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一只戀愛中的犀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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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以此文獻給瀕危的犀牛

一、

酷暑炎炎,蚊蟲肆虐,盧什一根煙接著一根煙不停地抽著,也不停地揮舞巴掌拍打脖子和胳膊,那上面是一整排血肉迷糊的熱帶蚊蟲,死于他的掌下。他穿著一件灰綠色的外褂,敞著懷,扣子一少了兩顆,只有四顆了,但是卻一顆也沒扣上。他的下身是短褲衩,即便這樣,他還嫌熱,恨不得赤身裸體。他面色黧黑,天長日久的毒辣驕陽把他曬得像一只魚干,黑瘦,精干。他鑲了一顆金牙,這是某種象征,至少象征了他的富裕。使他富裕起來的,是一種非法的行業,盜獵。他正在焦急的等待著獵物的出現,黑犀牛。

他的同伴,名叫奇姆的家伙,嘴里也叼著根香煙,屢屢煙霧在他頭頂間繚繞,嗆鼻的煙霧多少驅退了一批蚊蟲。奇姆穿著一件花里胡哨的格子衫,嘴里也鑲了一顆金牙,他橫躺著,左腿翹放在右膝上,同樣黑瘦精干的胳臂坦露在外。他在擦著一把油光錚亮的獵槍,那把獵槍已經很干凈了,和他梳理的油光光的頭發不相上下。他的腳邊放著一只破舊簡陋的單筒望遠鏡,雖然很破了,但總是能夠派上用場。

他們都還年輕,都習慣了刀尖舔血的生活。

多年前,他們兩人就已經相識,相識于一家小賭場。他們倆都是經不起誘惑的人,犬馬聲色的生活對于他們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兩人幾乎同時混跡于賭場,那時他們沒門路,只得干干打手,兼顧幫人討外債。手里有了錢后,本性暴露,逐漸沉迷于酒色與賭博,正常的收入難以維持其巨額的花銷。沒過多久,他們便身無分文,負債累累,終日四處躲藏。一時間,他們從討債者變成負債者,那些他們曾用來對付負債者的狠毒伎倆,反過來施加在了他們身上。討債者們用慣常的手段對付他們,綁架了他們的女朋友,想以此要挾,引誘他們出頭。然而,兩人都是鐵石心腸的家伙,對于這種伎倆并不買賬。他們把他倆的女朋友虐待了一番,把傷痕累累飽受欺凌的照片托人轉達給了他倆,他倆看到照片后咧嘴對視一笑,轉手便把照片用打火機點燃了。當天晚上,奇姆買了啤酒和小菜,兩人在汽車旅館狹小的房間里,痛喝了一頓。

有一天,他們想到,終日躲著終歸不是辦法,早晚都要面對現實。在賭場里當打手的經歷,讓他們多少積累了一點人脈,通過人脈關系,他們獲悉了一條賺錢的捷徑。這條捷徑為各國法律所明令禁止的,他們不理解,也不以為然。他們認為又不是殺人放火的營生,只是盜獵個犀牛角而已,何至于懲罰如此嚴厲?明知法律不準許,他們卻還是要冒冒險。一個販賣犀牛角的黑市老板得知他們二人欲從事盜獵行業,第一時間趕來與他們攀談交好。他給他們免費提供了充足的資金,任其揮霍,又為他們提供了兩把嶄新的獵槍。他開出的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他們弄到的犀牛角只準許與他一人交易。

兩個月后,他們有了第一筆交易,兩根犀牛角。令他們沒想到的是,只憑這一筆交易,他們兩人就完全擺脫了債務危機,還清了債務。嘗到甜頭后,兩人一發不可收,瘋狂的盜獵起來。盜獵的對象只有一個,那就是黑犀牛。常在河邊站哪有不濕鞋,他們認識的一伙盜獵者陸陸續續人贓俱獲投送進了監獄,只有他們倆,機警狡詐,直到如今還逍遙法外。

此時正是正午,驕陽似火,烤裂著大地。

他們隱藏在牛糞山的半坡上,等待著目標的出現。

盧什忽然坐直身子,手搭在前額上,望向遠處。遠處是一片青綠的草原,及腰深的大象草遍地皆是,郁郁蔥蔥。犀牛最喜歡吃這種草。牛糞山的高度非常適于瞭望偵查,那些隱沒在大象草里的犀牛,在牛糞山上可以清晰而及時的發現。“有一只,”盧什盯著遠處說,“個頭挺大。”

聞言,奇姆坐了起來。他熟練地把槍挎在肩上,順勢望去,“在哪?我怎么沒看到?”

