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懵懂的他,走起路來跟山里的風似的。他住在大山頂上一個圍墻圈起來的院子里。那院子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人說是林場瞭望哨,也有人說是通訊站,沒有人能說清楚。
路人一般是不敢涉足院子半步的,大門上醒目的“謝絕參觀”四個大字就是一道禁足紅線。他們趕著牲口,或是背著柴火遠遠看見房子的一扇窗戶敞開著,也有炊煙從屋頂上空飄過。
天氣晴朗的日子,砍柴的人經常會看到一個少年坐在山坡上曬太陽。他留著偏分頭,一雙清秀的大眼睛,若隱若現于額頭的一簇斜劉海里。在他的身邊,還有兩頭牛吃著草兒。他不怎么愛說話,也許在大山里待的時間久了,人的語言功能也在退化。
只要走進山林,他的臉上總洋溢著笑意。大老遠看見他手里握著一枝沙棘,一邊輕啜著金黃的果實,一邊跳躍著穿過密密麻麻的叢林。他穿著一雙白色球鞋,上身還斜挎著一只單肩包,他跳的時候,那個帆布包還隨著身體的躍動上下搖擺。
這是大山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條山路。春天來的時候,小路兩旁長滿了葳蕤的植物,個頭都超過了人的身高。一陣風吹過來,這些植物還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由于小時候受過驚嚇,少年膽子不是很大。一個人穿梭在山林里,只要聽見草叢里發出了異響,腳底下會不由地加快步伐。偶爾有騎馬打柴的人從小路上經過,馬蹄聲驚飛了幾只鳥兒,樹梢上撲棱撲棱的聲音也讓他心生緊張。
在山上住上一段時間,他就會下山回城。每次下山的時候,他都會背上一個單肩帆布包,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步行到山腳下。山下有一條公路,公路上有班車行駛。只要看到由南向北方向的班車駛過來,他會招手攔下一輛車,然后匆匆登上去。車子起步了,少年的后腦勺出現在了車尾的玻璃窗上。
這次下山,少年的運氣不怎么好。兩個小時過去,仍不見一輛班車的影子。少年一個人待在空曠的山谷,心里有些著急。除了耳邊滑過幾聲鳥鳴之外,再聽不到其他動靜。
由于昨夜大山里飄了雨,小路上還有些濕滑。他下山的時候放慢了腳步,還將褲管高高挽起。即使一路上小心翼翼,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將身子移動到山底,鞋子和外套不可避免地粘滿了泥水。
少年坐在公路邊的一塊大石頭上。每次在這兒等班車的時候,他都會坐在一片冰涼之上。他脫下鞋子,找來一根枯樹枝,將粘在鞋底的泥土輕輕刮掉。鞋子變得輕巧了,可他的肩膀上還留著殘存的雨水。
少年已習慣了山里的一切。有一次他起了個大早,等到日落,才等來了一輛長途汽車。可駕駛員看見他招手,就是不踩剎車板。他急了,拼命追著喊著,好不容易才追上了車。也許他的執著打動了駕駛員,最終他沒有與末班車失之交臂。
他望著路的盡頭,還是沒有看到一個移動的黑點。每次看到一個黑點由遠而近慢慢變換的樣子,他就覺得離城市不遠了。在地上蹦跶幾下,活動活動身子,好讓身體變得暖和一些。山里風涼,有時候即使看到太陽就在頭頂,也感覺不到一點溫熱。
就在寂寞慢慢吞噬少年的時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前面不遠的山林里,一個騎著馬的女人正朝他慢慢走來。大山里騎馬的人見得多了,女人騎馬還是少年第一次遇見。
那個騎在馬背上的女人,腦袋一晃一晃的悠然而自得。顯然,她也注意到了站在路邊的少年。他還看見棕色的馬兒后面跟還著一個老頭。一看老頭就是平時大山里的老農。黑衣黑褲,腰里還纏著根繩子。老頭腳底的一雙雨鞋倒是顯眼,上面已經粘上了厚厚一層濕泥。
馬背上的女人看上去不像是一個農家女,一頭齊耳短發干練素凈,穿衣打扮一看就是城里人的模樣。女人的長相和老頭竟有幾分相似。莫非他們是一家子?少年心里充滿了疑惑。
隨著老頭一聲吆喝,馬兒停在了路邊。馬背上的女人在老頭攙扶下跳到了地上。她可能坐在馬背上沒少受顛簸,下了馬就坐在另外一塊大石頭上歇息。
老頭從馬背上取下一大堆行李放在路邊,就將馬兒領到附近一個林子里,把馬兒拴在了一棵大樹上。少年看到馬鞍子上墊著一塊坐墊。這坐墊的花色和質地是大山里獨有的,大紅大綠是坐墊的主打色調。少年忍不住笑了,扭過頭看到老頭已經安頓好了馬兒,正朝女人坐的方向走來。
老頭吸著旱煙打量了一眼少年,可能已經猜到他是大山頂上院子走出來的人。老頭問少年是不是在等車,少年點了一下頭。老頭說,他也送閨女下山等車,沒想到夜里下了雨路上濕滑不好走,只好牽著馬兒送閨女下山。
少年轉過頭看了一眼女人,年齡大約30多歲,可能長時間生活在山外,臉上已經看不到大山留給她的任何印記。她嘴里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家鄉的土話對于她而言已經陌生甚至淡忘。
少年告訴女人,他已經在這兒等了好久,連班車的影子都沒看見。女人說不著急,誰讓這兒偏僻呢,連班車都發得少。老頭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口里也念叨著慢慢等,不著急。
女人見老頭一直蹲在路邊抽旱煙,就催促他趕緊牽著馬往回走,山里風大不要再著涼。老頭抽著旱煙沒有吱聲,他可能還想與閨女多待一陣子。一個人一旦離開大山,就不愿意回來了。
女人看著遠處說,沒想到離開大山這么多年,山里的一切還是老樣子。交通不方便,一旦遇上下雨天,只能依靠牲畜運輸。
老頭笑著說,要不是女兒那一年考上了大學,或許現在還在山里頭吃苦哩。她的閨女可是他們村子這些年走出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大學畢業后就留在了大城市生活和工作。這次女兒回家探親來了,還不知道下次見面是什么時候。
老頭的話,深深觸動了少年的心。當少年得知這對父女就住在大山里一個貧困的小村子時,他睜大眼睛看著這對父女。他突然覺得周圍也沒剛才那么冷了。
少年曾去過那個只有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村子位于半山腰,一個典型的靠天吃飯的地方,交通十分不便,物資要靠牲畜馱著才能進村。生活在這樣的地方還能考上大學,那不知要吃多少苦。
想到這兒,少年的臉上對眼前的這對父女寫滿了敬佩。一想自己,少年覺得有些失望。因為沒有考上大學,才選擇從城市到大山工作。論生活條件與環境,他和那個女人有著天壤之別,而那個女人,卻沒有屈服于命運的安排,最終走出了大山。
山里的人想走出大山,而城里的人更愿意留在城里。而少年一想起自己從城里來到了大山,就覺得有些好笑。不是命運捉弄人,而是自己沒有抓住機會。那個騎著馬的女人,就像一面鏡子,明晃晃照著少年。
~無戒21天日更挑戰營第(17)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