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有雨--那個最愛我的人走了

小雨淅淅瀝瀝的,像是下在了心尖兒上。

今日冬至,冬至有雨!

忙碌了一個上午,課上完了,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路邊有人在焚燒紙錢,那是在寄托對逝去親人的哀思和祝愿吧!他們很虔誠。雨點打在傘上,噼噼啪啪,一路伴著,仿佛也打在心頭上。我的思緒隨著雨飛回到十二年前。那一年的冬月,我的外公,這個世界上最愛我的也是我最愛的人,離我們而去!

在此之前,我的祖母我的外婆相繼離我們而去,他們都是愛我的人,也是我愛的人。我知曉一切道理,正如陶淵明挽歌所唱:“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我只是悲傷難抑。

我父親的父親是原國民黨高官,黃埔軍校后期畢業生,聽父親說是管電報情報這類的。我的祖母是縣城首富之女,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英語系的畢業生。他們兩人的結合,似乎無關愛情,只是家族或者政治的需要吧,而我的祖母又是個性格內斂卻倔強的女子,兩人之間時有齟齬,都道天下男兒多薄幸,四九年,我父親的父親卷了我祖母的細軟扔下兩個年幼的兒女帶著另一個女人離開大陸去了臺灣。

從此天涯路人。

而一切的苦難都落到了祖母這個柔弱的女子身上。祖母一個弱女子,無法支撐起破碎了的家庭,于是便往前邁了一步,后爺爺是個很善良忠厚的人,他們又有了兩個兒女,但是他待我父親和我大姑媽如同己出,以至于很多年來我都不知道我父親另有父親。

祖母是那個時代的大學生,學問自然是好的,解放后在當地的小學做了教員。本來日子可以這樣美好下去,沒有了以前的富貴,倒也有現世的安穩,可是,那場浩劫怎么可能放過她?

她是國民黨高官太太,她罪大惡極,她極有可能和敵人還有聯系,于是,審查、批斗,讓她交代罪行,給她剃陰陽頭,那些人極盡所能地折磨著一個弱質女子,并且,也不放過她和那個國民黨高官生的兩個兒女。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十幾歲的父親出走江南,不然,有可能就做了無名的冤鬼。

父親是個極其聰慧的人,在機械廠里拜師學藝,不幾年就學得一身好技術。外公外婆只有我母親一個孩子,自然不愿意她外嫁。至于父親和母親怎樣成的親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等我稍懂事時父親已經從江南回到家鄉。

小時候記得一年當中祖母總會在我家住上一段時間,后來才弄清楚,她的四個兒女每家三個月,輪流著住過去。祖母身體不好,是肺方面的病。后來她過世也是因為這個病。祖母時常會弄塊小黑板教我和三姐英語,小時候的我們哪里知道她的厲害,也不喜歡學那洋玩意兒。

大概我上初中時聽大姐說,我父親的父親曾經給祖母寫過信來,懺悔年少時的輕狂和孟浪。祖母不語亦不復,沒人知道她心里怎樣的翻騰。

那時候我和哥哥、三姐在一個學校讀書,突然有一天有人把哥哥接走了,說祖母故去,他是長孫,必須要披麻戴孝摔老盆打孝子幡。因為祖母是在叔叔家過世的,葬在老家,我和三姐沒能去,也不知祖母墳在何處魂歸何方。

和祖母談不上感情深厚,只是知曉了她的一生心里對她多有憐惜。父親總是埋怨我們不去給祖母上墳,他年有空,一定在她老人家墳前添一抔土。

在我眼里外公是個睿智的人。在他將近一個世紀的生涯里,他看了太多的人情冷暖嘗了太多的苦辣酸甜,以至于再大的事在他眼里都沒有什么。他活了九十五個年頭,失明了近四十年,年輕時眼睛長翳子,當時沒有條件治療,等到完全失明后經濟條件允許能治療時又因為年齡大了不敢治。

