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吻塵
電話鈴一響
“喂,敏姐,下午有空嗎?出來喝茶。”
很久沒有聯系的一位朋友,那天突然約我。三伏天的太陽如針刺,知了又玩命地叫著,店里的事卻忙得我暈頭轉向,哪有喝茶的閑情逸致。
正找理由搪塞,還沒來得及開口,對方先發話了:“沒事,很久沒見你了,我到你店里來吧。”
準時,朋友的身影出現在我店里。很久未見的她看上去滿面春光,不像我灰頭土臉。
“最近上哪發財去了”我一句隨意的寒喧,卻打開了她的話匣,如濤濤江水,連綿不斷。
“投資、平臺、返利、拉人頭,不用上班,不開實體店,發發朋友圈,躺著,睡著都能掙錢,誰誰誰剛做兩個月,今天又到帳好幾萬……”
若是我沒經歷過五年前的民間借貸,十多年前的揺擺機傳銷事件,肯定會放下手中的活,被她帶到編織得如此誘惑斑瀾的世界。如今,一聽類似的糖衣炮彈,心如死灰一般拒絕對方毫無情面。
鏡頭被拉到18年前,18歲少女如花季一般,心性純良毫無戒備,卻誤入傳銷窩子猶如進了地獄一般。
九十年代末期,經學校推薦,我在廣東中山小欖鎮永寧鄉的一個電子廠當QA質檢普工一年,全年沒假休,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是常態且不算加班,勞動力廉價到極致,加班無加班費,敢怒不敢言,只有埋頭苦干更不能讓管工覺察出你的心思,隨時可炒你魷魚且不支付工資,一進車間就顯緊張,連空氣都是凝結的,管工的厲聲吆喝,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像極了課本上《包身工》某個段落的描述……誰叫咱內地窮,大批外來工都蜂擁南下打工、淘金!人多崗位少,找個工太難,你不做,別人馬上來替代。
訂單緊缺時,偶爾會放半天假,工友們如犯人放風那般欣喜若狂,三五成群坐上摩的去趕一下集鎮,為自已置辦一些心儀的東西,都覺得是上天恩賜。
此時的我一直在尋求專業對口的機會,與外界聯系方式只有書信,上長白班的我都是披星戴月的勞作,即便有面試的機會,也無法請到假。唯一的方法就是辭職,一旦辭職就意味著馬上搬離集休宿舍,連棲身之處都沒有,如果一時未找到工作,襄中羞澀的我如何來解決溫飽,權衡之余,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受人剝削,這是資本家的本色。
2
我的專業《計算機操作與運用》,苦心練習的肓打可達130字/分鐘,在90年代,操作計算機并未普及,看來我的技術只有荒廢在這電子廠里了。
那天我收到了一封信,寫信人叫春梅,是從武漢寄來的。她和我同時被學校推薦到這里工作,后離職了,半年來并無音訊。
我拆開了信,被信中內容深深吸引,大概意思是:“她離職是明智的選擇,現在在武漢一通訊設備公司,混得不錯,公司正需一名人事助理,專業功底扎實的我一定能勝任,她已向領導推薦了我,叫我火速前往,機不可失。”
我既興奮又欣喜,馬上行動,時不我待……辭職被拒,工資被扣,行禮因沒管工簽字,門衛不放行,只能從六樓甩窗而出,扎中我腦袋后昏迷良久,為了我的專業對口也在所不辭。
摩的托著行禮至小欖鎮,后到廣州站去購到武漢的票。廣州站人山人海,一票難求,到處卻是票販子,稍不留意,錢,票兩失,行禮緊背身后,異常緊張,好不容易上了去武漢的車,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3
春梅說她會在車站來接我,一切都會安排好,叫我不操心。在在上,我放松了下來。一切都有了著落,就開始憧景起以后的工作環境,專業對口、電腦操作、辦公大樓、空調開放和有燥音、有毒氣的車間、普通女工相比,那是天壤之別,高興之余還唱出了小曲。
春梅說話算話,她比我先到武漢站。當我下車時,陽春三月的天氣,已有夏天的味道和激情。與春梅同行接我的還有一個小伙,她介紹說是她朋友,這小伙很是熱情,行禮全由他一個人扛了,說同學之間見了面,就該好好聊聊天,粗活,重活就交給他,瞬間他的形象高大了起來。
