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重賞
“有船進港。”
“有船進港。”
燈塔上打出旗語,港口內官所的調置塔上也迅速重復了收到的信號。隨后港口里派出了八槳船,載著引水吏往港口外駛去。
“這便是曹國了?”馬十斗翹腳看去,只見桅桿如林,帆影錯落,港口反倒瞧不真切。
陸有牛沒有搭理妹夫,只是檢查著帆具和纜繩,走得一圈回來,見馬十斗還在左顧右盼,伸腳踢了他屁股,罵道:“便橋可曾備好了?就知道躲懶。快去收拾準備。”
馬十斗吃他一腳,倒沒有發(fā)火,反倒陪笑道:“二哥莫惱,俺這就去,這就去。這回終于能下船了。”
“下個屁。”陸有牛又罵了一句,“你那鬼心思以為藏得住?老實攢些錢鈔,敢去爛窯我打斷你腿。”
“這,這又何必,這又何必。”馬十斗摸了摸準備好的五貫交鈔,頗為沮喪的嘀咕著。
他是問過幾個老水手的,這宜郡首邑南雄縣里的酒色行情他已了然于胸,只等著下了船便去見識一番新天地。怎料被陸有牛識破,眼看敦倫大計出師未捷,他卻不敢真?zhèn)€頂撞。這陸有牛在家鄉(xiāng)里便就是個無賴子,到了船上反倒如魚得水,與那班老水手廝混一處,如今已做了水手中的小頭目,甲頭。正管著馬十斗這一甲。
陸有牛不理馬十斗的嘟噥抱怨,見他老實去準備便橋,便重新尋思起心事。
“二牛,這邊來。”火長賈豐喊道。
“卑職在。”陸有牛連忙跑過去,恭敬的說道。他知道火長賈豐最喜歡聽人奉承官稱,便就順他意說道:“卑職參見都將【1】。”
賈豐卻沒有往常般得意,而是冷著臉訓斥道:“哪來的渾話。”
“小的錯了。方才得意忘形,全靠火長當頭棒喝。”陸有牛見一旁有個生人,連忙順著賈豐的話說,給賈豐做足體面。
“嗯。待會去領三鞭。”賈豐面上寒霜未消,語氣卻是饒人三分。
“是。”
賈豐向那陌生人拱手道:“倒教劉尉督見笑了。這便是那不成才的,喚作二牛。我等便以他做向導,先隨尉督前去熟悉道路。”
“某一介無出身人【2】,縣尉不過寄祿遷資之用,當不得真。賈府治仆如治軍,足見門第森嚴,不愧是上邦高第。王使君也是一般教訓府內人等。”南雄縣尉劉伯川說著體面話,讓賈豐終于面色如常。
“這位是南雄劉大官人,你且準備一二,便就隨去認清道路。莫要惹劉大官人氣惱,否則便自己了斷。”賈豐回過頭,又冷言冷語的吩咐陸有牛。
陸有牛一時摸不著頭腦,但仍舊立刻答應下來。
他從行囊中抽出了一雙新鞋,這是他娘老子臨行前塞給他的。腳上如今穿著的,倒是雙舊鞋,但沒有補丁,看起來也算不錯,這是他大哥穿過兩次的,就在娶親那個月。后來下地務農也好,出去采辦也好,從來不曾穿過,一直收了起來。
想起大哥送鞋給他的樣子,陸有牛便有些想笑,但又偏偏笑不出來。只好心里盼著大哥開竅,莫要再那般儉省,徒然委屈自己。臨行前家里又收到了四哥的信和錢,但他大哥只會將錢藏起來,而把信反復念給別人聽,夸耀自己識字的弟弟。
若是大哥不會儉省,也就不是大哥了吧。陸有牛將那雙新鞋揣到懷里,收拾舊思緒,便就重新返回甲板。正走到便橋處,準備下到八槳小船里,卻見妹夫馬十斗鬼頭鬼頭腦的往他這里張望,他立刻狠狠回瞪一眼,嚇得馬十斗一個趔趄,碰灑了邊上的水桶。
甲板上爆發(fā)出哄笑聲,責罵聲,陸有牛渾然不覺,他已到了小船上,識趣的接過一支槳,在艄公的號子中奮力劃槳,劃向越來越清晰的南雄港。
陸有牛途中并不敢多問,只是仔細記著水陸道路。從船上跳上碼頭時,他有些暈,劉伯川一把將他扶住,笑道:“二牛可要歇歇?”
