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被收養不久又失去庇護的黑貓,我只有一個女主人。
1
女主人臨死前的那天下午,抱著我坐在陽臺的搖椅里,她臉上的青紫還沒有消退,可是,她的聲音卻沒有悲傷。
她抱著我,輕輕撫摸著我毛茸茸的頭頂,茶幾上放著一杯綠茶,下午的陽光,斜斜的灑在她的身上。
“玄兒,你可知道,小來是多么的帥,多么的迷人,多么的溫柔。班里面好多女生都喜歡他,可是最終,我們倆走在了一起……”
我抬起綠色的眼眸看著她,看著她依然鼻青臉腫的樣子??墒撬旖菐е⑿?,浮腫的眼睛里,閃爍著明亮的光:“小來很喜歡我,他經常帶我去運河邊玩兒,給我逮螞蚱、蝴蝶、還有蜻蜓。他的手好巧?。∫荒笠粋€準!最后手里都拿不了了,就用貓兒草串起來。運河邊的傍晚真是好看,彩霞滿天,映在河水里,河水就象一塊紅色的綢緞,我跟小來的身上,也染成了紅色。小來的臉也紅彤彤的,他轉臉看著我的時候,真是溫柔。他在運河邊,夕陽下,第一次吻了我?!?/p>
女主人的眼里慢慢有了潮濕,她的臉上因為美好的回憶,而發出一種淡淡的光澤。
我很想說:主人,你不要老是回憶你的初戀男友,男主人知道了,還會打你的。
女主人喝了一口茶:“你知道小來最喜歡我什么嗎?他喜歡抱住我,聞我的脖子。他說我的女兒香最讓他迷醉。那時候,沒有汽車,連摩托也沒有,他就用自行車帶著我,看遍了整個城市和周邊的風景……”
天色漸漸暗下來,女主人意猶未盡的放下我,起身去廚房做飯。
我趴在廚房門口的腳墊上,一只耳朵聽著廚房里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交響樂,一只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客廳門口的動靜。
可是,夜色降臨的時候,男主人依然沒回來。
女主人飯做好了,坐在餐桌邊等了好一會兒,客廳里安靜的嚇人。
不知道在鐘擺的滴答聲中等了多久,客廳的門鎖發出卡巴的聲音,我驚的一下子跳起來,接著門打開,一個男人走了進來。
他一身酒氣,細長的醉眼冷漠的掃了掃我,要不是我躲得快,就被他一腳踢中了。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快速逃開的我,把手中的皮包摔在沙發上,然后一屁股坐下來,伸手把領帶使勁的拉扯開,才喘了一口氣,端起茶幾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他重重地把茶杯往茶幾上一頓,發出啪的一聲,女主人這時候趕緊從餐桌邊幾步走到了男人身邊,她臉上溫柔的笑著:“老公,你回來了?”
“嗯。”
她趕緊給男人倒上茶水,又去衛生間拿了一條濕毛巾,伸手去給男人擦臉:“又喝酒了,我等了一晚上,我做了你喜歡的……”
“滾!”
男人一揮手打掉了女主人手中的毛巾,然后伸手一推,把女主人推了一個趔趄。
他站起來,厭惡的看著女主人青腫的臉:“林一涵,我喝不喝酒回不回家,不用你管!你個臭娘們,你看看你,???你去照照鏡子,你都成什么樣了?我現在看見你就惡心,我回家都已經不錯了,你特么少招惹我!”
女主人扶著身后的沙發背才算沒摔倒,她仰起傷痕累累的臉,難過地說:“老公,你就這么討厭我嗎?我除了沒給你生孩子,哪點不好?你在外面養著別的女人,我也為了顧全臉面,從來沒去找過她,你還要我怎樣?”
男人勃然大怒,上前一步扇了女主人一個耳光:“林一涵,你以為你誰啊?你敢去找她!你敢去我扒了你的皮!你個不生蛋的母雞,你不生,難道還不許別的女人給我生嗎?我這么大的家業,難道死了以后都捐給慈善機構嗎?”
女主人捂著半邊臉,我感覺她還沒有痊愈的臉腫的更厲害了。
她的眼淚刷刷地流下來:“老公,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難道因為沒有孩子,就什么都沒有了嗎?”
