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的學生韋光,最近建了一個同學群,失散多年的學伴相聚在這里,都希望能在別人的記憶中采集自己已逝的青春歲月。群名叫“共飲一江水”,因為我姓江,這是同學們借以表達對老師的感恩吧。
在手機上看著他們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就如同翻閱著他們一本本的圖畫作業。我的思緒,也一下翻騰起來,內心深處就像打撈起一艘古代的沉船,滾滾的歲月泥塵瞬間混沌了時空,彌漫了整個腦際。我想起了我多年來在藝術追求上的一路艱辛,想起了在已逝歲月中那些被溫暖凝固的生命故事。
貳
我從小喜歡畫畫,立志報考中央美院,但是陰差陽錯,無緣而終。我毅然放棄了在省內上普通大學的機會,報考了美院一個油畫進修班,因為我喜歡美院、喜歡北京!記得那時,年少的我留著長發,背著一個綠色帆布包,腳上穿著大得有些夸張的軍用皮鞋,只身來到似乎比世界還大的北京,滿臉的陌生,滿腦子的茫然。
我走在長安街的邊路上,記不清怯生生地躲過了多少異樣的目光,數不清走過了多少擁擠的公交站點兒,我就悶著頭一直走著,向著美院的方向。我只知道一件事兒,我的背包里裝著一個沉甸甸的藝術夢想。
走到王府井大街街口已是傍晚,街燈都亮了起來,再往里走就是美院,可是已經太晚了。我無助地站在北京飯店前面仰望,仰望那空中密如繁星的層層窗口,心中感到無比的渺小、自卑和孤單!想象那窗子里定是溫暖的,是充滿笑聲的。我想終有一天,我會擁有這樣的窗子,我要從窗里向外看,看和我一樣背著包迷茫于街頭的外地男孩。人的自卑往往會變異出巨大的狂妄!
記得那天下著小雨,是不妨礙走路的小雨,家鄉的雨可比這兒大多了,都沒能阻擋住我出來闖蕩的腳步,北京這點小雨能算什么!更何況這雨點中還閃爍著美麗街燈的色彩。
雨點兒落在高樓的窗子上,落在公交車車頂上,落在行人的傘上,路邊的報刊亭上,還有花壇里的植物上。他們共同發出的聲響,合奏成了與我奔走時同步的蒼涼節拍!
蒼涼往往比激情更有力量。
在后來的很多年月里,我常常和學生們講起北京王府井大街上的彩色小雨,講起那份上天賜予的蒼涼力量。
第二天,我找到了美院,就在協和醫院的邊上。但被告知進修生上課不在這里,在白馬寺一個教師進修學校里。而我們的宿舍又被安排在了另外一個地方——西直門外南小街。從此,南小街這個名字就深深地刻進了我的生命。就像路旁的樹干上,有人刻下的“XX我愛你”。字雖不好看,但樹長它也長,非常深入而永久。
叁
半年后,為了照顧我,我的未婚妻也來北京了,他在一所民族學院進修工藝美術。于是我從原來的集體宿舍搬了出來,租了一間胡同里邊、再里邊的小房,這是一間由正房接出來的偏房,用現在眼光看就是“棚子”。房間里可以放下一張雙人床和一只單人沙發,有床有沙發,這就是一個能稱得上是家的地方。如果把沙發換成椅子,功能是一樣的,卻全然沒有了家的感覺,因為椅子是冷的,沙發則溫暖許多!