“不礙得。”陸有牛踩了踩腳下的條石,爽朗的說道。
一行人穿過擁擠的碼頭,行到街上便覺得寬敞許多,陸有牛自己也覺得涼爽。沿著打鼓溪北行不遠,便到了一處四間高腳大屋組成的貨倉。
因為曹國身處麻逸群島中的呂宋島,建筑式樣多以干欄式建筑為主,以便防潮防蟲蟻。宜郡雖在新陶之北,但這南琉求也是濕熱之地,因此建筑式樣變化不多。有的體面人家肯花費物力,將屋舍建的如同中原一般,有的或者沒心思,或者沒閑錢,便就建些干欄式建筑,或租或賣,圖個手頭充裕。
既是高腳大屋,便就建不了太高,除去人住馬歇之地,還得預留車船裝卸通路,所以這四間貨倉最多也就儲存一千到一千二百石貨物。但陸有牛并不知道這些,他心里頗為驚奇,及至見了幾個衣不蔽體的土著奴仆,便有些駭怪,他總以為天下人沒有不穿衣服的。為免得讓那劉縣尉著惱,他并不敢多看,只是記著貨倉方位,來時的道路,乃至一路見到守衛(wèi)模樣的,他也要數了清楚。
劉伯川見他看的仔細,也不說破,只是領著到了最北面一間貨倉,指著屋門說道:“這里便就是了。原也沒有多遠。”
“大官人說的是。”陸有牛有些意外,他尋思還要往里走呢,不料卻在門口停下。
“就到這兒吧。你家規(guī)矩大,行事也謹慎。想來還要另派人來驗貨才是。”
“是,是。大官人說的是。”陸有牛這才想起來,自己只是來認路的,并不負責驗貨。
“這里統(tǒng)共十七個倉卒,倒有一半是我的手下。”劉伯川笑道,“可記住了?”
陸有牛聞言想了想,知道了劉伯川的意思,連忙說道:“小的記住了。”
“行了,你回去吧。”劉伯川隨即打發(fā)陸有牛回返,“走的快些,日落前便能驗完貨。到時一同去城里快活。”
“哎。這可折煞小的了。”陸有牛嘴上奉承完,便行禮告退。兩條腿越走越快,回到碼頭邊,果見那八槳船還在,連忙上船吩咐道:“回北船登甲號。”
那艄公識得他,便點頭應下,隨即喊起號子。
隨著中原與東洋、南洋的貿易日漸興盛。海上船舶往來數以萬計,僅以船只載重量來進行區(qū)分已經不再適用時勢。無論是中原朝廷還是南海諸侯國,都需要有序的統(tǒng)計和管理往來商舶,因此船只命名成為慣例,而不再是船主自發(fā)的行為。
船只命名習慣各有不同,有的以天干配合地支,或者再輔以姓氏、字號,有的則以造船地配合天干或者地支,再輔以數字。
賈豐與陸有牛所乘船只即按照造船地命名,故此稱為“登甲號”,只是陸有牛聽老水手講起過,南海船舶太多,多有重名或者發(fā)音相近的,因此一旦講起,還要說清船型或者其他特征,否則便要鬧笑話。
待他回到船上,便急急找到賈豐,恭敬道:“卑職見過都將。那劉尉督急急催我等去驗貨。”
“哦?”賈豐正撕咬著一條雞腿,“那廝怎地說的?”
“那劉尉督,哦,那廝說趕在日落前驗完貨,還要去城里快活。”
“@#¥!”賈豐用家鄉(xiāng)話罵了一句,將嘴里的雞肉直接吐到痰盂中,“路都記清楚了?”
“是。”
“有多少人?”
