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童年時光
自小到大旁人有意無意說自己笨,而判定那些在我眼里不懂事兒的小孩聰明,說實話我心里一直是不服氣的。再說有誰會心甘情愿認為自己傻和笨呢。而現在好多事都能證明我其實就是個頭腦簡單的笨蛋。比如,到今天我準備開啟塵封了幾十年的童年背簍里的往事時,我才靈光一閃,猛然意識到在我兩三歲時我為什么會常年寄住在幾十路之外的久隆公社十六大隊外婆家——原來是媽媽生比我小兩歲的妹妹紅菲——那是我家吐字不清的大姑媽的發音,其實真名是紅輝。爸媽已有我和大我一歲的大姐兩女,給第三個尚在腹中的嬰兒提早取的這男性化名字,用意顯而易見。而我的小名紅如也被我當時還吐字不清的童年小伙伴建蘭喚成紅妮,我也覺得這比我本名好聽多了,我在這兒樂意用這伙伴賜給的名字兒。
說起我在外婆家的日子其實是一點不比家里差的。
首先,外婆家大人多,寵我疼我的人自然也就多。除了外婆特別疼我之外,印象里我在外婆家兩年多時間從沒受過一次呵斥,盡管現在的我是多么深刻地知道三四歲的小孩如何愛折騰大人。我記不清是我自己記性好還是大一點之后媽媽轉告我的,反正這事我是印象很深的。當時年幼如斯的我在外婆家呆久了,竟然沒有樂不思蜀,非纏著正在屋子中央專心扎掃帚的大舅,大舅當時好像還沒娶親,也是年輕小伙兒。我要他馬上送我幾十里外的自己家。當時大舅舅把盧稷苗和麻繩纏絡在腰和腳之間,鋪排平整然后一縷一縷8字形參差編織。我看舅舅沒怎么理睬我的意思,我就急得一骨碌爬到大舅舅彎著的背上,還在他背上又叫又跳又捶又打的,大舅怕我磕著摔著,笑瞇瞇地答應我只要我下來就立馬送我回家。于是我又一骨碌從舅舅背上滑下來,轉身到大舅跟前,將信將疑地察看大舅神態。舅舅果真放下手中活兒,走到屋角,推了輛腳踏車,招呼我爬到籠頭前橫杠上坐好。于是我就在大舅的腳踏車上放心而又神氣地往家方向出發了。隱約感覺那是個大夏天,四下里一片空曠,眼前這條白花花的泥路上望到盡頭處也沒半個行人。騎了不多一會兒,前面出現了一座橋,橋上驚現一群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小白豬,亂哄哄地散落在橋土頭邊上,正好擋在我們要經過的那條小橋上。我正疑惑豬從何來之事,大舅跨下車,邊推行,邊問妮狗呀,你是想繼續回家還是往回趕路到外婆家,我很干脆地說我要回自己家。大舅說好的,不過你要回自己家,就得繼續往前騎,繼續往前騎就得壓死這么多可愛的小白豬。說完沒等我接話,大舅就明顯加大馬力往前沖,我眼看著前面的小白豬在大舅的攻勢下很配合地嗷嗷亂叫驚恐四竄,我以我幼小的憐憫心徹底繳械,趕緊叫停了大舅。這場由我剛開頭卻由豬煞了尾的回家風波中,三四歲的我終于沒能贏過我的大舅。今天想來,這群從天而降的小白豬像是大舅順手拈來的道具,我服服帖帖地鉆進了大舅給我下的圈套里,我又乖乖地回到了自感呆膩了的外婆家。
其次,外婆家房子多,記憶里長長一排房子,多得數也數不清,但我仍然知道各間都有各的功用,各間也都是我記憶里的瑰寶。外婆家手藝多,家里男人女人舅舅姨媽人人不空手。
房子的順序我真的搞不清了,但肯定有一間是掃帚簸箕蘆席簾子的制作坊,里面似乎常年堆滿高高瘦瘦的蘆葦桿,分類靠墻,有休了葉的,光棍似的孤獨著嘆息著;有碾成片的,白亮亮的身子女人一般撩撥著;有段成截的,規規矩矩的躺那等待主人。旁邊也一定也有幾個待加工的半成品,成品早串成竄拿集市上去換錢兒了。那是和藹可親的大舅的工作坊。那個營生大舅后來兼顧了一輩子。
有一間肯定是腳踏車的修車鋪,里面常年堆放著著一大攤亂七八糟的生著銹的鐵疙瘩,沒粉刷的紅磚墻上還掛著各種里外車胎鋼圈啥的。我曾經長時間的在銹氣聚集的底部里面興味盎然地翻檢屬于我的寶貝。外公是方圓幾里有年代有名聲的修車老師傅,修車手藝外公只傳給了他認為腦子活絡嘴巴來得的二舅。那個雜貨鋪就是二舅的工作坊了。二舅終究沒能將外公的手藝堅持下去,但他給外婆家生了老張家唯一的一個兒子,而且培養成了一個出色的大學生。
還有一個搖網小屋,說是小屋,其實才一米半高,傘形屋頂之下,就一個東西,就是一個一尺來長的轉軸,上面裹滿了濕漉漉的尼龍繩,繩子的另一端系著下到近旁河邊的漁網。新雨過后有魚兒躍出水面,我就和小舅去那個神奇的小屋,一到河邊我就手忙腳亂地去解打的很死的繩結,去使勁搖那沉重無比的轉軸。每每在小舅的幫忙中將搖上來的漁網中撿拾活蹦亂跳的小魚小蝦時,我也常常興奮的忘乎所以。據說有一回還把好不容易在網眼里拽出來的小魚直接送嘴嚼,給當時還年輕的小姨給嘴里挖了出來。那河邊小屋幾乎是頑皮少年小舅的工作坊。年長后的小舅倒是把外公的留給二舅的活計開到了上海的一個郊區,靠這修車活兒養活了自己和他的家人。
還有一間是彈棉花的彈花坊,還有一間石磨坊,這基本是家里女人外婆姨媽等人勞作吃穿的地盤。印象中一直是那三個特寫鏡頭:滿屋飄舞著嗆人的棉花絮伴著大人忍不住的咳嗽聲、緩慢轉動的大石磨伴著沉重的轉磨聲和夜晚幽暗昏黃的燈火伴著偶爾幫著提燈的小孩哈欠聲,勞作了一個白天的大人們依然要就這如豆燈火繼續辛苦到我快樂而單純的夢里。
還有值得一提的是,外婆家房前那條很寬闊的大河。最讓我神往的是那條大河里常有鳴笛汽船航行的,我常常靜靜地坐在河邊,靜靜地等待不知何時可能經過的似乎永遠西來東往的汽船,等著看船上人家的孩子在船舷勇敢地撒歡,迎來送往汽船航過尾部自然聚攏的水紋和翻騰起的白色浪花,如癡如醉地靜聽那長久回響在暮色四合的空氣里的汽笛聲。這在年幼的我是個很引為滿足的視聽享受。當年那汽船那汽笛聲還有那個河邊癡癡的小孩組成的畫卷至今穩穩地掛我記憶之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