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死了。
阿曇看著表姐發來的短信,怔怔的出神。
我的心情是輕松嗎?是高興?還是悲傷?她叩問著自己,找不到準確的詞。
他死了。
十一歲的阿曇也要跟他一起入土了吧?
十一歲那個夏天,她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進那個房間的——外公的書房。
外公是衛生院院長,是街坊四鄰里有名的有地位的文化人,也是母親那一家子的主事人。可惜,這樣一個說一不二的強人,子女卻不成材。
小時候,父母都是小市民階層,母親起早貪黑忙著擺攤掙錢,父親早早的買斷了工齡,在外地打工。留下一個小小的阿曇,還不到能自理的年紀。四顧也沒有可依托的對象,于是,母親把她放回了自己娘家,半個月才接回自己家一次。
如果她知道這個決定會讓自己的女兒變成現在這樣,她還會這么做嗎?阿曇常常忍不住想。可是后來她知道了啊,那又怎么樣呢?
也許是已經厭倦了前半生兒女成群的負累和聒噪,對阿曇的寄宿,外公外婆的反應是冷淡的,除了招呼一日三餐之外,外婆偶爾會管教她的習慣,而外公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書房里不知道忙什么。
小小的乖乖的阿曇,就已經從大人聊天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外公是大家庭的一家之長,父母的醫保都是外公在操辦,雖然外公外婆對她還不算太嚴厲,她還是懂得謹小慎微的在外公外婆家過著日子。
后來無數次的回想,阿曇都記不起那天的事情是怎么發生的。她只記得,那天很熱,知了拼命的叫著“知了知了 ”。她在客廳里搖著蒲扇,穿著短衣短褲,后來怎么就進了外公的書房?他說了什么?是檢查身體嗎?
他粗壯有力的大手不由分說的蓋住了她的下體,毫無商量的余地。
阿曇不敢動,他是醫生,又是外公,她知道應該聽他的。可是她又感到一種奇怪的別扭,全身發僵,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從哪里來。
她杵在原地,垂著頭,他把她扭轉身去,又“檢查”了她的背后。她一動也不敢動,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根蠟燭,沒有手腳。而那雙強有力的大手刮著她的皮肉。
從書房出來以后,她恍惚了一整夜,有時覺得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有時又仿佛自己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雖然她不懂到底哪里發生了變化,但一股從身體深處鉆出來的嫌惡感纏繞著她。
外公沒有任何變化,也許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有時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或者,是太大驚小怪?
她不知道該找誰詢問,有幾次,在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上,她囁嚅著,捻搓著每一個到了嘴邊的音節,最后,還是把它們咽了回去——媽媽如果跟外公吵起來,他們的醫保是不是就辦不成了?媽媽會不會怪我?
這件事,是不是其實是我的錯?
夏天,她在短袖T恤外面套上長袖,汗珠在背上,像油鍋里的水滴焦灼。可是她只敢在自己的小房間里才脫掉。
她想,也許這樣就能避免再次犯錯。
然而,這不過是一只小貓小狗躲在桌角的徒勞。這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不會只發生一次。
她覺得外婆一定已經察覺了——她對她越來越沒有耐心,常常露出嫌惡的神情。有好幾個晚上,她夢見外婆怒火中燒,大聲的咒罵著她,趕她回自己家去。她在一陣輕松中醒來,等啊等,夢中的場景卻一直沒有發生。
“你媽媽多享福哦,老公這么能干!”當她聽到鄰居張姨對母親這么說,當她看到孱弱的小舅被外公不由分說地逼去參軍,而外婆只敢在一旁抹淚勸兒子聽話,她漸漸明白,搓捏著自己的,是這個家庭里最強勁的一雙大手,誰救得了她?
“聽話!”外公說。
“聽話!”母親說。
在“聽話”聲中,她熬到了上初中,終于可以去住校了,可是父母還是想她繼續住在外公家——食宿費用都省了,還有人照看更放心。
她鼓起勇氣跟父母說想去住校。
她以為他們會問她原因,可是意外的是,兩個人都沒有表示出探詢原因的興趣。母親只哽出四個字:“繼續住吧。”父親則沉默地看著她,父親一直是別人口中“埋著頭、一天沒有三句話”的老實人,但她覺得他看她的眼神有一些奇怪,有她讀不懂的含義,她只是朦朧的感覺,那不像一個父親看女兒的眼神。
她悄悄的攢錢,早飯的兩個包子只買一個——中午回家再多吃點。她把同桌用剩的鉛筆都回收了——這樣又可以省下買筆的錢。
她有一個大膽的計劃:攢夠學校住宿費,自己搬去住宿舍。
“把你那個死丫頭領回去!我受的氣還不夠嗎?!”外婆在母親在廚房里,阿曇隱約聽到了外婆的聲音。
她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母親的回答。
“他是啥樣的人,你自己也清楚。”母親的話音聽起來有麻木和無奈。
阿曇沒聽明白,“他”是誰,是外公嗎?
廚房里一陣沉默。
“我真是苦命啊!山雞下的蛋,孵出來也是小雞仔!”外婆恨恨的說。
“媽,我也是你生的。”母親開始有點激動了,“你這么恨,當初怎么屁也不放一個?”
“我嫁雞隨雞,我有什么辦法?!你還回來干什么?!還帶個丫頭片子又來招惹!”
“這都是命!他逼我嫁的窩囊男人。這輩子我們就捏在他手心里吧。”母親開始帶著哭腔了。
阿曇暈頭轉向的回了自己房間。
后來,她沒有去住校。這個大家庭里,所有人一切如常,包括阿曇在內。
再后來,她就像所有小市民階層長大的女子一樣,長相平平,學業平平,念了家門口的高職學校,上著營業員的班,每天做這個城市公交地鐵罐頭里的咸魚一條。
只除了一點特別之處——她一直沒有談男朋友。工作以后,外公已經不再碰她了。他老了,她覺得若有所失。
在安排幾次相親未果之后,母親也不再管她。
她相到過一個男人,雖然農村出身,但是研究生,在軟件園上班,還攢錢買了個小房子——這條件配她綽綽有余了,對方也流露出同樣的感覺。她的優勢不多:24歲,還算年輕,本地人,長相過得去,有工作。
可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跟那個男人打交道,她聽到過幾次他講工作電話,斯文、聽話,給她的感覺,像一根被人捏在手里的面條。
在晚高峰的地鐵一號線上,無聊的咸魚時間里,不知道怎么回事,外公的死訊,讓她回想起了這個男人。男人就那么回事呀,她想,也許,應該試試跟這個男人再接觸接觸?
她貼著門側的椅背站著,背后的人在車廂時快時慢的節奏里搖晃,推著她一下一下地頂著椅背。
她艱難的扭頭看了一下——一個光亮的腦門上殘留著幾根稀疏的灰發,還是昨天那個男人。他緊貼著她的后背,繼續著時快時慢的節奏。她甚至感覺到后腰處的皮肉傳來幾下輕微的抽動。
她不說話,愣著沒動。
旁邊沒有人說話。昨天也一樣。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想。
到站了,男人咳了一聲,離開了她的后背。她轉過背,剛好撞上了他的目光。他曖昧的沖她咧了咧嘴。
她決定,明天如果再遇上他,就問他要電話號碼。
曇花,已經習慣了夜。
很多時候,那些原本由別人劃在我們身上的傷疤,因為無人關切,于是慢慢長進血肉里,變成了我們辨認自己的標記。
這是“那些花兒”系列的第二篇。同樣來自真實生活中的故事。
生活往往會超出我們的想象,生而為女性,她們要面對的,比故事能發生的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