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山雨欲來。
“滌塵”,泉州城邊一個略顯老舊的茶樓,平日里這里會聚集一群進出城途中暫時歇腳的人,在此喝上一碗大碗茶繼續趕路。
這個不起眼的茶樓在方圓也算小有名氣,因為這里有一個說書的人,他幾乎每天都會來,說上一段故事,據說是他親身經歷的。但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經歷居然涵蓋了江湖變動,商賈貿易,戍邊戰事諸多方面,偶爾也和別人一樣講講歷史,說說文化。
故事是否如此已經沒人較真了,但這說書的功底確實是一流,這不可否認。
茶樓的一些常客已經習慣了邊喝茶邊聽他說書,每天午后也來喝上一壺茶。雖是熟客,卻很少有人知道說書人的來歷,想也釋然,相逢何必曾相識。
茶樓只有兩個看起來初涉世事的小伙計,外加掌柜的。掌柜的年紀五十上下,看起來身體硬朗,但似乎禁不住歲月的壓力,略顯佝僂。
“你最喜歡的鎖霧。”掌柜面帶微笑給說書人端了一壺茶。
這來自華山的茶葉也深受掌柜的喜歡,華山上也就那么幾十株茶樹,而且采的都是明前春尖。全仗自己和華山掌門的交情才每年厚著臉皮要上幾兩,可偏偏還被這說書人看上了,這就是所謂英雄惜英雄吧。
話雖如此,但每次拿出來泡,掌柜的都一陣心疼。
說書人點頭示意,口里繼續說著陸遜火燒連營的事跡。說書人一襲青衣,卻沒有太多文人的氣息,反而有點若有若無的江湖氣概,說書也不收費,只貪圖茶樓的一壺好茶。
與往常不太相同,今天的客人都只要了簡單的茶水便各自安靜地圍桌而坐,沒有人再吆喝小二,也沒有人為說書人喝彩。
茶樓掌柜也算是人精了,自然不可能沒有察覺,但他也很上道,并沒有前去打聽。有些事,并不是自己插手的,況且這看起來還比較有趣。
有一個人,獨坐一張角落的桌子,一身墨色的衣服,烏黑的長發遮掉了半邊臉,人看起來像個面善的書生,手邊卻放著一柄出鞘的長劍,劍身漆黑。他不時遙遙對精彩的評書予以肯定,并喝上一碗茶。
而他似乎沒有發現在場的所有人,都在用微妙的眼神在看著他,似乎是他的言語打擾了大家聽書。但說書人顯然對這一知音很是滿意,每每以茶代酒對青衣人表示回應。
惚然,陳舊的大門被一陣強風催開,說書人也恰在這是一拍醒木,醒木一拍精彩馬上上演,場面也瞬時安靜下來,靜默等待著……
第一章:輕塵帶墨
太極宮,武當掌門修煉的地方,這里除了滿架的兵刃和各種武學書籍以外,連個打坐用的草蒲都沒有。
現任武當掌門云松道長是個極度簡約干練的人,生活簡單,說話簡單,就連對弟子的指導也就是寥寥幾句話。但他在武學方面也是造詣極高,武當派在他上任之后武林地位一路上升,已經直逼少林。
俗家弟子入門的他,二十三歲大敗前來挑戰的江湖刀客徐萬刃,自此名聲大噪,被當時武當高手蒼鶴道人收為閉門弟子。天賦異稟的他很快便把武當掌門的重任接了下來,自此云松道長的名號便幾乎只流在武林人口中,很少在江湖上走動。
空曠的太極宮中,兩條清瘦的人影遙遙相對,一個一襲白衣,正是少年之姿;另一個著青灰色的道袍,中年穩重。
“你還是來了。”其中一人便是云松道長。
“是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可我還是來了。”另一人赫然是云松兩位得意弟子之一的清塵。
“那么就把你這二十年的修為全力釋放吧。”云松說著甩出一柄漆黑的寶劍給清塵,這是他最珍貴的兩柄劍之一,兩柄黑劍幾乎長的一模一樣,平日很少用它練劍,卻經常擦拭。劍刃黑芒綻放,魄氣比人,一看就知道是柄寶劍。
清塵接劍后便施展出了自己剛悟出的“逐云”劍法,這套劍法人隨劍走,與劍融為一體,幾乎踏入上乘劍法的大門。如往常一般,毫無保留地向自己的師父攻去。
以往的師徒切磋,不論清塵再怎么將武當的功夫融會貫通,師父總能與自己不分伯仲。但今天不一樣,自己用的是從未施展過的自創的劍法。
這一次能迫退師尊嗎?清塵并不知道,但他只能選擇全力以赴。高手過招,在你猶豫的那一刻起,你久已經輸了。
云松道人手里拿著劍鞘,不疾不徐地揮動著,但每一次揮動,都恰好將清塵的劍勢化解。一只樸素的劍鞘在清塵眼里卻像銅墻鐵壁,自己的劍怎么也沒辦法攻破師父那三尺防御。
清塵使出全身解數,將劍招發揮極致,無論是出劍的速度,還是力道都已經超出了自身的極限。有那么一瞬間,他已經分不清是劍勢帶動著他還是他控制著劍勢,但他沒有余力多想,只能繼續盡力揮動手中的劍,別無選擇。
“啪!”一聲脆響,清塵從劍勢中醒來,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師尊手中的劍鞘竟被自己斬斷,一抹殷紅正緩緩從云松胸前滲出,浸紅了青灰色的道袍。
云松道人一臉平靜,古井無波的眸子淡淡地看著清塵,這個他一手帶大的孩子。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那道半尺長的傷口不是劃在自己身上一樣。
突然,清塵轉身飛奔而出!
