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般來說,楠溪江的四季是溫和的,春花依次謝了之后,夏風便徐徐吹來。但是,不知為何,今年的楠溪江似乎對這個春天忽略不計了,直接簡單粗暴就要急忙入夏。
這種突然燠熱的感覺讓肖云志更加煩躁不安。
肖云志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父親一直珍藏的那一對敲響“祠堂鼓”的雙珍鼓錘。他明白,這幾乎是目前肖家最值錢的東西了,更是父親榮譽的象征。如果拿出去送給汪清潭,那是絕對不能讓父親知道的,不然就等于要了他的命。可是,事到如今,他別無選擇。他拿起一塊藍夾纈匆匆將雙珍鼓錘一裹,就往九間屋走去。
但是到了九間屋,卻大門緊閉。鄰居告訴他,一大早汪家父子便抬著昨晚用稻灰水浸泡好的一筐新米往村東頭的甌雕鄴家去了。肖云志便不停歇地往鄴家走去。
剛進甌雕鄴家的大門,肖云志一眼就看見了昨天嶼山筆架的峭壁上刨下來的那棵珍奇的黃楊樹樹材。它被小心翼翼地靠在堂前的板障邊,上面還蓋了一塊紅綢布。
正穿過道坦,就聞到一股新米的清香。“千層糕!”肖云志已經猜出那股清香是久違了的童年美食——“千層糕”,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在甌雕鄴家的灶前炊“千層糕”的居然是蘆葉兒,而在灶堂前添柴燒火的卻是汪清潭。
肖云志對甌雕鄴家的灶間感到特別的親切。他6歲便失去娘親,作為甌染肖家的長房長孫,爺爺和父親對他要求特別嚴格。他非常羨慕鄴家三兄弟有一個溫柔敦厚的母親百般呵護疼愛著他們。他小時候經常帶著兩歲的妹妹到鄴家去。而甌雕鄴家的老司姆待他們兄妹倆視如己出,一有什么好吃的,就派和肖云志年紀相仿的鄴終成去叫肖家兄妹。而這“千層糕”,就是幼年最溫暖的記憶。
早年間,楠溪鄉間并不富裕,鄉人們農忙時農耕,農閑時做甌匠百工,并沒有過多的余糧。因此,一般6月第一季稻谷的新米打出來時,只是為了滿足孩子們的口福,才將新米泡了一夜稻灰水,第二天磨成微黃的米漿,然后在鍋上支上大籠屜,灶膛大火燒旺,將已經調得薄稠得當黃米漿澆一層、蒸一層。一共要蒸透了幾層,全憑主婦的喜好,但是層數肯定不少,因此叫“千層糕”。因為程序繁瑣,又需要精糧,平日里難得吃到,只有到了新米初上,溺愛孩子的家中才做這種便于消化又風味獨特的千層糕,因此,它變成了楠溪孩童們的童年美食。
小時候每年新米熟時,肖云志就和鄴終成在鄴家的灶頭前成了火頭軍。鄴家的灶頭用三塊石板砌成的狹長的灰塘缸(楠溪農家灶頭存柴灰的長石缸)里,有一把摻了銀打制而成的大火鉗,幾代人握過,火鉗把頭被握得銀光蹭亮。這把大火鉗很重,小小云志得使出吃奶的力氣,雙手齊用才能夾起一塊松木柴往灶膛里送。但是,那個時候,他是快樂的。因為透過鑊灶頭“鑊灶佛爺”下面的小小“看吃洞”,總能看見鄴家老司姆不慌不忙地在灶頭一層一層地澆千層糕,水汽氤氳在老司姆的臉上、頭發上,在肖云志的眼里,簡直就是一個仙女。
楠溪鄉民自古敬灶王爺,總是將灶王爺請在鑊灶煙囪壁上。而在鑊灶佛爺的下面,開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洞,在灶膛燒火的孩子們心急,聞著滿間的香味,不時伸出頭,透過那方小孔看看灶前起菜了沒有。一看見母親起了一盤菜,趕緊火鉗一扔,竄到母親的腋下,母親便夾一筷子熱騰騰的新菜,放嘴邊吹吹,送到早已張開大嘴的孩子口里。因此煙囪壁下的那方小孔,在楠溪,就被叫做“看吃洞”。
小時候在鄴家和鄴終成一起燒火,鄴終成常常竄到母親腋下吃第一口剛蒸透的千層糕。肖云志也很想吃,他不敢、他害羞,畢竟老司姆不是自己的親娘。但是,每次老司姆夾給鄴終成第一筷子后,總也再夾一筷子,送到肖云志的口里。小小云志抬頭看看老司姆,那張臉是何等的溫潤、安詳。那一刻,肖云志多么希望時光都停滯在這溫暖的灶間,那小小心頭升騰而起的暖意,純粹而滿足……
千層糕的香味引得肖云志快步來到他最熟悉的鄴家灶間。
在鄴家灶間同樣氤氳的水汽中,蘆葉兒在忙碌著。蘆葉兒手里的那把銅勺,少說也用了上百年。這時候,蘆葉兒已經用這把百年銅勺,澆好了最后一層米漿。灶膛前,汪清潭一邊添柴火,一邊不停地透過那個“看吃洞”,對蘆葉兒喊:“熟了嗎?熟了嗎?”