男人冷笑著:“感情?這世上最容易消失的就是感情!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你穿金戴銀住著別墅,一個不生養的母雞,還想怎么著?。苛忠缓c,我的事兒你少管,拿著錢該干嘛干嘛去,別在我臉前裝可憐!就一點,別給我帶綠帽子!”
“你卑鄙!”
女主人終于憤怒了,她松開了捂著臉的手,指著男人:“你把我當什么人了?我當初嫁給你,你也沒有錢!我不是為了錢才嫁給你的!”
男人被女主人指著他的手激怒了,他沖上去一把抓住女主人的頭發,沉重的拳頭一拳一拳朝著她的頭臉雨點般的打去。
女主人凄厲的慘叫在夜色中非常刺耳,可是,門外沒有任何腳步聲和動靜。
這種情景幾乎隔幾天就會回放一次,人們都已經習以為常。
女主人滿臉是血的躺在地板上,氣若游絲。
我依偎在女主人的懷里,滿眼驚恐的看著她。男人的鼾聲在臥室里震耳欲聾。
她努力睜開只剩下一條縫的眼睛,艱難的看著我:“玄兒,過來乖乖……”
我往她胸前拱了拱。
她吃力的摸了摸我的頭頂:“這一次,我可能要死了,真舍不得你,寶貝。我要是死了,你就離開家,不然他會打死你的。如果我的家人來鬧,你就把我書房里的日記想辦法讓他們看到,他們就不會報警了,我老公也不會被抓走。你可記住了?”
我點了點頭。
女主人的氣息越來越弱:“玄兒,你不要怨他,我愛他。所以,這輩子如此結局,肯定是上輩子欠了他……但愿下輩子,他對我好一點……”
我一直趴在女主人的懷里,直到她的身體慢慢變冷。
2
當女主人的家人一擁而入闖進別墅的時候,我早已將女主人放在書桌上的日記輕輕的打開。
在震耳欲聾的哭聲和謾罵聲里,她的弟弟走進了書房。
她的弟弟跟她長得很像,都有一雙憂郁的黑眼睛。
此刻,這雙憂郁的黑眼睛又紅又腫。
他走到桌邊,慢慢的坐下來,一眼就看到了書桌上攤開的日記。
他一邊看一邊流淚,最后終于趴在桌子上失聲痛哭。
他哽咽著低聲說:“姐姐,你好傻。他早就不愛你了,我怎么能讓他就這樣逍遙法外?”
這時候,書房的門口出現了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
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來,輕輕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一東,人死了(liao)死了(liao),一死百了。你姐姐的事兒,別再深究了。你姐夫他也是酒后失手,現在后悔莫及。而且,他就是進了監獄,你姐姐也回不來了。”
“爸!你是說,我姐姐就這樣被他白白打死了?爸,憑什么呀?”
老者低頭看見了書桌上的日記,他伸手拿起來,一張照片掉了出來。
老者用手撫摸著那張褪色的照片,低聲哭了出來。
照片上,是少女時期的女主人和一個英俊少年并肩站在一起,背景是夕陽下的河邊。
女主人笑的很是燦爛,眼睛彎彎,嘴角彎彎。
那個男孩子微笑著,細長的眼睛滿是溫柔,頭發修剪的很整齊,穿著干凈的校服,他一只手攬在女主人的肩上,另一只手向前揮著,姿態非常的瀟灑。
“孩子,你媽剛剛查出患了乳腺癌,馬上要治療,需要一大筆錢。你姐姐……”
弟弟一邊哭著一邊說:“怪不得我姐這幾年,整天穿著長袖衣服,冬天把自己包裹的嚴嚴實實,原來是身上有傷,不敢讓我們看到?。】墒前职?,你卻不讓我報警!”
“一東,剛聽到噩耗的時候,我也想??墒悄憬惴蚝退改付紒砉蛳虑笪遥僬f你媽還有病,而且……你馬上也要成家了,你姐夫一家也……答應了??偙榷鄠€仇家強吧!”
老者指了指照片:“你看看,你忍心讓你姐難過嗎?”