清塵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掉在地上的半截劍鞘,師父胸口那駭目的傷口,鶴發童顏的道長,悲憫蒼生的眼神,這些都在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某個信息,但他無暇體會這些語言,他只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
明明自己的武藝已經大進一步,明明周圍并沒有人對他施以惡意,但清塵還是感到無限的恐慌,腦子里只想逃離。師兄弟們蜂擁而來,隱約還聽到他們在喊著什么,他們竟然想攔住自己?
不,不行。清塵一揮手里的寶劍,師弟們的佩劍紛紛被斬斷,并被清塵破退。如果是一個嗜武成癡的人看到這一幕的話,你會覺得此人的武功已經登峰造極,渾然天成了。只見一道白影從太極宮飛快地掠出,飛速移動中揮劍劈開擋在面前的劍刃,這一動作行云流水,移動速度幾乎沒有受到影響。
“先由他去吧。”太極宮里的云松道人卻輕輕嘆了口氣。
沒了阻礙的清塵暢通無阻地一口氣奔下了武當山,不得不說這身修為確實是難得。一口真氣落下的清塵也逐漸回復了神識,腳步也逐漸減慢,最終撲到在地……
他血肉模糊的左肩鮮血早已風干,血紅的白衣碎片在風中搖曳著,亂陣中誰的劍挑進了他的肩膀他都未曾察覺。
“傷了多少弟子?”太極宮中的云松道長雖然重傷在身,卻還是剛毅地直立著,語氣中沒有任何感情,眸子里還不時閃著精光。
“二代弟子23人,三代弟子57人,所幸清塵并沒有下殺手,所以都是輕傷。”一名弟子略顯無力地回答。除了長老師叔一輩,遇上清塵的弟子沒有一個人能撐過兩招,這般實力的差距簡直是對習武之人的侮辱。
“還有,他傷了幾個前來赴宴的底子,其中還有少林和峨眉的弟子。”傷了其他門派的弟子,這件事就不一樣了。
“找到他,帶回武當。”云松道人還是語氣冰冷,惜字如金。同門都知道,這只是他看似冷峻的外表。
大家分頭下山,尋找清塵的下落。方才還熙熙攘攘的太極宮就只剩下云松和他的幾位師兄弟,都是武當的長老一級,還有云松的另一名弟子,清塵的師兄——清墨。
“在大家之前找到他,帶回來,我相信你能做到。”清塵的聲音還是毫無感情,但這幾個字已經藏不住他對清塵的擔憂。即便他重傷了他,即便他傷了幾十名弟子,但還是要將他帶回自己處置。
明眼人都能看出,這其實是在保護清塵。否則,以云松道長在武林中的地位,隨便一道英雄帖,就能讓清塵在武林中寸步難行。
清墨和清塵都是云松道人收養的孤兒,兩人自小相依為命,雖然清墨比清塵年長一歲,但因為清塵入門更早,所以清塵在輩分上還是師兄。與清塵的天賦異稟,自創武功不同,清墨自小心性成熟,將簡單的一招一式領悟到極致,但卻十分實用。二人的武功完全是兩個風格,但實際上不相上下。
如今清塵在大家眼里已經是武當的叛徒,武林的公敵,畢竟殘害同門重傷師尊這樣的行為是最容易引起武林公憤的。到現在仍然一心想挽回他的只有自小相依為命的清墨,還有幾位武當的長老,所以讓清墨去將他帶回是最好的選擇。
將清塵帶回武當一來是要武當自己來處理,以此為由保護他;二來,從他所使出的劍式來看,清塵有走火入魔的跡象,必須帶回武當,否則可能禍及江湖。
清墨帶上師父給的一柄黑劍,輕裝簡行下山了。這柄黑劍與清塵手中的那柄幾乎一摸一樣,只是劍柄上的刻字不同,這柄上刻的是“山”,而清塵手里的那柄刻的是“龍”。
這兩柄劍與眾不同之處就在于這劍的劍鋒只有劍尖處三寸長的一小段,其余部分都是未開刃的玄鐵。除了依舊保持著劍的外形以外,甚至都不能稱之為劍了。
“他可能回去那個地方吧。”清墨想著,腳下便邁開了步子,腦海中浮現的是與清塵一同經歷的種種——自小相互扶持一起長大,一起練劍笑傲風雪,一起頑皮被師尊懲罰,一起下山接受歷練……
第二章:葉落殘風
清塵簡單包扎了一下傷口,換了件白衣,將一柄未入鞘的黑劍反手握著,在略顯蕭瑟的小鎮山漫無目的地走著。若是在30多年前,這柄劍出現的地方多半會伴隨著腥風血雨,但如今人們似乎已經忘卻了它。當年的江湖人士逐漸老去,后輩們又怎能體會那份恐懼?