“只看到十三四個,十四個。各個都有功夫,還有七八個光膀子的蕃人,但都沒有精神。”
賈豐一把將雞腿塞給面前的陸有牛,大聲說道:“你去將四甲頭都叫來。”
“是。”
陸有牛接了雞腿,便就回去喊人,先去叫了相熟的兩個甲頭,最后四人一起去見賈豐。賈豐見他兩手空空,笑罵一句:“二牛你倒是吃的快,也不怕噎著。”
陸有牛只是笑笑:“太好吃了,便連骨頭也咂過幾遍。”
他自然不會說那雞腿他給了妹夫馬十斗,樂得對方說了一籮筐好話。
旁邊三個甲頭聽了兩人對話,心里各有滋味,都高看陸有牛三分。
賈豐卻沒心思計較雞腿。
“你們挑三四個力氣足的,隨我去搬貨。”
“是。”
“是。”
“是。”
“是,火長。是否需要帶些工具,或是手稱?”資歷最老的楚甲頭說道。
“只帶手稱就行。”賈豐想了想說道,“只是些許南茶。并不用別的準備。”
四個甲頭紛紛應命,便就去招呼手下集結出發(fā)。
由著陸有牛引路,加上天色漸晚,碼頭上人流減少,一行十八人走得極快。除了賈豐和他的仆廝,便就是四個甲頭還有十二名水手。到了地頭,卻不見那劉伯川劉縣尉的蹤影,問得兩個倉卒,都說是突然來了公務,只好進城去了。
賈豐臉色黑的難看,只好回返船上。
次日一早,便有南雄縣的公人來請賈豐去敘話,再接著兩日,便是當地的同業(yè),乃至港口公所的僚吏,頻頻來拜訪,賈豐漸漸覺得不妥。于是便也掛起免戰(zhàn)牌,只推說水土不服,已經病倒。
直到四五日后,那劉伯川重新來拜訪,他才重又相見。陸有牛當時卻是在休息,并不知道詳情,只是當晚他便被賈豐喊出去,一行七個人忙到早上,才將一千石南茶運回船上。
不等讓他們歇息,熬了一夜的賈豐紅著眼睛,讓船只起航——他昨夜便去劉伯春那里取了辦好的出港公文。行到外海十幾里,已經看不清燈塔的輪廓,賈豐這才讓四甲頭各自安排勤務,車槳手分班休息。
水手們忙了一夜,自然也有不滿,但隨著賈豐下令頒下賞錢,也就煙消云散了。便是馬十斗這般也得了兩千文交鈔。不值班的水手們自然興奮不已,有的大賭,有的小賭,有的債還沒還清,只好夢里與周公賭一賭。
陸有牛累得厲害,也不去管馬十斗,自己往船上一躺,便就睡過去。
“砰”
“砰”
陸有牛醒了過來,見到自己躺在柴草上,便有些自嘲,這也忒膽小,還以為有人放炮呢,原來是摔了下來。
他身子壯,原也不當回事,便想重新爬上去休息。
“砰”
“砰”
這次陸有牛聽得真切,的確是放炮的聲音,他在北洋聽過巡邏警戒的虎翼軍放炮,那是決計忘不掉的聲音。
馬十斗呢?陸有牛看了看左右,沒有發(fā)現自己的妹夫,有些納悶。
他拾了鞋子登上,便就左歪右扭的應合著顛簸,蹭蹭蹭上了甲板。
甲板上到處都是水手,一個個面色緊張,馬十斗扶著水桶趴在甲板上,臉都不敢抬。陸有牛這時倒沒有取笑他,而是上前蹲下問道:“十斗,這是怎么了?”
“有船來了。他們有炮。”馬十斗壓低聲音說道,“楚甲頭不讓喧嘩。”
陸有牛看了看船只周圍的薄霧,也不知道那炮船在哪里。只好低聲問道:“火長呢?”