人最深層的心理需求是溫暖。
房租是每月100元。我們每月可以得到的家里接濟的生活費用是250元,也就是說除掉房租,我和妻子倆人每月生活費總計是150元!現在只夠在地攤上買件背心的150元錢,在那時卻支撐了兩個藝術青年在北京的追夢生活,而且加深了愛情、堅守了理想、領悟了感恩。
我和未婚妻因為在不同的學校學習,自然中午是不方便聚到一起吃飯的。因此,雖說是共同在北京學習,但實際上也是聚少離多。每天午飯,我都和同學們一樣,在食堂里打份兒飯、打個菜,而且我會打個好點的菜,比如燒丸子或炒豆角之類的。但我也有和同學們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我吃飯時只喝點菜湯,偶爾吃一兩口干貨便草草收場了。
等到晚上我回到家中,這燒丸子便出現在了我倆的餐桌上,妻子也會從包里掏出飯盒,獻上炒蔥頭!有了這兩個硬菜,手巧的妻子再做個湯,晚餐就堪稱盛宴了。我們舉著飯碗碰了一下,以飯代酒,慶祝一天的幸福生活。隔著懸在中間的飯碗,望著對方,我們都隱瞞了沒吃午飯的實情,眼睛里都閃動著為了愛甘愿挨餓的豪邁神情。
漸漸的,妻子比原來更瘦了,我倒是和原來一樣,其實也是沒法再瘦下去的。
為了能掙點生活費,妻不上課時就會到一個書攤上去打工,很累,有時回家很晚。直到有一天,妻本來就虛弱的身體外加點風寒,終于病倒了。我不愿誤課,她是理解的,于是,我給妻服了兩片感冒藥,就匆匆出門上課去了。那時沒有手機,把妻一個人留在家里,其實心里還是很不安的!我以為她吃過藥再小睡一會兒,應該會好起來的。我想著、畫著,課上的很不專心。
我們當時上的是人體課。模特是個中年女子,體態微胖,休息時他走下臺子,看看我的畫笑著說:“我有那么胖嗎?”同時用手輕輕地遮住了露出一排白牙的大嘴,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布單,轉身去看別人的畫了。
我沒吱聲,我確實把她畫胖了,胖得能裝下我妻子兩個。
下了課,我急切地趕回家,走在窗外面,沒聽到什么動靜,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推開門,妻趟在床上,清瘦的身體好像讓被子壓沒了。她沒做聲,我喊了喊她,妻撐開沉沉的眼睛,淚水從眼角流了出來,“我難受!”妻委屈地說。我現在才意識到我犯了一個不小的錯誤,我不應該丟下她一個人在家。說這是個家,其實他不過是個可以蜷縮的角落。有我們倆在,才能叫家,離開任何一個這里只能叫孤單。
妻有些發燒,我急忙給她喂了點水,把她扶起來,半靠在床頭,妻的眼淚又簌簌落落地流了下來。我把她擁在身旁,我的淚水也濕了她的長發。
妻原本是可以在家舒舒服服過小日子的,卻非要陪我來北京受罪!是因為她心中有愛,因為我們的心中對藝術、對未來有那么一種,比安逸更值得追求的夢想。
過了幾天妻漸漸有了些氣力,我問她想吃點什么?妻子的回答,讓我現在想起來還會心酸!她說,她想吃雞蛋!我母親就是家鄉的養雞高手,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雞蛋。所以妻子也就最不愛吃雞蛋,可能是吃夠了吧。自從來到北京,我們的確好久好久沒見過雞蛋了,我甚至不知道應該到哪兒去買。我想起了每天都路過的南小街路口,似乎有一個賣雞蛋的,常常蹲在那兒,我便出門去找了。也許是有些陰天的緣故,街上的人比往日少,我連找了幾個胡同口,都沒有找到那賣雞蛋的,甚至連其他賣菜食的好像也都提前收攤了。只有一些大的門店開著,對于拿著十塊錢的我來說,他們開著和關著沒區別,我急匆匆地繼續尋找,又走了很遠,還是沒有找到。
