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年關,就忍不住老想到吃飯的事兒。各種飯局開始約起來,“人情味”變得格外濃郁。年底最重要的飯局就是除夕的年夜飯了,家人圍坐在一起,桌上一定有你最愛吃的那道菜,所有關于那道菜的記憶,都開始鮮活起來。年夜飯吃的不是菜,吃的是團圓。
年輕人吃飯讓手機先吃,不拍照這頓飯就算白吃了。以前的文化人也挺講究,吃飯前先賦詩一首、吃完作文一篇,愛吃,卻并不以“吃貨”自居,吃是一件風雅的事,是“食客”。
這不,有兩位吃飯界的作家,不嫌麻煩,吃完不算,非要寫兩句。這倆人大家都熟悉,就是梁實秋和汪曾祺。他倆寫過的食物不下百種,南北東西,大到硬菜小到點心,真真是“有腿的不吃板凳兒”。他們也寫過很多當今會出現在年夜飯上的菜肴,有你最愛的那一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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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魚
汪曾祺:
“
我在淮安曾多次吃過“干炸鯚花魚”。二尺多長的活治整鱖魚入大鍋滾油干炸,蘸椒鹽,吃了令人咋舌。至今思之,只能如張岱所說:“酒足飯飽,慚愧慚愧!”
”
梁實秋:
“
清炸魚說來簡單,實則可以考驗廚師使油的手藝。使油要懂得沸油、熱油、溫油的分別。有時候做一道菜,要轉變油的溫度。炸魚要用豬油,炸出來色澤好,用菜油則易焦。魚剖為兩面,取其一面,在表面上斜著縱橫切而不切斷。入熱油炸之,不須裹面糊,可裹芡粉,炸到微黃,魚肉一塊塊地裂開,看樣子就引人入勝。撒上花椒鹽上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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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拌豆腐
汪曾祺:
“
豆腐最簡便的吃法是拌。買回來就能拌。或入開水鍋略燙,去豆腥氣。不可久燙,久燙則豆腐收縮發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入開水稍燙,梗葉轉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候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以南豆腐為佳),下香油數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
”
梁實秋:
“
涼拌豆腐,最簡單不過。買塊嫩豆腐,沖洗干凈,加上一些蔥花,撒些鹽,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紅醬豆腐的汁澆上去,更好吃。至不濟澆上一些醬油膏和麻油,也不錯。我最喜歡的是香椿拌豆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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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肉
汪曾祺:
“
東坡肉其實就是紅燒肉,功夫全在火候。先用猛火攻,大滾幾開,即加作料,用微火慢燉,湯汁略起小泡即可。東坡論煮肉法,云須忌水,不得已時可以濃茶烈酒代之。完全不加水是不行的,會焦煳粘鍋,但水不能多。要加大量黃酒。揚州燉肉,還要加一點高粱酒。加濃茶,我試過,也吃不出有什么特殊的味道。
”
梁實秋:
“
我不是遠庖廚的君子,但是最怕做紅燒肉,因為我性急而健忘,十次燒肉九次燒焦,不但糟踏了肉,而且燒毀了鍋,滿屋濃煙,鄰人以為是失了火。近有所謂電慢鍋者,利用微弱電力,可以長時間地煨煮肉類,對于老而且懶又沒有記性的人頗為有用,曾試烹近似佛跳墻一類的紅燒肉,很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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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腿
汪曾祺:
“