天邊那一團團碩大的云朵,棉花似的潔白,在微微隨風浮動著。微風吹拂下,大象草被風吹得此起彼伏,像一襲襲涌來涌去的波浪。

“就在那兒,”盧什指點說,“一個小黑點,看見了嗎?”

“看到了,有點遠。”奇姆咬著煙頭,把煙頭咬的很癟。

“是有點遠,”盧什點頭說,“趕過去要十多分鐘。”

“現在動身嗎?”奇姆問。

“再等一下,”盧什說,“等我把這點啤酒喝完。”他搖搖手中的罐啤,沖奇姆眨眨眼。

“等你喝完,它早就跑沒影兒了。”奇姆站了起來。

盧什一口氣把罐啤喝光,捏扁,丟掉。“跑不了,它還沒發現我們,”盧什也站了起來,“它還在津津有味的吃草。”

“有兩只!”奇姆驚訝道。他把望遠鏡抵在眼前,透過鏡片死死盯住遠處草叢。草叢里又多出了一只犀牛,它與第一只犀牛并肩站著,身高差距不大,不用望遠鏡很難仔細分辨,因而最初才會被誤認為只有一只。

“一大一小?”盧什習慣性地問。

犀牛大多喜歡獨居,從不結伴而行。只有哺乳期的母犀牛才會時刻把幼犀帶在身邊,直到它長大獨立。

“不是,”奇姆說,“是兩只成年犀牛。”

“不是吧?”盧什難以置信。

“你看看。”奇姆把單筒望遠鏡遞給盧什。

盧什扶著望遠鏡瞄了瞄,興奮不已地說:“天啊,還真是!”

奇姆收回望遠鏡,把望遠鏡別在褲腰上。“這下信了吧?”

“怎么會——”盧什說,“很少見到結伴的犀牛啊。”

“這兩只犀牛在戀愛。”奇姆十分肯定地說。

他之前聽人說起過,犀牛在戀愛時,數周內出雙入對。

二、

他們挎起獵槍走下了牛糞山,走進了茂密的大象草里。草叢被太陽曬得灼熱,似乎成了火柴盒側面的擦紙,吸煙點火時只需用火柴在上面輕輕一擦,即可點燃。大象草的生命力極強,非但沒有向強烈的光照低頭,反倒生長得更加旺盛了。整片草原上遍布著大象草,一眼望不到頭。成群的蚊蟲在草叢間嗡嗡起舞,形成一個個巨大的黑圈子,形如龍卷風。

盧什說:“我說,咱們也太大膽了。”

奇姆明白盧什指的是什么。

“沒錯,”奇姆不乏驕傲地說,“最近也只有咱倆敢出風頭。”

每過幾年,政府就要對犀牛的數量做一次普查,看看是上升了還是下降了。幾乎每次普查的數字都不客觀,犀牛在逐年減少,已成了極其瀕危的物種。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盜獵屢禁不止,當地政府深受其擾,年年加大懲罰措施。眼下,又一次普查開始了。凡有犀牛出沒的地帶,荷槍實彈的軍人和巡邏員人數驟增,盜獵者往往選擇在這個緊張而危險的時期偃旗息鼓,等到風聲過去再擇日出獵。而盧什和奇姆,卻沒有收手,兩人仗著盜獵多年從沒失手的經驗,信心和勇氣十足,蓋過了心中的那一絲畏怯。

盧什的短褲衩口袋里裝著一盒午餐肉罐頭,他每走一步,罐頭就下沉一下,他的褲衩也跟著下墜一些。他要時不時提一提褲衩,防止褲衩脫落。

“你的松緊帶有點松吧?”奇姆說。

“是有點。”盧什回答。

“你先把罐頭吃了,別待會追捕犀牛時礙手礙腳的。”

他們在草叢里停了下來。

盧什用一柄小尖刀撬開了罐頭,牛肉的香味彌漫開來。他把牛肉切割成肉丁,用刀尖刺在肉丁上,挑進嘴里緩緩吃著。他吃的很慢,刀尖一次只挑一粒肉丁,他的嘴,一次也只接納一粒肉丁,他的胃囊仿佛也一次只消化一粒肉丁。他完全沉浸在了牛肉美妙的口感里,他沉醉般微閉著眼睛,不住微笑點頭,似乎在無聲地贊美著什么。