看著為維持生計努力叫賣的小販,街邊行人歇腳時的大碗茶,夕陽下飄揚的酒旗,還有路邊備受欺凌的小乞丐……清塵不禁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在這樣的小鎮上,當時的自己也是那么無助,也沒有人同情,但這是人之常情。
看著為了給給重病的母親要一口殘羹剩飯而被打的體無完膚的小乞丐,清塵不禁動容,仿佛看到了當年自己的影子。清如塵決定盡自己一點綿薄之力,如同當年師尊將他帶在身邊一樣,在你看來是螢火之光,而在他人眼里卻是浩瀚明月。更何況,這不正是自小師傅教導的嗎?
清塵隨手買了兩個肉包,連同幾枚銅板給了那個小乞丐。小乞丐倔強地不收,清塵再三堅持之下,小乞丐終于收下,但也將一柄以自己刻的木劍給了清塵,他用著“心愛之物”作為回報,勉力維持著破碎的尊嚴。
每個人,都在努力活得尊嚴,盡管你所謂的尊嚴在別人眼里一文不值。
“小朋友,你家是這鎮上的?你叫什么名字?”清塵問道。
“我叫凌霜。”小孩眼神堅毅,渾身透著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氣息與沉靜。
“凌霜,好名字。”確實人如其名,傲雪凌霜。
清塵轉身,弄了塊麻布將那柄刻的歪七扭八的木劍卷起挎在了肩上,像是把二十年前的自己背在了肩上。他與這座小鎮有著太多的淵源,如今“潛逃”之際,不知不覺又回到了這里。
滌塵,一座熟悉的茶樓,關聯著一個熟悉的人,還有一段熟悉的過往。自己在這里獲得新生,如今自己背負著累累罪行又回到這里,這就是輪回么?
武當太極宮,大殿外幾大門派的人氣勢洶洶,要武當派給他們一個交代。
武當掌門閉門弟子練功走火,傷了其他門派的弟子,要知道這些人可是來給云松道長祝壽的。雖然強勢不是很重,但滿懷誠意前來卻負傷而去,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太極宮中,幾個武當的長老在向云松匯報情況,外面還有少林方丈惠遠大師和峨眉的掌門粼風師太,壓力實在太大。畢竟少林和峨眉是江湖大派,兩個掌門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不必多說。
“讓武林朋友移步八卦堂,我稍后便到。”云松輕聲吩咐道。
“是。”云松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像一顆定心丸,武當的弟子瞬間有了信心,包括那些武林地位很高的武當長老。
“在下云竹,代表武當感謝各位武林朋友。掌門師兄剛剛出關,還請各位移步八卦堂稍后,掌門師兄隨后就來。”云竹客氣地對著怒氣沖沖的一群人說道。
云竹是云松的師弟,而且又是武當的主事,一般武當的大小事務均由其決斷。所以他的話還是有些分量的,況且這也代表著云松的意思,也是武當的意思。
縱然是惠遠方丈和粼風師太也要給些顏面,足以看出云松在武林中的地位。
“想不到我出關之前竟發生這樣的事,貧道代表武當向大家賠不是了。我已派人下山擒回逆徒,各門派負傷的弟子可在武當安心養傷,武當一定會給大家一個交代。”云松說著還給大家行禮。
武林同道紛紛回禮,畢竟大家是來祝壽的,而且以云松道長在江湖中地位夠讓他行禮的人還真不多。
云松和武當的地位不必多說,況且也說明了會給大家一個交代,這個面子是一定要給的。
“還請大家在此稍侯,貧道去去就來。”說著將賓客交給云竹,自己帶著幾個長老進了后堂……
清塵走進熟悉而又陌生的茶樓,按照習慣要了一壺“殘風”,這是他們最喜歡的茶,口感溫潤、滋味平和、又不失力道,跟武當的功夫竟有些相通之處。
他要了一壺茶便坐了下來,他要在這兒等他要等的人。好在這個主營茶水的茶樓還有幾間客房,所以清塵在這一呆就是四天,每天除了吃睡的時間便來大堂要上一壺殘風,聽說書人說書,好在每次給的銀兩都遠超出茶水錢,否則店里的伙計恐怕早就按耐不住了。
不過說書的好像對他很感興趣,自從清塵來了以后,最近武林中的消息多了許多,大堂里喝茶人的附和聲也越來越多,看來江湖中的事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受歡迎。倒茶續水的伙計忙的不可開交,茶樓的掌柜卻眉頭緊鎖發起愁來,似乎在考慮再找兩個伙計。
今天是秋分,也是清塵來到滌塵茶樓的第五天。這一天他一大早就下了樓,要了一壺殘風,找了一張最角落的桌子坐了下來。