昆明過去火腿很多,哪一家飯鋪里都能吃到火腿。昆明人愛吃肘棒的部位,橫切成圓片,外裹一層薄皮,里面一圈肥肉,當中是瘦肉,叫作“金錢片腿”。正義路有一家火腿莊,專賣火腿,除了整只的、零切的火腿,還可以買到火腿腳爪、火腿油。
”
梁實秋:
“
我在上海時,每經大馬路,輒至天福市得熟火腿四角錢,店員以利刃切成薄片,瘦肉鮮明似火,肥肉依稀透明,佐酒下飯為無上妙品。至今思之猶有余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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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肉
汪曾祺:
“
湖南人愛吃臘肉。農村人家殺了豬,大部分都腌了,掛在廚灶房梁上,煙熏成臘肉。我不怎樣愛吃臘肉,有一次在長沙一家大飯店吃了一回蒸臘肉,這盤臘肉真叫好。通常的臘肉是條狀,切片不成形,這盤臘肉卻是切成頗大的整齊的方片,而且蒸得極爛,我沒有想到臘肉能蒸得這樣爛!入口香糯,真是難得。
”
梁實秋:
“
臘肉刷洗干凈之后,整塊地蒸。蒸過再切薄片,再炒一次最好,加青蒜炒,青蒜綠葉可以用但不宜太多,宜以白的蒜莖為主。加幾條紅辣椒也很好。在不得青蒜的時候始可以大蔥代替。
那一晚在湘潭朋友家中吃臘肉,賓主盡歡,喝干了一瓶“溫州酒汗”,那是比汾酒稍淡近似貴州茅臺的白酒。此后在各處的餐館吃炒臘肉,都不能和這一次的相比。而臘魚之美乃在臘肉之上。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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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肉
汪曾祺:
“
白肉火鍋是東北菜。其特點是肉片極薄,是把大塊肉凍實了,用刨子刨出來的,故入鍋一涮就熟,很嫩。白肉火鍋用海蠣子(蠔)作鍋底,加酸菜。
”
梁實秋:
“
北平人家里吃白肉也有季節,通常是在三伏天。豬肉煮一大鍋,瘦多肥少,切成一盤盤的端上桌來。煮肉的時候如果先用繩子把大塊的肉五花大綁,緊緊捆起來,煮熟之后冷卻,解開繩子用利刃切片,可以切出很薄很薄的大片,肥瘦凝固而不散。肉不宜煮得過火,用筷子戳刺即可測知其熟的程度。火候要靠經驗,刀法要看功夫。要橫絲切,順絲就不對了。白肉沒有咸味,要蘸醬油,要多加蒜末。川菜館于蒜醬油之外,另備辣椒醬。
”
-?-
鱔魚
汪曾祺:
“
淮安人能做全鱔席,一桌子菜,全是鱔魚。除了烤鱔背、熗虎尾等等名堂,主要的做法一是炒,二是燒。鱔魚燙熟切絲再炒,叫作“軟兜”;生炒叫炒脆鱔。紅燒鱔段叫“火燒馬鞍橋”,更粗的鱔段叫“燜張飛”。制鱔魚都要下大量姜蒜,上桌后撒胡椒,不厭其多。
”
梁實秋:
“
河南館做鱔魚,我最欣賞的是生炒鱔魚絲。鱔魚切絲,一兩寸長,豬油旺火爆炒 加進少許芫荽,加鹽,不需其他任何配料。這樣炒出來的鱔魚,肉是白的,微有脆意,極可口,不失鱔魚本味。另一做法是黃燜鱔魚段,切成四方塊,加一大把整的蒜瓣進去,加醬油,燜爛,汁要濃。這樣做出來的鱔魚是酥軟的,別有風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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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兒
汪曾祺:
“
沒有喝過豆汁兒,不算到過北京。
賣熟豆汁兒的,在街邊支一個攤子。一口銅鍋,鍋里一鍋豆汁,用小火熬著。熬豆汁兒只能用小火,火大了,豆汁兒一翻大泡,就“澥”了。豆汁兒攤上備有辣咸菜絲——水疙瘩切細絲澆辣椒油、燒餅、焦圈——類似油條,但做成圓圈,焦脆。賣力氣的,走到攤邊坐下,要幾套燒餅焦圈,來兩碗豆汁兒,就一點辣咸菜,就是一頓飯。
”
梁實秋:
“
胡金銓先生在談老舍的一本書上,一開頭就說:不能喝豆汁兒的人算不得是真正的北平人。這話一點兒也不錯。就是在北平,喝豆汁兒也是以北平城里的人為限,城外鄉間沒有人喝豆汁兒,制作豆汁兒的原料是用以喂豬的。但是這種原料,加水熬煮,卻成了城里人個個歡喜的食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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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子??