奇姆看著他的樣子,心癢難耐,恨不得給他一拳。他把叼在嘴里的香煙拔出來,張開嘴,對著盧什的鞋子啐了口痰,那口痰不偏不倚正中盧什的鞋面,可是他只顧著吃肉,并沒察覺。否則,兩人勢必要甩開膀子干一場。

奇姆從腰間抽出單筒望遠鏡,托舉在眼前,向那兩只犀牛所在的位置觀察而去。他的手腕正面有刺青,紋了一對交叉的象牙。在同一個部位,盧什也紋了一對交叉的象牙。這是屬于他倆特有的標記。以后如果招納新人入伙,他們也會要求新人在手腕上紋個一模一樣的。他們本來想紋個犀牛角來著,但這和他們干的勾當太相近,怕身份暴露,才退而求其次。

“快點吃。”奇姆催促說,“它們開始走動了。”

盧什嚼著肉丁,問奇姆:“它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向南去了。”奇姆嘴里依依不舍叼著煙,香煙燃燒殆盡,只剩煙蒂。他沒將煙蒂吐掉,還在吮吸著。

“正南方向還是?”盧什不急不躁地說。

“有點偏西。”

“我知道它們要去哪。”盧什胸有成竹,“它們吃飽了草,要去洗個澡了。西南方向有片沼澤,它們準去那了。”盧什把吃得一丁不剩的罐頭盒子丟在地上,對著罐頭盒子撒了一泡尿。

奇姆收起望遠鏡,看了一眼盧什說:“咱們走吧。”

兩人在深廣的草叢里并肩而行,繼續向前進發。

三、

他們趕到的時候,那兩只犀牛已不在原地,用望遠鏡也望不到影兒。盧什堅定不移的相信,那兩只犀牛絕對是去了沼澤地帶。犀牛在大象草里留下了明顯的蹄印,他們循著蹄印追蹤下去。體態龐大的犀牛所過之處,大象草盡皆被折斷壓倒,硬生生開辟出一條綠色通道。他們循著犀牛的蹄印很快就趕到了那片沼澤區域。

他們貓似的輕輕蹲下,趴倒在地上,透過大象草的遮掩,向不遠處的那片沼澤張望。沼澤里長滿了翠綠的菱角,對岸,有一群白色的草鷺在低頭覓食,在沼澤的正中央,兩只犀牛泡在水里,舒坦的打著滾,身上沾滿了菱角葉子。犀牛的視力極差,它們并沒有覺察附近潛藏的危機。它們邊打滾邊大口吃菱角葉子,菱角的葉子和莖干是它們最喜食的一種植物。過了一會兒,那只公犀牛從沼澤里翻了個身,站了起來,水珠嘩啦啦地從它身上滾落下來。它矯健的身軀上有一條條結痂的疤痕,那些都是往日里為爭奪母犀牛而爭風吃醋,與別的公犀牛搏斗時留下來的戰果。它佇立在水中,旋轉了一圈大耳朵,監聽周圍的響動。它的耳朵又大又長,像只喇叭,聽力極佳。耳朵出色的聽覺彌補了它短淺的視覺。每時每刻,它都在監聽附近的動靜,它要在危險來臨時迅速做出應對的舉動,或應敵,或逃跑。現在它要保護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躺在水中的那只母犀牛。它沒有察覺到周圍的異常,盧什和奇姆都是善于隱藏的家伙。它走向母犀牛,停在母犀牛的肩背處,低聲哼叫。聲音低沉渾厚,飽含深情。

母犀牛也站了起來。它們面對面站著,互相舔舐著對方的肩背、脖頸,據說這是一種愛的表現。一只在附近草叢里盤桓已久的牛瓊鳥飛了出來,落在了公犀牛的脊背上。牛瓊鳥就像犀牛的影子一樣,總是伴隨犀牛左右,它落在它們的頭頂,落在它們的脊背,啄食它們身上的蒼蠅和寄生蟲。犀牛對于牛瓊鳥的存在是十分接納的,牛瓊鳥可以讓它們更加干凈和遠離疾病。

盧什一直盯著那只公犀牛,公犀牛的犀牛角是他目光的焦點。那只公犀牛的牛角很大,能賣個好價錢,盧什心中嘀咕道。

奇姆湊在盧什耳邊低聲說:“我打公的,你打母的。”

盧什說:“憑什么?”

