我母親加入她一親戚參與的國家新藥試驗計劃,那樣就可以免費吃到最新最好的藥了。最讓我感到溫暖的是,這位姐姐還一直以自己為例告訴我母親,現在的年輕人有自己的看法,要看緣分,所以她一點也不急,她兒子二十七八歲了,但只要兒子過得開心,她做母親的也開心,說不定哪天兒子一開竅就一見鐘情一個就帶回家了呢。
還有一個床位是一位50幾歲的阿姨,她的女兒在附近一家有名的醫藥公司工作,所以時常來探望,她不時向我們推薦他們公司的藥材,讓我一度以為遇見了傳說中的醫藥代表。
還有一個六十幾歲的老太太,患了世界級疑難雜癥三叉神經痛(時有面癱),她老伴不在了,兒子一家在外地工作,也很少見她親戚來看她,她白天黑夜都一個人照顧自己,但卻是病房里最活躍的一個。她時常從這個病床跳到那個病床,和每一個人聊天,向每一個人推薦她的養生方法,譬如她的面部敲打法,用手背和指關節不斷敲打面部神經,敲得“噼里啪啦”“咯嘣咯嘣”地響卻毫無懼色,讓人一度以為她的臉是鐵筑的城墻。她說話像鞭炮一樣停不下來,她還會在晚上大聲地打呼嚕,真是有她在的每一刻病房里的空氣便會格外活躍,因為她的活躍,所以病友們都不能不原諒和習慣了她的喧嘩。她還經常對在電腦前“彎腰駝背”的我突然大聲提醒道:“嘿!年輕人,直起腰桿!”除此之外她也常把她的水果剝好了皮給我吃。她大概就是我很久沒見的四川話里最稱職的“婆婆媽”了。
好在母親的病情逐漸穩定,精神狀態日漸好轉,我一直緊繃的心才有了些許放松。剛剛工作的妹妹得知母親即將出院的消息后,特地打來2000塊錢,囑咐我一定要帶母親在成都多玩幾日,以彌補她不能來看母親的愧疚。
出院的前一天,病房里似乎格外的熱鬧,各種囑咐各種祝福各種親熱,讓我再一次體會到了這個城市居民的實在。
出院后的第一天,逛了春熙路,印象最深的是位于陽光百貨的優衣庫旗艦店,疑似進了女兒國,清一色二十出頭的美女,讓我真真實實的體驗了一把豬八戒的感覺,里邊此起彼伏的溫柔動聽的“你好,歡迎光臨!”于是沒見過世面的我一動心買了4件衣物。后來回京,又去了其他幾家優衣庫,卻再沒有聽見那么悅耳動聽的“歡迎光臨”的聲音,雖然服務員也在喊,但卻帶著幾絲說不清的疲倦和機械。
下午回賓館安頓好行動不便的母親后,就找我的高中同學兼密友熊貓去了,高三別后,已是六年沒見。他大學畢業后獨闖成都,現在一家成都本土銀行從事金融理財工作。記憶里高中三年他一直是一個非常靦腆的人。大學里發過來的照片也都是非常文靜的笑,唯一的突破是他染燙過后的發型,因為他姓熊,加之性情比較溫順,所以我一直叫他熊貓,久之便成了他的外號,其實他體格呢也和我差不多,比較瘦的那種。在人群中我左顧右盼任是沒看見他,倒是他先發現了我:“嘿!海江!”我轉過頭,忍不住拍他的肩膀:“喲!小伙子精——氣——神了!”他完全白領的打扮,polo服扎進西褲,挺著肥肥的小肚皮,一頭板寸,一臉麥色油光,一笑兩頰的小肥肉像湖水一樣蕩漾開去。我說:“小子,畢業照上還那么清秀的樣子,這兩年你都是怎么長的!”我拍拍他肚皮:“改天我得叫你大叔了!”
夜幕降臨后我們去吃飯,他問我吃什么,我說吃路邊攤上的,帶著泥土的味道的。但是我漸漸發現了一個問題,我和他說四川話,他偏要說普通話,對于我這個北漂多年的人來說不那么正宗的普通話,后來我也一直和他用普通話聊天了。他說他工作中要面對全國各地的人,所以習慣了普通話,慢慢生活中也成了一種慣性,我說那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在成都生根發芽了,他說那是當然,那種語氣還有臉上的笑意,還有那一挺一挺的小肚皮無不透露出一種十分舒坦的得意。我說,那我祝福你以后,再為我們國家添一只小熊貓,兩只更好,最好三只。然后他終于又露出了靦腆的笑臉。
我們碾轉到了川大旁一家有名的串串吧,然后憶苦思甜,從晚上7點吃到將近10點,其實一直在聊天。熊貓拿了很多串他最喜歡的魚皮,但到最后一串完整的都沒吃上,因為魚皮一下鍋便化了,而我們的注意力也完全不在吃上,就那樣一直干杯,一直胡吹,等到想起魚皮時拿起簽子早已只剩下光桿司令了。等到別離時,我們都早已hold不住了,走起路來晃晃悠悠,這個城市仿佛都已變成一個搖籃。我說,你這些年變化蠻大的,酒量長了,肚量也長了。他說心寬體胖嘛哈哈。我說等我,以后我在北京呆膩了就來成都,我也要像你一樣長得胖胖的,女孩子看著多有安全感啊。他說來吧來吧,來這里你一定會文思如尿崩的。
此后的一兩天,我和母親又去了錦里、武侯祠等幾個景點,大概見慣了山山水水,亭臺樓閣,印象最深的還是這個城市里的人,這個城市里無處不在的打麻將、喝茶水、吃小吃,聽川劇、擺龍門陣、散小布、遛狗和靜坐的人,這個城市的閑適、安逸和悠哉,讓我一度忽略了這里的氣候、風景。成都的景色算不上出類拔萃,但他的居民卻有一種區別于大都市的別樣風情,類似小資,類似竹林七賢,類似小國寡民,而這些才真是這個城市讓人留戀的精神所在。至少這個城市,養肥了我的朋友熊貓,至少這個城市,讓我這個飄零的外地人有了家的感覺,有了一種來了就不想再回去的歸宿感。
離開成都的那天是破天荒的晴,秋冬時節的晴,破云而出,帶著水晶的璀璨,讓我對這個城市看得格外真切。這些熙熙攘攘的人,也許,他們常年地呆在這個城市,除了生存,更多的是生活,是人與人之間的生活。與這終年水霧朦朧的氣候對應的另一面,是這些始終心懷陽光的人們。
那么再見,成都。未來的某一天,無論如何,成都人,請等我回來,我們終會再見,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