肖云志一看,笑了:“清潭叔,你才三歲啊!”
終于,蘆葉兒要揭鍋蓋了。汪楠源和汪清潭一同竄到灶臺邊。只見一層霧氣升騰而起,散開后,靜臥在木籠屜上圓圓的千層糕嫩黃嫩黃如同果凍一般, 糕體表面一個個凹點,猶如雨打清池,波光粼粼,早先混入米漿中最新鮮的韭菜末猶如幾顆星星。這時候,新米香、稻灰香、韭菜香混合而成而散發出一種獨特的香味撲鼻而來。
汪清潭等不及了,拿起菜刀就想切一塊下來。“且慢,清潭叔!”蘆葉兒手中一把小小薄薄的細竹刀擋住了汪清潭的大菜刀,“叔,你忘了,千層糕沾了鐵氣就不好吃了。”
“哦哦哦哦,那你切你切。快點切!”
蘆葉兒將手中細長的竹刀兒往整爿的千層糕上左左右右劃了那么幾下,瞬間,千層糕被打成了一個個均勻的菱形。小心地夾起一塊,放入青白顏色的瓷碟里,端給了汪清潭:“叔,小心燙!”
汪清潭哪里顧得上燙,三口兩口一塊千層糕已經下肚,端著那個青白瓷盤又伸到了蘆葉兒的跟前。
終于,當第一鍋的千層糕差不多都裝入汪清潭的肚子后,他滿足地從鄴家的灶間踱著方步,來到了堂前。
陽光很好,甌雕鄴家的長子鄴大業將坐在輪椅里的父親老鄴也推到堂前,鄴終成給父親端上了一碟千層糕。
“老鄴啊,這么些年了,一直念想這千層糕的味道。在外也吃過很多千層糕,都不是原來的味道。今天想不到啊,蘆葉兒居然還有這手絕活兒,你嘗嘗,口味分毫不差,哦,不對,好像還更好!”
老鄴笑了:“以前你叫風流貪吃鬼,現在風不風流得動我不知道,可你那貪吃鬼的本性我看一點也沒改哦!”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汪清潭對老鄴級擠了擠眼。
“你汪清潭的人生,豈止吃喝二字!”老鄴哼了一聲,“當年甌寶大會你比技輸給了甌染老肖,爭不得打祠堂鼓的第一槌,一氣之下就燒了那對五珍木鼓槌。你知道那是我們鄴家做了幾代才做出來的寶物啊!”
“那是哪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今天不是給你送來了這么好的黃楊木料了嗎?這千年難得的好料,夠你做好幾對鼓槌了!我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弄來的。咱扯平了!”
肖云志在一旁聽著完全懵了,趕緊上前一步,打開手中的藍夾纈布包,拿出那對鼓槌送到老鄴面前:“鄴伯,難道我家父親珍藏的這對五珍鼓槌是假的嗎?”
老鄴拿起來看了看說:“不假,這對是我爹后來補做的,但是木料還不夠年頭,因此,沒有原來被燒掉的那對好。”
在一旁的汪清潭看見那一對木槌,卻是兩眼發光,一伸手想搶過那對木槌。肖云志一轉身,說:“清潭叔,你喜歡?”
“你不廢話嗎?”見汪清潭急了,肖云志說:“那好,咱到大宗祠堂去,你若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將這對鼓槌送給你!”說著,就往鄴家的門外走,汪清潭緊緊跟在肖云志的后面。
“不行,清潭叔,你不能聽我哥的!”一聲脆喝,肖霄云雙臂一張,擋住了肖云志和汪清潭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