因為有幾畝薄田,外公當年被定為富農身份,為此吃過不少苦頭,后來我曾問起過,他哈哈一笑,說:“過去的事兒了,提它做什么?”但是提到母親的一件事他總是不厭其煩地講給我們聽。在那個饑荒到吃土的年代里,外公好不容易留了一小袋黃豆做種子,怕被人發現懸在高高的房梁上,但是還是被母親盯上了,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姑娘,也不知道她用的什么方法夠到了那袋黃豆,一回一小把,背著外公炒熟了吃。外公外婆天天餓得前腔貼后腔,卻眼見著母親白胖了起來,驚訝之余半晌才想起來看那袋寶貝種子,發現已經被母親吃的差不多了。“你打她了嗎?”我興致勃勃地問。“餓啊!”外公嘆氣,“眼見著孩子都要餓死了,吃幾顆黃豆又有什么呢!”外公把剩下來的種子下了地,收獲了一些,好歹挨了過去。

外公在我們姊妹四個眼中,就是一棵可以讓我們擋風遮雨的大樹。那時候父親遠在江南,因了外公的佑護,我們幾個才不至于遭人欺辱。家里的房子是外公外婆和母親一塊土坯一塊土坯壘起來的,那份艱辛真的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記得沒搬進老屋時和小伙伴們經常在里面捉迷藏。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個遠方來的賣糖葫蘆的人借住在老屋里,我每天看著他變戲法似的煮出一串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垂涎欲滴,而他總是慷慨地給我一串。

父親沒有動過我們一根手指頭,在我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差點挨打是因為闖了一次大禍。那時候家里吃豬油,用膘油煉制出來。有一次父親買了膘油煉了滿滿一盆油,放在院子里涼著,我竄來竄去地撒著歡,父親一再告誡我小心不要碰翻了油盆,結果怕什么來什么,我還是把油盆打翻了。當時我傻了,父親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上前就要抓我,外公一把把我摟進懷里,說:“已經打翻了,你就是打她也還是沒有了!”記憶中父親和外公不怎么說話,外公拉著我往外走,父親礙于外公的面子,壓下了怒火。

外公對我們的呵護是有目共睹的。三姐小時候是個肉蛋蛋一樣的小孩兒,大姐要帶她,天天背著她累得要死,大姐又想和小伙伴們玩兒,便把三姐扔在門口然后去找外公。那時候外公正幫一家人家的房子起脊,蹲在房頂上,大姐到那兒就喊:“外公你快下來,你跟個肉蛋一樣蹲在那兒干什么?我去玩兒了,三兒在門口呢,你去帶她!”說完她跑了,大伙兒哈哈大笑,外公也哈哈笑著從屋頂上下來把三姐抱到身邊。

外公外婆住在院子外面的一間小房子里,他們想和老哥老姐們聊天聊地,自由自在,院子到了晚上總是要落栓的,不能盡興。外婆就是典型的農村婦女,一輩子唯外公馬首是瞻。他們平平淡淡,卻也相濡以沫。外婆八十七歲過世,生前被病痛折磨得厲害,大姐竭盡全力地救護,終是難違造化,外婆去時我身在唐山沒能赴喪。寒假回鄉,外公哈哈笑著,說:你再也見不著你外婆了,再不回來,恐怕也見不著我了。我當時忍聲吞淚,好在他看不見我哭。

父親因為有著太多的不甘心,所以平時在言語上難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外公從來都不去在意,在他看來,他的女兒能不煩惱就行了。外公眼睛看不見了,但他的心里明鏡一般通透。

假期結束要回去工作了,和外公說:我走了,您要保重!這時候外公才說:“走,走到哪里去呀?越走越遠!”

零四年我在南京,正緊張地準備考研,每天昏天黑地的。就在離考試還有一周時間時,大姐來電話說:“外公去了!”我當時懵了,怎么會怎么會?前段時間我才剛剛回去看他,他還和我說不要虧待你自己,該吃吃該喝喝,馬上就要買票回家,大姐說:“你不用回來,你好好備考,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家里有我和你哥、老三,你要好好考試,不要辜負老人家!”

那一天我失魂落魄,心里反復念叨:那個最愛我的人,走了!那個最愛我的人,走了!

三天后大姐來電話,一切順利,下葬前都在下雨,下葬那天晴空萬里。大姐嘆息,好人總歸老天知道。

考完試我馬不停蹄地回了家,跪在外公外婆的墳前,看著紛飛的黑色蝴蝶,心道:外公外婆,你們可還安好?!

十幾年過去了,幾番夢回,一旦于夢中遇見活生生的人聽見朗朗的笑語,醒來總會哭上半夜,一次夢醒,給大姐發了個信息,說我又夢到外公外婆了。大姐半晌回復:你又讓我哭了一場!

斯人已矣,生者當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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