我不甘心!床上的病妻就這么一點小小的愿望我都實現不了,我還能稱得上是她的大樹嗎?能對得起她的付出嗎?我心中涌起了一股強烈的負罪感。
情急之下,我敲開了青磚胡同里,一家緊閉的院門,出來一個中年男子,體態洪荒,分不清胳膊腿,一身的大白肉松松地掛在那兒,儼然就是一面袋子外邊套了一件跨梁背心。灰白的短發,由光光的頭頂向下逐漸加密地生長著,底下的頭發扎進了脖子后面一條厚厚的肉褶里,肉褶的上面還頂著幾個漢珠。這男子操著一口純正的京腔:“您這是怎么著?找誰呀你?”這聲音,好像從男子的嘴里裹著熱油溜出來的,連貫而快速,絕沒有碰到一點兒舌頭!完整的一句話從他的嘴里說出來,聽著就像一個簡短、奇怪的詞兒!我連忙解釋說:“麻煩您一下,這里哪有賣雞蛋的?”“嘿嘿,你真逗,這他媽天兒,人早收攤兒了,上哪兒找賣雞蛋的去呀!”男子說。我連忙表示歉意,轉身要走,突然又回過頭來問:“麻煩一下,您家有雞蛋嗎?”男子聽我這么一問,聲速和音調都提了一檔。“沒有!誰家買那玩意兒留著等孵雞崽兒呀?”然后又下意識的接了一句:“你要多少呀你?”我說我就買兩個,我是外地來這里學習的,我就住在附近,媳婦病了,想吃雞蛋。
你是學生呀,兩個雞蛋還用買呀,你等著,我給你拿去。男子邊說著邊笨笨地轉身向院里走去,天光從黑暗的門洞透出了他的背影:縮著脖兒,低著頭兒,嘴里罵罵咧咧的。
等他再出來時,手里拿著五六個雞蛋,一面遞給我,一面擺手(表示讓我回的意思),我只接了兩個,他說什么也不要錢,一直在擺手讓我回,好像也不看我,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應付門口乞丐的情景。我其實也不愿意看他的眼!我怕丟人,讓人家覺得我的眼淚不值錢,不就兩個雞蛋、至于嗎?我邊轉身邊說著謝謝!謝謝!就離開了。腦海里記住了他看似冷漠卻無比溫暖的身影,眼睛里涌了兩顆和雞蛋一樣大的淚珠子,但我把它咽下去了。
淚珠重重地落入了心底,如同掉入海底的一艘沉船,漸漸的被歲月掩埋起來,同時被封藏的還有那兩個雞蛋的溫暖。
肆
兩年后我們離開了北京,雖然我沒有得到我狂想的、與北京飯店上面一樣的那扇窗子,但是我獲得了更深的愛情。我也不再艷羨那窗里的美好,我的心已高出了樓群,并擁有了一扇被藝術開啟的心窗。我看到了許多,像我一樣迷茫在十字街頭的青年學子,我選擇回家鄉做了一名美術教師。
一晃就是二十年。
期間我回了幾次南小街,那里競找不到半點原來的影子了,我打聽過很多人,人們已經完全不知道那兒的人都搬去何方了。
北京變化確實太大,但是在我看來,北京最大的變化倒還不是鱗次櫛比的摩天大廈,而是再也無法找回那份兩個雞蛋的小小溫暖!
學生在群里聊天,相約要來母校聚會,他們是想我了,就像我總是想起那個胡同里的北京人一樣。我的這些學生們有很多也在北京打拼,為了藝術、也為了擁有北京上空那個小如星星的窗子,將來他們也一定會在窗子里看外面那迷茫在街頭的外地男孩。
我在想,大家聚會時我將問問學生們,他們知道南小街嗎?知道那里的人都搬到哪兒去了嗎?
我真想什么也不拿,就拿著兩個雞蛋!去看看那個胡同里洪荒、禿頂的北京人。想必他現在已經是個老人了,他也一樣是留不住時光的,但是他的形象卻永久地凝固在了我的記憶中。
昨天,我真的在夢里見到了他,但他沒老,還是那個樣子,縮著脖兒,嘴里罵罵咧咧地推開了那扇青磚胡同里的木門,看見我,他愣住了!因為我手里恭恭敬敬的,托著兩個雞蛋,雞蛋閃著燦燦的光輝。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