“好像是去了船頭。”
“去船頭干嘛?”陸有牛疑惑道。
“俺也不曉,只是猜的。”馬十斗說完,又重新趴好。
“你個……”陸有牛也懶得罵他,起身向船尾走去,他決定賭一把。
今天運氣不錯。陸有牛在船尾見到賈豐時想到。
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賈豐身旁行禮,賈豐見到他也沒有說話,只是示意他跟來,二人便一前一后到了舵艙。除了資歷最老的楚甲頭外,另兩個甲頭也在。
賈豐入內后,也不客套,直接說道:“情勢如此。不合被那炮船銜住。管他真是曹國官船,還是東洋巨寇,爺爺是斷不肯束手就擒的。”
賈豐是賈道之族人,正經荊湖南路人士,但嘴里說出“爺爺怎樣怎樣”這樣的詞句來,并不讓陸有牛覺得奇怪,他總覺得賈豐更像個北方漢,喜歡說渾話,罵人,打架也厲害。
“如今趁著薄霧未消,便就想個對策,讓弟兄們不再擔驚受怕。”賈豐說完,掃了四人一眼,沒再多說。
“為今只好斷尾求生。”楚甲頭資歷最老,便只得出頭說道。
“說來聽聽。”賈豐松了口氣。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楚甲頭說道,“請火長告于綱首,懸賞募集水勇,各操輕舟,四散而出,往來反復,或擊鼓,或鳴金,使賊船無能辯我方向。到時座船方能逃出生天。”
“須得幾人?”
“少則四人,多多益善。”
“好。”賈豐重重的點頭應下。
結果并不如人意,四甲頭問遍全船,也沒有人愿意應募,楚甲頭有些慚愧,回來向賈豐解釋道:“新水手太多,老水手又實在寶貴。”
“說到底,還是人心未附。”賈豐點點頭,“將賞格再翻一倍。”
不到一刻鐘,楚甲頭便又回來搖了搖頭。賈豐賭氣式的說道:“再翻一倍。”
陸有牛卻出列道:“都將,若是甲頭也可去,卑職愿往。”
楚甲頭眉頭一挑,欲言又止。
“行,怎么不行。”賈豐笑道,“二牛果然是好漢。賞格再翻一倍于你。”
陸有牛卻搖了搖頭,“俺不是圖賞格。最初都將所許便就足夠。”
“那你圖什么?”賈豐有些意外的看著這個鄉(xiāng)下仔。
“俺只求都將肯將俺接回去。”陸有牛拜倒在地說道。
“舟船風侯補給各有限制,說不準什么時候才能遇上。”
“俺是田家村的。就在河邊上,厭次縣的田家村。生死有命,俺只求都將不論死活,肯將俺帶回去。”
“行。”賈豐點點頭,“你正名叫做陸有牛,是吧?”
“正是。”
“到時便用這名尋你,只要你登了岸,總能尋得到。”
“是。請給俺小舟和鑼鼓。”
賈豐點點頭,便吩咐楚甲頭帶陸有牛去安排。楚甲頭因有陸有牛這成例在,再加上吹噓賞格,果然有心動之人前來報名,都是新水手。
“砰”
“砰”
闊里牙盯著面前的營寨,那薄薄的土墻并未夯實,全似紙糊一般,很快就被擊破,幾個宋兵大呼小叫的逃離。
旁邊的蘇哈特搖搖頭說道:“這狗賊子真是沒用,漢人這漿糊一般的壁壘,也能擋他二十余日,莫不是又籌謀什么詭計?”
“管他什么詭計。我等從蘭州趕來,只為一雪前恥。說好了各攻三天,便叫兒郎們養(yǎng)足力氣,明天就去廝殺。”
“是,那今日便就免戰(zhàn)?”蘇哈特有些不甘心的問道。
“怎能便宜漢人?”闊里牙一笑,“便叫那些河外羌來,試試這破營爛寨有何古怪。”
“左帥妙策。”蘇哈特恭維一句,便就起身去安排軍務。
“稟謝帥,西賊準備攻寨了。”
“好。今日便讓河外羌部立功。”謝江泊點點頭,“放賞!”
四隊軍士將二十個沉重的木箱抬到了河外羌陣右,一一用刀挑開,里面全是各種銅錢,新舊不一,俱都用麻線穿起來。
林溪部與吞鹿部各自整裝,普侃部反倒顯得群龍無首,雖然貪圖財貨,卻慌亂間不能成列,倒教林溪部與吞鹿部占得先機。
“擂鼓!”蘇哈特興奮的喊道。
“擂鼓!”謝江泊心疼的說道。
【1】都將,是唐代軍職,也稱作都頭。宋時評話里講說五代故事,多會提及此類名號。
【2】無出身人是指蔭官入仕,而非科舉正途。但并不代表地位低,這里只是劉伯川的謙辭。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