就這樣在他倆的引路下,把我帶到了他們的居住點,具體地名已模糊,大概是漢陽城邊的農民自建房。剛進院子的我,受到出租房內很多朋友的熱情歡迎,當我進屋發才現,這個房里住了很多人,年齡與我相仿,都來自于觀音故里“遂寧周邊區域”大家彼此之間都很熟悉,不是同學關系就是親戚關系。
朋友些對我虛寒問暖,剛落坐與春梅聊天的片刻功夫,一碗熱汽滕滕的煎蛋面就送到了我手中,說:“車上沒吃飽,肯定餓了。”關鍵是煮面的不是春梅,而是她同學的同學,這讓我甚是感動,因為這碗面來得太及時了,和中山廠里相比,這里似乎溫暖很多。
一碗面下肚后,我就急切想了解我應聘的工作單位的具體情況,又怕自已應聘不上而顯焦慮。
春梅說,放心工作沒問題,旅途辛苦,一旦上班又會很忙,明天先帶我逛逛武漢的漢正街。
晚上休息時,我才發現,這個出租屋里住了十多個人,年齡都在16歲一20歲之間。
讓人尷尬的事,這十多個人當中有男孩也有女孩,房用簾子一拉,便間隔成了男、女生晚上就寢的區域。
房內沒床,是買的特別廉價的竹制品鋪在地上打地鋪。
當我看到這一切時,有很多的疑問有待問詢和了解?可能他們看出了我的小心思,把話題岔開了,那一晚雖疲倦,但也未入眠,這樣的居住環境我是第一次,很是不自在和不習慣。
快亮時,頭暈暈的,迷迷糊糊睡著了,待春梅把我叫醒時,早飯已做好了。昨晚怪不得有些冷,原來門口的積雪有一足厚,在四川是難得見上這樣大的雪。
瘋狂的他們在院子里打起了雪仗,推起了雪人,見雪就發狂的我,那天始終提不起興致。
我問春梅:“難道他們都不上班嗎?”她支支吾吾也沒正面作答。
漢正街閑逛了一天,猶如綿陽的大觀園,商家漫天喊價,買主二折還價,最終假裝離開還得把你叫回去成交。
襄中羞澀的我,為了不白逛,給自已買了一雙皮鞋,價格很美麗25元,款式也不賴,但最終半個月下崗,下崗后解剖時才發現,材質為紙質。
在逛漢正街時,我一再給春梅要求,明天無論如何要帶我去面試,她回復說,經理出差了,等幾天才能回來,為了我不孤單,專門請假陪我幾天。人家都這樣了,我也不好死死糾纏。
就這樣,把我的煩悶堵在了嘴里。
第四天,出租房里的人全部起來個大早,嘴上嗯著小曲,頭上打著摩絲,穿得異常精神……春梅告訴我,今天跟著他們去見世面。
我懷著好奇,跟著大家上了公交車,再步行到一個會場,入場每人須交5元,熱情的他們,搶著給我買單,包括公交車錢。
會場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依我們到的時間只能做后排。
會場音樂節奏感極強,氣氛熱烈,會場里的人個個精神抖擻,只有我無知的東張西望,不知要干嘛?
數分后,主持人用飽滿激情的高亢嗓音請出了一位行業大咖登場亮相。這位大咖是位美女,來自江西,年輕、漂亮、身材好、氣埸足,值得稱贊的是邏輯思維,語言表達堪稱一流,普通話圓潤有力……具體講的內容我已記不清,但有兩點卻銘刻在我的腦中。
一:連問幾個想不想,“想不想改變自已的命運,改變家族的命運,想不想讓含辛如苦的父母過上好的生活,想不想向她一樣站在臺上光芒萬丈。”臺下的人都高聲問答“想!”那狀態比小學生聽課還專注,有人還在記筆記。
二:她說:“初次加入的朋友很是迷惑,這是正常的,當年我剛加入時,和你們一樣,只要你用心,跟著團隊走,跟著上線走,成功就會屬于你。”
團隊我懂,上線是什么,我卻不知道?說實在話,小時候我的夢想是老師,后又想當律師,此刻講臺上的她有著教師拿著教鞭的神氣,也有著律師的邏輯與表達……
臺上的講師講解激情高亢,妙語連珠,臺下聽課的群體年齡從十幾歲到五十歲不等,來自全國各地,有大學畢業生、在在校實習生、有工廠職工、普通工人、中層干部等,也有一家幾口人全來聽課,此時臺下也熱血沸騰,大家信心百倍,感覺下一個千萬富翁和百萬富翁就是自已。
講師有魔力嗎?她們都在干嗎?為什么能到掙這么多錢?錢有這么好掙嗎?為什么大學生也來這里……太多的疑問在我腦中顯現。
講課結束,在回出租房的路上,春梅過來問我,聽了課感覺怎么樣?