盧什也想獵殺那只公犀牛,他還沒見過那么大個頭的犀牛。

奇姆說:“別啰嗦。”

盧什說:“你說的不算,我就要打那只公的。我還沒打過那么大個頭的犀牛。”

盧什搓搓出汗的手心。

奇姆妥協說:“那好吧。”

說定后,兩人悄悄把槍管伸出去,兩支黝黑冰涼的槍管逐漸在向沼澤里的兩只犀牛瞄準。

奇姆咽了口吐沫,轉頭對匍匐在一旁的盧什說,“老規矩,聽我口令。”

盧什看也沒看奇姆,只是瞄著獵槍的準星。

奇姆一手托槍,一手扣在扳機上,他也瞄準了犀牛的要害部位,肺部。他正準備數數射擊呢,盧什卻又開腔了。盧什咬著大象草,說:“你說我能一擊命中嗎?”

奇姆不耐煩地說:“你可以的。”

事實上,也正如奇姆所說,盧什的槍法的確很好,從來都是一擊命中。

盧什的下巴頜滴下一滴汗珠,他繼續說:“但這次我不能保證了,奇姆。今天怪了,我心里有點緊張。”

奇姆詫異地瞥了盧什一眼說:“緊張?”

“是啊,莫名其妙。”盧什說,“今天我可不能保證能一槍把子彈打進犀牛的肺葉里。”

沼澤四周靜悄悄的,幾只瘦蜻蜓停留在菱角葉瓣上休憩。

奇姆提醒說:“我要開槍了。”

盧什點點頭說:“我準備好了。”

然而,那只公犀牛卻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它從沼澤的泥水中一躍而起,大聲吼叫著向岸邊奔去。那只母犀牛緊跟在它身后。

盧什大驚失色:“糟了,它們要逃了。”

盧什忘記了開槍。

奇姆率先開了一槍,沒命中。他沖盧什嚷道:“笨蛋,快開槍。”

那只公犀牛已經上了岸,跑進了大象草叢里。盧什半蹲起來,對著母犀牛隨便開了一槍,不圖一槍斃命,只要能夠把它打負傷,拖延它的奔跑速度即可。盧什的這一槍打中了母犀牛的后腿部位,劇烈的疼痛使它仰天哀鳴。

奇姆拍拍盧什的肩膀說:“你打中了。”

盧什說:“你不說我也知道。”

母犀牛的速度迅速慢了下來,拖著負傷的軀體在草叢里緩慢奔跑著。

奇姆說:“快補一槍。”

盧什說:“瞄不到了。”大象草遮掩了他的視線。

奇姆說:“還等什么,快追!”

兩人抱起槍,涉過沼澤,踏上對岸的土地,追入了草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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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情急之下,他們涉入了沼澤。沼澤呈橢圓形,橫向兩端的距離比較長,縱向距離較窄,他們不想繞個大圈子耽誤時間,于是就直直沖進了沼澤。但沼澤里的泥沼比他們想象中的要深,他們每一步都走的很困難。等他們終于爬上岸時,下半身已經泥濘不堪,就連腳上穿的鞋子也深陷進了淤泥中,不得已,他們只得赤腳去追犀牛。由于他們在沼澤里浪費了不少時間,犀牛也已經跑去很遠了。

盧什氣喘吁吁的跑著。他埋怨奇姆說:“都怪你,害得我光著腳。”

奇姆說:“別怪我,要怪就怪沼澤。”

盧什說:“不怪你怪誰?是你出的餿主意。”

奇姆說:“當時你也沒反對啊,要是你當時反對,也不至于搭上兩雙鞋子。”

盧什說:“我當時覺得繞過沼澤太費勁兒,哪知道涉過沼澤更費勁兒!”

