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天來得總是比較早一些。六月天,貴州某小城已熱得流火。大中午,熱辣辣的太陽掛在頭頂,白晃晃地刺眼。知了在樹上吱吱喳喳叫個不停,甚是煩人。誰也不愿意挑這個時候出門,但也有例外。
“買血桃啦!脆甜的荔波(地名)血桃!”賣桃的是一位戴著草帽的老漢,穿著一件洗得發黃的汗衫,褲腳高高卷起,露出精瘦黝黑的小腿。
一個染著黃毛胳膊上有刺青的小年輕如幽靈般從小巷冒出來。
“喂,賣桃的,給我稱兩斤。”
老漢忙不迭把三輪車推過來,黃毛隨手拿起一個又大又紅的桃,在衣服上一蹭,一口咬下去。他隨意問道:“老頭,你這是荔波桃么?”
老漢抬起頭,帽檐下一雙小眼睛滴溜溜轉。他惋惜地看著那個被啃了兩口的桃,陪著笑臉說:“當然,不正宗不要錢。”那當然不是荔波血桃,那是他自家種的。
黃毛挑好了,把方便袋遞給老漢稱重。老漢接過,在三輪車后取出一桿秤來。他把方便袋和稱都壓得很低,好把藏在后頭的“歪瓜裂棗”混進袋里。黃毛眼尖,一把揪住了他的手。
“老頭!你在干什么?奶奶個腿!老子最恨有人騙我!”黃毛一把將三輪車掀翻,在老漢的哀嚎聲中,鮮紅的桃子蹦蹦跳跳滾得滿街都是。
“李記雜貨鋪”前,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婆子坐在門口臺階上。眼見一個大桃子滾來,她趕緊彎腰拾起來。她舉起桃子朝店里的老板娘笑笑(老板娘回復了鄙夷的一笑),狼吞虎咽啃起來。真甜啊,這是她這輩子吃過最甜的桃子。
這老婆子姓張,在這一帶流浪已有一段時日。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從口音判斷其大概是北方人。當然,當地人并不是按秦嶺淮河來區分南北方。在他們看來,如果說湖南還勉強算南方,湖北就已是妥妥的北方了。
張婆子千里迢迢到貴州是來尋女兒的。女兒是尋到了,可并不認她。李記雜貨鋪的老板娘是個心善的女人,起先總拿些吃食給她。她就一五一十地把家里情況叨噔了出來。
這張婆子也是個苦命的人,老漢死的早,留下一兒一女靠她養活。張婆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把錢省下來凈貼補她兒子了。女兒就沒這么幸運了,從小輟了學,個頭還沒土灶高就搭著凳子燒飯。大清早起來打豬草、喂豬,還要挑糞澆菜。可憐人并不一定善良,因為經歷的磨難多,一旦遇到更弱小的對象會顯示殘暴的一面。張婆子就是這樣,一旦氣不順,就打女兒出氣。她有時候拳打,有時候腳踢。有時候單打,有時候跟兒子二人雙打。女兒十六歲那年終于受不了,跑了。
李記老板娘漸漸地不給她拿吃的了,她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評價并無不當之處。前年,張婆子的兒子尋釁打架,捅死了一個人,被關了無期。年紀大了,孤苦伶仃,這才想起來尋女兒了。“要是我,也不會認這個媽。”老板娘說。
張婆子到底還是回了自己家。從貴州到安徽,她沿路乞討,想象當初身無分文的女兒是怎樣輾轉去了那么遠的地方的。她把那天啃得光溜溜的桃核帶回來,在屋后的空地上挖了個坑,把它種了進去。
張婆子變得有點瘋瘋傻傻的了。她不知在哪撿了一臺收音機,聲音開得老大,吚吚啞啞跟著唱戲。她看見小孩就奪過來抱著做鬼臉,嚇得小孩哇哇大哭,爹媽跟過來把她臭罵一頓。她去申請“五保戶”,但村支書說了,“五保戶”政策是照顧無兒無女的人,張婆子兒女雙全的,不符合條件。
她有兩塊田地,但早已不種。肚子餓了就東家地里拔一顆蘿卜,西家地里偷一顆白菜。村里人都把她恨得不得了。她還喜歡翻垃圾堆,尤其是小賣部附近的。老板前腳扔掉的過期食品,她后腳就給撿回家,還得意洋洋到處宣傳占了便宜。
她種下去的桃核發芽了,一連幾年拼命抽枝長葉。到了第五個年頭的春天,終于開了滿樹的桃花。張婆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她告訴每個人,這顆桃樹是她女兒送的。等果子成熟,女兒還會帶著外孫女回來看她。
“這個叫血桃,可甜了。我外孫女最愛吃。”她呵呵地笑著,沒有人理會她。
桃花落了,碧綠的樹葉長出來。郁郁蔥蔥,給破敗的小院增添了一絲亮色。如果留心看,樹葉底下已冒出小指甲蓋那么大的綠色果實。
張婆子欣喜地看著它們一天天長大,大到葉子再遮蓋不住,顏色也由綠轉紅。她沒事就跑到村口,支著一根拐杖,呆望著遠方的馬路。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她頭發已經全白,握著拐杖的手如樹皮般粗糙。她一呆就是一天,村里的人都在議論,張婆子的女兒真的要回來了嗎?
血桃成熟了,張婆子卻舍不得吃。偶爾掉落了一個,她撿起來擦得干干凈凈的收在小籃子里。一天晚上,張婆子睡到半夜,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爬起來,天殺的!不知道哪里來的小兔崽子把一整顆樹上的桃子全摘完了!她攙著拐杖沖出去,邊追邊喊道:“小狗X的,給我站住!”
那是隔壁村的兩個半大孩子,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從包袱里掏出一枚桃子,咬了一口。“呸!什么血桃,是苦的!”他們停下來,用桃子砸張婆子。“還給你,死老太婆。”
一顆桃子砸到張婆子的太陽穴上,她搖搖晃晃,終于倒了下去,再也沒能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