我思緒良久,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腦袋是蒙的,似懂非懂,她又追問,沒事,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說。
我說:“那個講師的口才我很是佩服,講兩個小時,不帶重復一句,聲音又具有穿透力,瞬間圈粉無數,我要是有那樣的口才就好了。”
回到出租屋,很是熱鬧,齊聚了幾十人,也不知道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后來才知道,他們是來看我這個下線新人的。
春梅介紹說,這個是經理,那個是主任,此時經理,主任馬上把我圍住,講自己做這個不到半年,現在報酬很高,天天輕松,開心……還提升了自已的溝通與表達,說著,拿出了磚頭一般的手提電話,當時別名叫大哥大,拔通對方電話聯系安排發貨工作。
經理走后,與春梅到車站接我的小伙拿出了紙和筆給我詳細講解了他們的加入制度和分配制度,原來他是春梅的上線。
4
這時我才知道人事助理,專業對口的工作,就是不進工廠,不干實事,天天分享的工作。要想得到利潤分配,需自已花3980元買一臺搖擺機。
接下來幾天,我舉棋不定,猶豫不決,中山的廠子是回不去了。我的上線和別條線的伙伴們,天天帶我參加他們的分享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講事實,擺道理,看他們侃侃而淡,似乎也有一些道理……
感覺很團結,似乎很友好,每人上臺分享之前都有口號,鏗鏘有力“XX,XX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鮮花掌聲送給你”連喊三遍,激情滿滿,很容被這種氛圍所感染。
沒有基本工資的工作心中無底,也不靠譜,但改革開放就需創新,這叫口啤宣傳,這叫分享消費,全是我沒聽過的新鮮名詞。
通過幾天的圍攻式洗腦,我似乎有些心動,3980可以博一博,好踩單車變摩托,沒錢,怎么辦?叫爸媽寄,這是唯一的辦法,我中山打工一年的積蓄也有一些,但都寄回家。
我徹夜執筆書信一封,說明離開中山來了武漢,工作需投資4000元,希望二老支持我,為了達到火速的效果,同時也發了電報,電報是以字數收費,為了省錢,只發了,“速寄4000。”
收到電報的父母,焦急萬分,人明明在中山,為何從武漢發報?為何寄錢?只有武漢,沒有具體地址,這可如何是好?
母親執意來武漢找我,父親說偌大的武漢毫無頭緒,從何找起,肯定一點,我遇到麻煩了,被拐,被騙?不得而知……
現在身為父母的我,方能理解當時父母的焦急和無助。
幾天后,父母收到我與電報同時寄出去的信,收閱信后,他們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了,至少我是安全的,投資創業是得支持,只是把我寄回的錢存上了定期,取出來會損失利息,父母告知了三伯父,三伯父也支持向來懂事孝順的我,和我爸共同湊齊4000元郵寄給我。
陪我去取錢的是一位大哥,他比我早加入兩個月,年歲長不了多少,但個兒高,身體壯,有他同行,特有安全感。
錢如數交了,搖擺機取貨了……就開始編織自已的財富夢想。
我們的生活很拮據,身上的錢都花得差不多了,連每天的基本生活都很難維持,其實,我的上線已經開始負債,他們也不好意思再張口向父母要,越這樣,每天餓得越快。有肉吃,吃飽飯,那是好久以前的生活了。
5
“多叫幾個人來參加入會,你就可以拿返點了。”這句話天天響在耳邊,所謂經理的工作就是天天分享,天天教我們如何發展下線。我也把我同學的名單列表一下,分析一下先發展誰,信剛寄出一封,正等回信時,噩夢才真正開始。
在我加入的第7天,就從新聞媒體上,特別是新聞聯播中就有長達幾分的報道,說的是武漢,說的是搖擺機,說的是“新田公司”,沒錯,我收據上的章就有“新田”字樣。
“傳銷”與“害人害已”、“家破人亡”扯上了關系,一時間公安,城管全城地毯式掃蕩搜捕。
我等一行人,就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全城通知,不能窩藏傳銷人員,發現者與傳銷并罰。
我們被房東趕出了出租屋,簡單行禮也被扔出了門外,城管四處巡邏。
旅店更是住不了,再說身上的錢吃稀飯也只能維持幾天,人心惶惶,欲哭無淚。
總要渡過眼前難關,連回家的車票錢沒有一人湊得夠,眼看就天黑了,今晚咋辦?