天氣轉陰,秋天的風葉開始展現自己,將街道上的落葉掛的颯颯響。時值傍晚,掌柜的看人也快坐滿了,便讓伙計將門給掩上,以防飄飛的落葉飛進來。
突然,大門被推開,秋風也趁虛而入,將幾片變紅的風葉送了進來。
隨之進來的還有一個江湖打扮的黑衣人,手上拿著一柄劍,跟掌柜要了一壺殘風之后找了另一個角落坐下。
經這一遭,茶樓的平靜也被打破,說是打破了寧靜,實際上是更加的寧靜,因為茶客發現了奇怪的一幕——
在茶樓的兩個角落,兩個很相像又很極端的人分別獨自坐一張茶桌,都要了一壺“殘風”,都一言不發。不同的是,一人白衣勝雪,天之驕子;一人黑衣如墨,淡入陰影。
五天來,白衣人都是一樣的動作,要一壺殘風然后角落坐下,人們并未覺不妥,反而有種遺世獨立之感,但當另一個人出現的時候,整個大廳便陷入一趟死水。一個人獨特,只覺有趣,兩個人獨特,便開始心生疑惑,這就是人心的微妙之處。
啪的一聲醒木,說書人講完了陸遜火燒連營的事跡,茶客們的注意力被強行拉到評書上,大家也期待著下一段評書。
“外面的楓葉不錯,我去看看。”誰也想不到說書人竟扔下滿堂的茶客自顧自地賞落葉去了。好在在座的大多是常客,也知道他的脾性,否則掌柜又得一頓頭大。
茶客們雖有抱怨,但也只能接受,與人太較真最終也是與自己較真。一頓抱怨聲后,茶客們也各自回家了,方才滿座的茶樓便只剩下一黑一白兩個孤零零的身影。
“再來一壺殘風。”二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第三章:今時往日
這次是掌柜親自給兩人倒茶,兩個年輕的伙計已經被這場面給嚇住了,即便兩人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喝茶,也給人莫名的威壓。而掌柜卻還是能干凈利落地把茶水給續上,這就是所謂的姜還是老的辣。
“你還記得嗎?”黑衣人開口道,就是在這兒,你倔強地推開師傅的手,死活不肯接受那碗白米粥。”黑衣人略帶傷感,有略帶微笑的繼續說著。
“當然記得。”白衣人也接過話頭。“記得,有一次我們被師傅責罰也是躲到這兒,但身上沒帶銀兩,只好把劍穗上的碎玉解下做抵押,之后后背著師父出來贖回去。”
“還有那塊買了卻從不敢戴在身上的玉佩,現在還藏在盒子里。”
……
兩人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老友敘舊,一直聊到了天黑。
這兩個人真是武當掌門的兩個弟子,白衣的是出逃的清塵,黑衣的是要將清塵帶回武當的清墨。
這座茶樓是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地方,清塵知道他一定會來,所以特地在此等候。那時候云松道長下山游歷,遇到了兩個孤苦伶仃的孩子便帶在了身邊,沒想到二人在武學上均有天賦,便將其收為弟子。要知道很多名門子弟想拜云松為師都不得所求,沒想到讓他兩撿了便宜。
“跟我回去吧。”清墨輕松地說著,仿佛這次不是肩負重任,只是老友間隨口一句寒暄。
“不,我不可原諒。”師父將他們視如己出,撫養成人,若不是當初云松將他帶上武當,他可能早已餓死街頭了。
“師兄弟們都希望你能回去靜養,切莫走火入魔,師父更不會怪你。”清墨依舊是平靜的語氣,自小他便將清塵當做弟弟一樣看待。
“不!你不懂,我沒法原諒自己!”清塵突然情感爆發,瞬間變得歇斯底里,現在的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武當的弟子。
“如今大仇得報,你輕松了嗎?”清墨還是平靜的語氣,但卻讓清塵馬上安靜了下來。
“師父在武學上的修為已經登峰造極,你覺得你能傷得了他嗎?”清墨這句輕飄飄的話讓清塵徹底崩潰,再次暴躁起來。
“所以,你是來抓我回去的。”
“不,我是來帶你回去的。奉師尊之命。”
“過不了多久,其他武林人就會找到你,那是師父不想看到的。”
是啊,武當弟子清塵欺師滅祖的行徑早已傳遍江湖,這種情況可以說是人人得而誅之,師父這是在保護我啊。
清塵默默搖頭。不,我不能就這么回去,我傷了師父,從小把我帶大的師父。
“并沒有人責怪你,只有你還不能原諒自己。”
清墨的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平淡,但語言已經開始犀利起來了。
“既然你還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那就拔劍吧,讓我們替代師父和萬仞劍比一場,如何?”