奇姆說:“你還不是和我想的一樣。所以說,誰都別怪,要怪就怪沼澤。”

盧什說:“對,怪沼澤。”

他們兩個又追了一陣后,盧什說:“它們跑哪去了?我都看不到了。”

盧什比奇姆個頭矮不少,視力也差得多。

奇姆指著說:“在那個方向,咱們抄近路。”

遠處的大象草中跑動著兩個小黑點。那只公犀牛有意放慢速度,與母犀牛并肩跑在一起。它們大部分的軀體都遮掩在了深密的大象草叢里。

抄了一段近路,兩人又跑回了犀牛跑過的通道上。奇姆向遠處張望了一眼,距離那兩只犀牛近多了。那兩只犀牛以為已經擺脫了敵人,此刻已經停下來了。公犀牛在用舌頭舔舐母犀牛腿部的傷口,傷口還在流血。它把傷口舔干凈了,不久,又會冒出一股血水來。隨后,它湊近母犀牛的耳邊低聲哼哼著,似乎在傳達一種情緒,撫慰對方。母犀牛把頭依靠在公犀牛的脖頸上,它的眼睛里水潤潤的,濕噠噠的。它在顫栗,是恐懼,是害怕,是對于潛在的敵人的恐懼和害怕,也是對于死亡的恐懼和害怕。它至今不理解,為什么總是有人對它們痛下殺手?它,包括它身旁的那一只公犀牛,對于人類的氣息非常熟悉,他們的氣息總是伴隨著死亡。草原上,叢林里,每當槍聲出現,就會有犀牛慘遭殺戮。盜獵者并不是為了犀牛肉才獵殺它們,他們獵殺一只犀牛,只是為了從它的身上割下一根小小的角質。

盧什的腳步慢下來,奇姆也慢下來了。他們接近了那兩只犀牛,它們還沒發覺。不過,公犀牛始終豎著毛絨絨的耳朵,諦聽周圍的動靜。

奇姆停下來悄聲說:“咱們別往前走了,這一次要離得遠點兒。”

“沒錯。”盧什說,“它們已經受驚了。”

盧什彎下腰,托舉著槍。

“可不能再出錯了。”盧什瞄著說,“聽見沒?”

“我知道。”奇姆說。

奇姆把槍口對準母犀牛。

“你接著數數,”盧什紋絲不動地瞄著那只公犀牛,“你數到三,咱們就開槍。”

滿頭大汗的奇姆輕聲數著數:“一、二——”

第三個數還沒數出來呢,槍聲便響了。

盧什轉頭沖奇姆質問說,“怎么回事,奇姆!”

“走火了。”奇姆揩把汗解釋道。

“你能不能正常點,”盧什氣急敗壞地說,“上一槍你打了個空,這一次你又走火了!”

奇姆說:“我也沒辦法,的確是走火了。”

盧什說:“平時你可從來沒走火過。”

“是啊,”奇姆說,“平時你也從來都是一槍斃命啊。”

“看來今天是怪。”盧什喃喃總結道。

“沒錯,”奇姆說,“今天就不該出來偷獵。”

“打中了嗎?”盧什問。

“打中了。”奇姆答。

那兩只犀牛奔跑在草叢里,想再次躲避盜獵者的追殺,可是卻跑得很慢,因為母犀牛的肚子上中了一槍。

“打中哪一只了?”盧什不解地問。“怎么兩只都在跑。”

“那只母犀牛,我打中它的肚子了。”奇姆說。

“那它撐不多久了。”盧什說,“咱們去追吧。”

五、

令他們感到驚奇的是,那只公犀牛并沒有丟下母犀牛獨自跑開,反倒亦步亦趨的跟在母犀牛緩慢的步伐后面,替它遮掩敵人的攻擊。

盧什在距離犀牛不足百米處停下,望著跟在母犀牛后頭的那只公犀牛的后背,對奇姆說:“你瞧,這只犀牛很重情義。”

奇姆也停住腳,望著那只犀牛說:“沒錯,如今它自己都大難臨頭了,不但不趁機逃跑,卻還在給那只母犀牛打掩護。它完全可以撂下那只母犀牛自己逃掉的。”

盧什說:“你知道為什么嗎?”

奇姆說:“知道。它愛那只母犀牛。”

盧什說:“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溜之大吉?”

奇姆說:“這還用說?當然會。女人失去了還能再找一個,但小命就只有一條。”

盧什拍拍奇姆的肩膀,沖他擠擠眼,由衷佩服說:“好伙計,和我想的一樣。”

在兩人的談話間,那兩只犀牛又走遠了一些。公犀牛始終抵擋在母犀牛的身后,把母犀牛遮擋得嚴嚴實實的。

盧什說:“那只犀牛老是在后面遮擋著,這該怎么開槍?”