宿露街頭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大哥說:“晚上下雨咋辦?老家有些要飯的無家可歸時,住的就是公路邊的窯洞。我們今晚就住那里。”至少可以擋風避雨,窖洞生活伴隨我們十多人,在武漢過了余下的日子。
十人所有的錢加起來不足200元,不敢買菜,更不敢下館子。三塊石頭架個鍋,四方檢柴火,批發饅頭吃稀飯,原本就壯實的小伙,消化極快,天天如此的生活的后遺癥就是,四肢發軟,頭重腳輕,眼冒金星……
武漢盛產蓮藕,那年蓮藕豐收,上好的,藕農拿去集市喚賣,稍次品就扔在了田埂上,我們待藕農收工時,拿著蛇皮袋撿得滿滿的再扛回窖洞,看著沒花錢的蔬菜,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心中暗喜好一陣,覺得撿到了大便宜。
新田公司被當地工商查封后,門口聚齊了成百上千的傳銷人討說法。有的哭,有的鬧,有的一家全是親戚朋友借錢來做,更有甚者辭去原本就穩妥的工作……
嚴重影響交通,治安,排隊的人太多,堵在各種商店的門口,也影響了商人的營業。武漢大亂,再不出方案,就會出人命。
我們也天天去新田門口,在第十天,公司張貼一張布告,意思是:“剛加入一周的,憑收據可到XX處退貨,退款,但包裝必須完好。”
我們十多人當中,有的加入半年,有的兩個月,只有我剛在7天范圍之內。
找包裝,拿機器,找處據,24小時排隊,人山人海,幾天幾夜都排在那里,白天太陽炙熱,夜晚寒氣逼人,擋住了商人的生意,對我們唾沫相向,更有餐廳老板拿洗碗油水潑在身上,這些絲毫沒改變我們排隊退錢的信心和決心。
勞累,饑餓,熬夜,營養不良,加之我皮膚過敏發作,身上如千只蜜蜂叮咬,疙瘩把臉已經擠得變了形。但我心中信念猶如劉胡蘭走向鍘刀般堅定“我要退錢!”
大哥,春梅還有其他“窯友”都代替我排隊,給我送水,讓我覺得絲絲溫暖,排隊第三天,終于拿搖擺機換到了3900元,我的包裝很完好,但還是扣掉了80元,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那天我們徹底去改善了伙食,去廉價的館子吃了一頓飽飯。壓抑,憋屈的大伙也要了酒,酒過后,我們都抱頭痛哭。前途迷芒,朝不保夕,無臉見爹娘,這頓飯也是散伙飯。
我將3000元放在皮帶內側,900元給十人買了回家的票,算是他們幫我排隊的報答,如果沒有他們,三天我是熬不過來的。
我像逃難時回到家,關于武漢的一切只字沒提,父母說,武漢肯定是水土不服,怎么瘦成這樣?
我告知母親,廠子發生了火災,正在健修,現在放假。
投資的錢,自己花了些,還剩3000交給了媽媽。
媽媽說:“人沒事就好,回來就好。”我們的“窯友”后因種種原因也沒能聯系上。
很長一段時間,噩夢伴隨著我,同樣的夢境,被人追殺,而無處藏身,醒來,卻是一身冷汗。都說恐傷腎,后來我得的腎病,可能與這脫不了干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現在什么紅利高,拉人頭的返利平臺我都會遠離。
我腳踏實地干實體,累并踏實著。
今天,一開店門,隔壁財合公司門口聚集了數人,吵的吵,鬧的鬧,還驚憂了110。我從窗外伸出腦袋一探究竟。
原來又一融資平臺逃之夭夭,留下投資者欲哭無淚,有的更是拿出了棺材本……
陷餅只能天上有,人間處處是陷井!
征文鏈接:聊聊傳銷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