“這事連你也知道?”清塵錯愕,這個在自己心里藏了十幾年的秘密,竟然就這么被師兄說了出來,而且還那么自然。
二十年前,大盜徐萬仞憑借一手精妙的劍法縱橫江湖十余年,江湖人幾欲使其伏法,但都沒有如愿。好在徐萬仞偏重劫富濟貧,出手次數又極少,久而久之,江湖人也就睜只眼閉只眼,沒人去觸這個霉頭了。
但二十年前一位武林人士,只身一人追趕徐萬仞三月有余,之后徐萬仞便消失在了江湖中,不知所蹤。這個人就是現今的武當掌門,云松。
當時還是武當俗家弟子的云松,之后便被掌門收為入室弟子,再過三年四十六歲的他便成了武當掌門,這也是武當歷來最年輕的掌門。
靠著這位年輕的掌門,武當派的江湖地位水漲船高,短短幾年便和少林齊名了。
但江湖人并不知道,當年徐萬仞的獨子,被云松帶回了武當,傳授武藝,收為入室弟子。
正是清塵。而且,云松還將當年徐萬仞的劍法稍加改良,盡數傳給了清塵,以免這等精妙的功夫失傳。
還有一個不為人所知的真相,云松其實和徐萬仞是好友,而清塵是徐萬仞的話獨子!
當年徐萬仞消失后,云松受其所托,將他的兒子帶回了武當,并取名清塵。但那時三歲的清塵已經開始記事,一些零碎的記憶還是串聯起來,認出了云松。
這些年來,清塵一直在內心爭斗,最后還是不自覺地提劍走進了××堂。
這個秘密清塵一直壓在心底,自己都不敢面對,更不可能向別人透露。那清墨是怎么知道的?
但轉念一想也不足為奇,雖然外界傳言清墨為人憨厚,就連武功都不曾有花哨的地方,用的都是基本的武當招式。
但只有長期接觸的人才知道,清墨慧眼獨具,而武學造詣更是已經隱隱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界。一套武當弟子入門時修習的三才劍法,在他手里確實滴水不漏。靠著這套武當人人都會的劍法,破解了好幾位長老的成名絕技。
看來,在師兄這雙洞察之眼面前不需要任何的掩飾,包括切磋的招式。
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后,清塵拿起了手邊的黑劍,強大的力道灌注之下那個臨時拼湊的劍鞘瞬間四分五裂,漏出了寶劍原有的光輝與氣魄。
而清墨,也緩緩拔劍,順手將劍鞘放在了桌上。
自入師門起,師兄弟倆就經常切磋,但從未分出勝負。師弟清塵劍法靈動,奇招百出;師兄清墨沉著冷靜,穩扎穩打,滴水不漏。但兩者好像相生相克一般,每次切磋都是平手告終。
之前的切磋都是平常心態,但今天不一樣,一個是難以釋懷的悔恨,一個卻要將這份悔恨平息。
茶樓的老板和伙計躲在簾子背后,一臉擔憂地看著劍拔弩張的二人,既擔心自己的桌椅板凳,有擔心自己的店里冒出人命影響生意。
第四章:萁豆爭雄
武當山,天璣堂。
“別擔心了,清墨這孩子自小膽大心細,師兄弟倆又情同手足,應該能把清塵帶回來的。”武當的主事安慰云松,并示意云松去休息一下。
自清塵事發,云松便安排弟子追蹤清塵的蹤跡,奈何清塵天縱之才不費工夫就將跟來的人甩掉了。
“現在只能相信他了。”云松淡淡地說著,聲音里透著一絲若不可查的疲憊。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憂心清塵的下落,甚至連胸前那道傷口都只是潦草地包扎了一下。
突然,云松道長好像想起了什么,眸子變得深邃起來。
“老家伙,又要見面了……”說完便帶著兩個武當的長老走出了天璣堂。
茶樓中。
茶樓里,兩個武當頂尖的弟子在對峙駁勢,沒有人再說話。關上的大門將颯颯風聲擋在了外面,只有那個忘了關的煮水壺還在咕嚕咕嚕冒著泡,還在提醒著大家這里本是清凈之地。
突然,茶樓的大門被打開,伴隨著一道壓抑的聲音,街道上的楓葉也被卷進這場風波。