奇姆說:“轟它幾槍,先把它放倒再說。”

盧什舉起槍,奇姆也舉起槍,他們瞄著那只公犀牛。他們分別放了一槍,盧什的那槍打在公犀牛脊背后部凸起的皺褶里,子彈嵌了進去;奇姆那槍不偏不倚打在了空氣中,他又打了一個空。

盧什嘲笑他說:“奇姆,你的槍法可真臭。”

奇姆惱羞地拉上槍栓,再次瞄準那只公犀牛。

恰在此時,那只公犀牛來了個大轉身,朝他們倆猛然沖刺過來。繚繞在草叢上方的一團團蚊群,驟然炸開了。大地也被震顫了。

“天吶,”盧什驚呆了,“它竟然不怕挨槍子兒。”

奇姆托槍的手臂有點打顫,他說:“盧什,你要瞄準點,被它沖撞一下咱就完了。”

兩人托舉著槍,伺機開槍。

犀牛沖刺的速度極快,像一道迅疾的黑色閃電。

在犀牛距離他們不足十米的時候,他們倆幾乎同時開了槍。槍聲響起,那只犀牛沒有倒下,還在向前奔突。子彈擦傷了它的表皮,但沒有射中要害部位。它從兩人中間沖過,他們倆及時躲閃,險些被它沖撞到。他們倆轉身調整姿態拉上槍栓,等著它轉身反擊,他們已經做好準備,在它轉身反擊的剎那,朝它的肺部以及頭部開槍。然而,那只犀牛并沒有戀戰。它直直向前沖去了。

奇姆望著它遠去背影說:“它是要逃跑嗎?”

盧什說:“看樣子像。”

奇姆不屑道:“嗐,原來也是個膽小鬼。”

盧什說:“看來咱們高估它了。”

奇姆說:“沒錯。”

他們追不上那只遠去的公犀牛,只好回過身來,繼續對付那只負傷的行動遲緩的母犀牛。那只母犀牛已經不能跑動了,只能遲緩地走著。要追上母犀牛并不費力。所以,盧什和奇姆兩人扛著獵槍走著,步履并不焦急。好像他們的獵物已經插翅難飛,已然到手了似的。

盧什不無遺憾的沮喪說:“我最想獵殺的還是那只公犀牛。”

奇姆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點頭說:“這我知道,你是看中了它那根粗大的犀牛角了。”

盧什說:“是啊,比前面那只母犀牛的可大多了。”

奇姆說:“準能賣個好價錢。”

盧什說:“這我信。”

奇姆把煙遞給盧什,盧什接過去吸起來。他們向前走著,懷著悶悶不樂的心情。遇上蚊群,盧什就把嘴憋足一股煙霧,吐在蚊群里,蚊群聞到煙味,紛紛避開了。

奇姆聽到身后有異響,回過頭瞄了一眼,立即驚訝說:“盧什,快看后面!”

就在他們身后不遠處,那只公犀牛又出現了。

盧什瞪圓雙眼納悶說:“它怎么了,它瘋了嗎?”

六、

公犀牛并沒有逃之夭夭,它又殺回來了。

盧什說:“我明白了。”

奇姆說:“明白什么了?”

盧什說:“剛剛它是在引誘咱們。”

奇姆說:“引誘咱們去追它?”

盧什說:“是啊。”

奇姆說:“它圖個什么?”

盧什說:“你想啊,咱們要是去追捕它,這樣一來,就給那只母犀牛提供了充足的逃跑時機。咱們要是去追它,還不一定能夠追得上。最后到頭來,兩只犀牛,一只也追不到。”

奇姆感嘆說:“幸虧咱們沒上當啊!”

他們再次托舉起槍來,瞄準逐漸逼近的公犀牛。

七月驕陽當空照,他們渾身冒汗,托槍的手臂濕漉漉的。

那只犀牛在距離他們不到二十米遠處突然停了下來,又轉過身跑離開了。

盧什說:“我說的不錯吧,它是在引誘咱們吧。”

奇姆說:“真是有趣。”

他們沒去追逐它,依然回身向前行進。現在,他們的目標是追捕那只母犀牛,而不是那只公犀牛。對于那只靈活的警惕性很高的公犀牛,他們雖然沒有完全放棄,但也沒有完全的把握能夠追上它了。

七、

沒過多久,那只公犀牛又一次歸來了。

它或許是意識到了引誘他們追捕自己并不能成功。因此,這一次,它不再跑開了。而是圍著他們倆兜著一個不太大的圈子。它在大象草里奔跑著,兜著圈子,一圈又一圈,不知疲累。

盧什和奇姆被逼停在原地,匆促應戰。他們托起獵槍,像打飛靶似的,瞄著飛速奔跑的犀牛一槍又一槍。先開始,犀牛移動的速度很快,他們無法準確命中它。

奇姆說:“盧什,打準點。”