汪曾祺:
“
冬天,生一個銅火盆,丟幾個栗子在通紅的炭火里,一會兒,砰的一聲,蹦出一個裂了殼的熟栗子,抓起來,在手里來回倒,連連吹氣使冷,剝殼入口,香甜無比,是雪天的樂事。
我父親曾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甚美。
”
梁實秋:
“
但是最妙的是以栗子做點心。北平西車站食堂是有名的西餐館。所制“奶油栗子面兒”或稱“奶油栗子粉”實在是一絕。栗子磨成粉,就好像花生粉一樣,干松松的,上面澆大量奶油。所謂奶油就是打攪過的奶油(whipped cream)。用小勺取食,味妙無窮。奶油要新鮮,打攪要適度,打得不夠稠固然不好吃,打過了頭卻又稀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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餃子
梁實秋:
“
“好吃不過餃子,舒服不過倒著。”這是北方鄉下的一句俗語。北平城里的人不說這句話。因為北平人過去不說餃子,都說“煮餑餑”,這也許是滿洲語。我到了十四歲才知道煮餑餑就是餃子。
北方人,不論貴賤,都以餃子為美食。鐘鳴鼎食之家有的是人力財力,吃頓餃子不算一回事。小康之家要吃頓餃子要動員全家老少,和面、搟皮、剁餡、包捏、煮,忙成一團,然而亦趣在其中。年終吃餃子是天經地義,有人胃口特強,能從初一到十五頓頓餃子,樂此不疲。當然連吃兩頓就告饒的也不是沒有。至于在鄉下,吃頓餃子不易,也許要在姑奶奶回娘家時候才能有此豪舉。
餃子的成色不同,我吃過最低級的餃子。抗戰期間有一年除夕我在陜西寶雞,餐館過年全不營業,我躑躅街頭,遙見鐵路旁邊有一草棚,燈火熒然,熱氣直冒,乃趨就之,竟是一間餃子館。我叫了二十個韭菜餡餃子,店主還抓了一把帶皮的蒜瓣給我,外加一碗熱湯。我吃得一頭大汗,十分滿足。
我也吃過頂精致的一頓餃子。在青島順興樓宴會,最后上了一缽水餃,餃子奇小,長僅寸許,餡子卻是黃魚韭黃,湯是清澈而濃的雞湯,表面上還漂著少許雞油。大家已經酒足菜飽,禁不住誘惑,還是給吃得精光,連連叫好。
做餃子第一面皮要好。店肆現成的餃子皮,堿太多,煮出來滑溜溜的,咬起來韌性不足。所以一定要自己和面,軟硬合度,而且要多醒一陣子。蓋上一塊濕布,防干裂。搟皮子不難,久練即熟,中心稍厚,邊緣稍薄。包的時候一定要用手指捏緊。有些店里伙計包餃子,用拳頭一握就是一個,快則快矣,煮出來一個個的面疙瘩,一無是處。
餃子餡各隨所好。有人愛吃薺菜,有人怕吃茴香。有人要薄皮大餡,最好是一兜兒肉,有人愿意多羼青菜。(有一位太太應邀吃餃子,咬了一口大叫,主人以為她必是吃到了蒼蠅蟑螂什么的,她說:“怎么,這里面全是菜!”主人大窘。)有人以為豬肉冬瓜餡最好,有人認定羊肉白菜餡為正宗。韭菜餡有人說香,有人說臭,天下之口并不一定同嗜。
冷凍餃子是不得已而為之,還是新鮮的好。據說新發明了一種制造餃子的機器,一貫作業,整潔迅速,我尚未見過。我想最好的餃子機器應該是 —— 人。
吃剩下的餃子,冷藏起來,第二天油鍋里一炸,炸得焦黃,好吃。
”
比起味道如何,年夜飯更講究的還是氛圍,多少有些儀式感。北京的餃子,四川的香腸臘肉,廣東的盆菜……年味兒是關于家的獨特記憶。
不管過春節的形式如何改變,除夕夜的晚上,跟親密的人一起吃頓像樣的飯,無論如何都會是無法舍棄的習慣吧。
你們家年夜飯,必備的一道菜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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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來自汪曾祺《生活是很好玩的》,梁實秋《雅舍談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