殘陽如血,映著紅葉,本是一道不錯的風景。但此刻,都似乎是被霜雪凍結一般,就連翻飛的紅葉都顯得有些顫抖。
平常至極的一聲門響,卻像戰場的號角一樣,師兄弟二人的交手也由此開始。
清塵手腕一抖,一道凜冽的劍光迸發而出向著清墨籠罩而去。而清墨則是呈守勢,一招純樸至極的三才劍向著劍光最盛的地方迎上去。
兩人身形錯位,再度對壘,清墨胸前衣襟破損,一道傷口正緩緩滲血。而清塵和清墨的目光,都注視著楞在門口的一個身影。
一身青衣,一副落榜書生的樣子,手里還拿著一把折扇,看上去幾分歉意,幾分惶恐。這人正是剛才出門賞落葉的說書人。
就在清塵和清墨劍鋒相交的一剎那,說書人突然竄了出來,二人收勢不及,防守的清墨被余勢所傷。好在大半的力道已經被卸掉,傷口雖然看上去觸目,但也只是皮肉傷。
看到這一幕,茶樓掌柜趕忙翻出了幾條紗布和金創藥。風雨飄搖,看似清凈的茶樓也沒那么太平,開了二十來年的茶樓,自然也是見過些世面的。
但這份好意卻被清墨拒絕了,向掌柜的承諾說不會損壞太多的桌凳,并拿出一錠銀子來做補償。掌柜搖了搖頭,默默走開了。
這個江湖,已經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這像是一場浩劫,又像是一場救贖。這兩人,就像深冬的霜雪,既有著凋零百花的懾人氣魄,又有些滋養大地的生機。
“來吧!”清墨順手端起一碗茶一飲而盡。
清塵嘴角微微上揚,投出一個堅定的眼神。雖然方才得小插曲讓清墨身上多了一道傷口,但這點傷對清墨來說并算不得什么。自己身上的傷還沒有痊愈,根本沒有勝過這個師兄的可能。
清塵又祭起一道劍光向著清墨罩去,這次出劍比剛剛更快更凜厲。盡管之前的碰撞在清墨的胸前留下了一道鮮紅的印記,但清塵依舊能清楚的感覺到那一劍已經被清墨化解。況且,同樣的招式,在清墨這樣的人面前用一次就夠了。
果不其然,清墨不疾不徐地揮動著長劍,把每一次的劍鋒都擋在二尺之外,每一次所用的力道都算不上凌厲,但都恰好能把清墨的招式化解。
面對清塵這樣的天縱之才,清墨卻能用最少的功力,在面前織起一道劍網,所有的劍招在接觸這道劍網之后都是石沉大海。
這樣的人,只要身上還有一絲氣力,就能釋放出難以想象的效果,因為他能把每一分力量都發揮到最大限度。
師兄弟二人,一個全力傾瀉著招式,四面八方無孔不入;一個滴水不漏,穩坐中軍帳。
進攻是最好的防守,但天衣無縫的防守也是最有力的進攻。
清塵的心越來越沉,早知道師兄并不是省油的燈,但這么多年的切磋并沒有發現師兄居然如此深藏不露。一堆樸實無華的劍招居然連成了這樣一塊牢不可破的劍網,而且,清墨所用的每一式都是武當的基本劍法。
就是那些入門弟子初學的劍法,居然毫不費力就擋下了清塵新創的“無我劍法”,要知道就連師尊都不小心傷在這套劍法之下。
清塵一咬牙,力道和速度又提了幾分,漫天劍影向著清墨席卷而去,如果這樣還是攻不破那道劍網,自己也就沒有勝算了。
果然,在清塵全力攻擊之下,原本密不透風的劍網出現了幾處破綻,但很快又被清墨填補。雖然清墨的劍網沒有就此破碎,但好歹看到了希望。
清塵再提一口真氣,鉚足了勁開始又一輪的進攻。而清墨面色凝重,自己接下方才那陣攻擊之后呼吸都有些紊亂,這一次明顯要更猛烈。
突然,清墨也提劍向前,放棄了之前密不透風的防守劍網,一道道凜厲的劍光迸發而出,爭鋒相對地迎了上去……
看到這里,說書人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很顯然,他也懂武學之道,甚至修為還不低,決不是個簡單的落榜書生。
說書人拍了拍茶樓掌柜的肩膀,搖了搖頭,走進了他在茶樓里專屬的房間。似乎只有相處多年的掌柜能懂他的內心。