盧什說:“放心吧,這次它跑不掉了。”

奇姆說:“不是跑掉跑不掉的事兒,是我都快沒子彈了。”

盧什詫異說:“你怎么用這么快,我才打出去兩發。”

奇姆苦著臉說:“我有點害怕了。”

盧什說:“老實說,我也有點。”

奇姆忿忿說:“真是只怪牛,像只纏人的蒼蠅。”

半個小時后,犀牛的速度減慢了。它粗喘著氣,跑得很沉重。像背負著一塊巨石。它的體力消耗殆盡。它開始挨槍子了。后來,它終于支撐不住了,一下癱在了地上,癱在了草叢里。草叢及腰深,他們看不到它是死是活。他們倒情愿它直接死掉了,那樣就省去了一顆子彈,它耗費他們太多子彈和時間了。等了片刻,草叢里沒有傳來任何動靜。他們端著槍一步步走過去,想一探究竟。他們神經繃得很緊,生怕它貿然沖出來,來個突然襲擊。

他們看到了它,嘴里往外冒著血絲,身上彈痕斑斑血流如注,兩只眼睛黯然無光。看到他們走近,它撐著前蹄試圖站起來,可是它已經沒了力氣,加上中彈后劇烈跑動,身上的傷口被嚴重撕裂開來,生命岌岌可危。他們沒有對它施以援手,沒有,根本沒有。它勾不起他們一絲一毫的憐憫心,也點不燃他們心中那一盞人性之光。它做不到,也沒有任何事物能做到,他們是那么冰冷殘酷,猶如毒蛇。

奇姆一下跳到犀牛的背上,他使勁跺了幾下腳,開懷大笑。他又跺了幾腳,便用槍托在犀牛脖頸上狠狠砸了一記:“你怎么不跑了?”

盧什把槍挎在肩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根煙,用打火機點上。

他替犀牛回答說:“跑不動了。”

一只常年寄居在犀牛背上的牛瓊鳥傷心地飛過來,凄凄叫著。

奇姆說:“你瞧這只鳥。給它一槍。”

盧什反問說:“你怎么不給它一槍?”

奇姆說:“我的槍早就沒子彈了。”

盧什說:“省點吧。我的也沒幾發了。”

說到這里,奇姆又火冒三丈。他咬牙切齒說:“為了一只犀牛,折騰這么久,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對吧?盧什。”

盧什說:“頭一遭遇到這么難纏的犀牛。”

奇姆補充說:“是只戀愛中的犀牛。”說完,他笑起來。

盧什叼著煙,把槍端在手中,槍口對著犀牛的腦袋,提醒奇姆說:“我要開槍了。”

奇姆制止說:“等一下,我要再好好教訓它一下。”

奇姆從犀牛背上跳下來,在附近找了塊石頭。他抓著犀牛角,把犀牛的頭顱按在地上,他用手里的石頭,使勁砸著犀牛的頭顱。哐哐作響,皮開肉迸。

盧什在一旁說:“別弄壞了犀牛角,弄壞了可不值錢了。”

奇姆邊砸邊說:“我明白。”

等奇姆收手后,那只犀牛早已奄奄一息,面目模糊。犀牛周圍,成群結隊的蒼蠅聚攏過來。

盧什對準它的腦袋開了槍。

奇姆用獵刀割下了完好無損的犀牛角。他用手掂量著犀牛角,興奮地對盧什說:“挺沉的。”

盧什湊過去瞅著那根烏黑的犀牛角,同樣難掩興奮:“是啊,能賣個好價錢。”

奇姆用準備好的布片把犀牛角一絲不茍的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像對待很神圣的器物一般,與他剛才對犀牛施加暴力時的態度截然不同。

奇姆說:“盧什,咱們的任務還沒完成。”

盧什說:“沒錯,還有一只在逃的犀牛。”

奇姆擠眉弄眼的再次補充說:“是另一只戀愛中的犀牛。”

盧什說:“咱們在這里停留太久了,它應該跑遠了。”

奇姆說:“它負傷了,逃不了了,很快就能追上。”

盧什抬頭看看天色說:“日頭還早,咱們去追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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