場外,茶樓的小二早被嚇得六神無主,而掌柜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也眉頭緊鎖地盯著戰局。
場內,又一輪猛烈的對拼落幕,已經能明顯看出兩人的呼吸已經徹底被打亂,身上也各自掛彩。
清墨的胸口又添一道傷口,與之前的傷口出奇的一致,但這次的傷口更深,很長。
這是清塵的絕殺技之一,如此兇悍的劍招卻有個好聽的名字——春雪。就像暮春的雪花,優美但又力量十足,綿軟但又影響長遠。
清塵也好不到哪去,右肩被清墨勢大力沉的一劍挑得血肉模糊。一力降十會,清墨雄渾的力量直接震開了清塵防守的劍招,刺進了清塵的肩膀。好在清塵格擋掉一部分力量,否則右手的筋脈、骨骼都將收到毀滅性的創傷。
師兄弟相視一笑,都在醞釀著最后的一擊,因為對方已經是強弩之末,自己也一樣。成敗在此一舉。
街道上又是一陣大風,把兩扇大門吹的吱吱響,又是一席落葉被卷了進來。加上之前的打斗毀壞了一些桌椅,方才還客滿為患的茶樓,轉瞬間就出現了破敗廢棄的氣息。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現在的茶樓里也一樣,就連被迫進來的落葉也不能幸免。
這一次兩人的劍招都簡單到極點,就是將力道灌注,然后前刺,但這樸實無華的劍招卻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劍風所至,落葉粉碎。
這就是最后的較量,整個茶樓充斥著狂暴的劍風,仿佛華山之巔的冬風,但又感覺整個茶樓都安靜至極……
第五章:云松清泉
兩人全力施為的一劍,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勝出,他們能做的就是將自己的全部修為灌注在劍上。
全力以赴,但盡人事,成敗由天。
就在兩人劍鋒即將碰撞的時候,突然,一道青色的身影一閃而出,隨之而來的是一道耀眼的劍光,擋住了兩人的劍。
這柄劍劍身中空,兩人刺出的劍不偏不倚,就刺進了鏤空的地方。但兩柄黑劍上蘊含的強大力量直接將擋在中間的劍擊斷。
清墨手中的長劍脫手而出,而清塵的劍余勢尚存,向著清墨而去……這劍雖然只有劍尖處三寸的劍鋒,但在清塵這樣的人手里,即便是一根樹枝也足以重創手里沒有兵刃的對方。
劍鋒逐漸逼近清墨,清墨甚至感受到了劍身上散發的寒氣。面對這氣勢仍存的一劍,清墨順手將桌上的一壺茶甩了出去。
“來一壺殘風!”
同時抄起一根黑色的東西,刺向清塵手中的長劍……
劍氣縱橫之下,茶壺瞬間破裂,涼了的茶水飄灑下來。在此期間,之前漫天的劍氣突然消失,寶劍散發的寒氣也銷聲匿跡。
風暴退去,只見清塵手持劍柄,清墨持劍鞘,兩人就這樣一同拿著一柄長劍。
“劍,還是應該放在劍鞘里。”清墨淡淡地說著。清塵不可置否地一笑,連劍帶鞘一同收了起來。
原來在清墨長劍脫手后竟拿起劍鞘將清塵的長劍收回劍鞘中,這場比試竟又是平局。
眼看師弟已經放下心結,清墨也算是卸下一肩擔子。但他的眼神卻更加犀利起來,看上去甚至比方才全力施為的打斗還要認真。
以清墨的修為,能讓他這么認真的時候還真不多。
“晚輩和師弟在此相聚,不成想打擾前輩清修,還望見諒。想不到此生還能有幸一睹【清泉劍】風采,真是不虛此行。”清墨說著,還恭敬地朝說書人深鞠一躬。
聽到“清泉劍”的名號,就連清塵這樣的天縱之才都不禁由衷敬佩,這在二十年前可是名動江湖的名號啊。雖然清塵也早已看出說書人并不簡單,但絕沒有想到竟然是清泉劍。
想也釋然,一個二十多年前叱咤江湖的人物,一個匿跡二十年的人,誰又會把這樣一號人和小茶樓里說書騙茶喝的落榜書生聯系在一起呢?
驚訝歸驚訝,心里卻有一絲不服氣。為什么這件事上又是師兄領先一籌?自小他和師兄的比試都是平局,但另一個角度,是否是因為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越他呢?
“果然英雄出少年,老朽對武當派大弟子的武學造詣早有耳聞,想不到還有如此智謀,天下終歸是年輕人的。”
“老家伙,你算是收了個好徒弟呀。”清泉劍突然對著樓上說道,也不知是什么人。
只見樓口出現一席道袍,竟是武當掌門,也就是清塵清墨的濕度——云松道長。
“師父。”清塵和清墨一同給云松行禮,云松倍感欣慰地看著兩人,嘴角也掛起了笑意。這個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的掌門人,也只有面對自己的弟子才會不吝一笑。
“老家伙武功見長啊,居然能在打斗聲中發現我。能說說你是怎么辦到的嗎?”云松道長的語氣中竟有一絲孩子氣,誰能想到一個憑著名號便能嚇退武林人士的武林名宿竟還有這樣一面。
“其實你并沒有破綻,我也只是僥幸聞到了你身上的香火氣而已。”清泉劍哈哈大笑,似乎很得意。想不到這些江湖前輩都是童心未泯。
清泉劍看著手里折斷的寶劍,又看了看清墨,搖了搖頭,隨后又點了點頭。果然是長江后浪推前浪,早就聽云松老道夸贊這個大弟子,今日一見,果然是深不可測。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清泉劍到現在也沒有想通到底是哪里漏出了破綻。
“其實晚輩也只是將信將疑地試探一下,未曾想碰巧說中了。”
“原因有三。首先這間茶樓的掌柜與家師私交甚厚,能在這間茶樓說書還能被信服的前輩,大概是與家師同一時間出道的江湖前輩。”
“其二,常年在此說書,說明前輩已經隱居多年。退出江湖多年的用劍高手也就寥寥幾位。而清泉劍正在其中。”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在幾位劍法造詣高深的前輩中,左手劍只有一位。”
清泉劍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左手上還握著那截斷劍。方才急于出手阻止二人兩敗俱傷,下意識地用左手出了劍。現在看來,算是多慮了。
“難怪老家伙一直對你贊賞有加,看來武當很快就要成為江湖第一大派了。”清泉劍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這算是對兩位后起之秀最高的評價了。
“師父謬贊,全是師父教導有方。”清墨趕緊對清泉劍回禮,也給云松行了禮。云松擺擺手,走了過來。
“回去吧。”云松扶著清塵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又像在商量。
這次清塵沒有再爆發,他目光如炬,堅定地點了點頭。面對才是最好的結局,接下來的日子里,就讓自己原諒自己吧。
【尾聲】
“來一壺殘風!”
“再來一壺殘風!”
四個聲音同時響起,隨即又相視大笑……
兩月后,武當派廣發武林貼,邀約各大門派掌門和得意弟子前來赴宴。
各路英雄匯聚××堂,大家還摸不著頭腦的時候,云松道長和武當一眾長老便入堂而來,各大派紛紛問禮。
一翻寒暄之后,云松站了起來。
“承蒙各位英雄駕臨,武當蓬蓽生輝。今日邀各位前來,是有兩件事相告:
“一,武當弟子清塵,因練功走火,誤傷各派弟子,貧道深感歉意。如今,逆徒已經歸案,終身禁足于武當后山聽濤崖。望諸位海涵,此事就此揭過。”
云松言罷還一一致歉,各派均表示不再提及此事。畢竟事過境遷,再三糾纏也于事無補。
“二,自即日起,由貧道弟子清墨接任武當掌門!日后還望諸位多多關照。”
自此,武當被清墨打理得井井有條,武當在江湖上的地位也一路攀升,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江湖第一大派。
而云松則云游四海,整日喝茶舞劍消遣。至于被禁足在聽濤崖的清塵,則是一心鉆研武學,改進了很多之前的劍招,武當實力突飛猛進與他有著直接的關系。
偶爾,一向嚴厲的云松也會為老不尊,帶著清塵清墨兩個孩子下山散心。
這讓茶樓的掌柜又高興又心疼,老友相聚自然是高興,但這貪嘴的云松少不了惦記自己珍藏半年的茶葉。
“韓云山這個老家伙!今后,這殘風怕是喝得更快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