一東眼睛紅紅的,半晌將握起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桌面上。
照片被震得翻了過來,露出照片背面的一行娟秀的字跡--王曉來、林一涵運河邊留影。
3
女主人的葬禮辦的非常低調,但是卻很奢華,也許是為了安慰女主人的家人吧。
我趴在殯儀館的房梁上一直看著女主人被粉底涂得雪白的臉,我幾乎都不認得她了。
她被層層疊疊的菊花和百合花簇擁著躺在平臺上,閉著浮腫的眼睛。
也許是在冰箱里存放了幾天的原因,她整個人好像縮水了,顯得非常小巧。
臉似乎也不那么腫了,那張臉只有巴掌大,也許看不到青紫的傷痕,所以她顯得很安詳。
我看著那個男人在一旁哭哭啼啼,好像很悲傷,但是他的眼睛卻是淡漠的,跟他臉上的表情很不搭。
我也看見林一東站在他的右邊,看著他的時候,眼里無法掩飾的恨意。
我還看見女主人白發蒼蒼的父母,被人架著,哭得都快站不住了。尤其是她的母親,那個患了癌癥的老婦人,好像只剩下了一個干癟的驅殼,因為她的眼睛里只剩下空洞了。
我在女主人被送進來的第一晚,就跟著來到了殯儀館,我一定要跟著她,送她最后一程。
而且我記得女主人臨死時跟我說的,要我離開家,不然我會被那個男人打死。
是的,我是一個在垃圾箱里討生活的貓,通體漆黑,只有眼睛是綠幽幽的。
曾經有人想收養我,可是我不喜歡,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林一涵。
那是不久前的一個下午,我正在垃圾箱里找吃的,發現一個全身捂得很嚴實的女人,蹲在垃圾箱旁邊,眼里帶著微笑的看著我。
那時候已經是暮春天氣了,街上到處可見穿七分袖毛衫和薄尼裙子的女人,可她卻把全身都包起來,還帶了一個口罩。
只有露出的兩只眼睛,黑黝黝的,有點憂郁,卻特別美。
我被她的微笑吸引了,抬起頭來看了她一會兒,她高興地對我招手:“過來乖乖,上媽媽這里來?!?/p>
我立即被她溫柔的聲音迷住了,因為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叫過我。
我鬼使神差的搖著尾巴走向了她,甚至用鼻尖碰了碰她伸出的手指,然后討好的舔了舔。
她立即把我抱在了懷里:“寶貝,你真的愿意跟我走嗎?以后我就是你的媽媽!”
于是,我跟她回了家。
她的家很大很豪華,我被她洗完澡吹干抱在懷里的時候,已經看清了她身上的累累傷痕。
可以說是新傷加舊傷,從臉上到胳膊手腕,都是青紫的。
可是,她好像并不難過,為我洗澡的時候,還唱著歌。
4
可是,當深夜只有我和她依偎著躺在豪華舒適的大床上的時候,她的眼睛里含滿了憂傷。
她輕輕的嘟囔著:“你又不回家了,你又去找那個女人了?!?/p>
后來,她睡著了,嘴里含糊的說:“小來……”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一個男人用鑰匙開門走了進來。
他一臉的戾氣,細長的眼睛非常的冷漠。
他一眼就看到受了驚嚇,在沙發上拱起后背的我,他指著我大聲的責問女主人:“林一涵,這只貓是怎么回事兒?哪里來的孽障?給我馬上扔出去!”
女主人立即跑過來把我摟在懷里,討好的說:“老公,平時家里也沒人,這只貓可以和我作伴的,它很乖?!?/p>
男人冷笑了一聲:“沒人做伴?你要是能生孩子,不就有伴了嗎?還用找只黑貓來?黑貓招鬼你知道嗎?”
“不是的老公,黑貓是辟邪的。它能給我帶來好運?!?/p>
女主人哀求著,那個男人想了一會兒,哼了一聲,轉身上樓了。
女主人低頭看著我,笑了。
我從此成了女主人形影不離的伙伴,她每天都會抱著我,跟我說她的小來。
那個男人隔三差五的回來,卻經常動手打她,尤其是在酒后。
我終于知道她身上的傷是怎么來的,也知道在她婚后幾年沒有孩子的時候,就經常被打了。
她苦笑著說:“我很想給他生孩子,可是,我命里也許沒有孩子吧,就連試管嬰兒都懷不上。他在外面又有了女人,還為他生了一個男孩,所以,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個家里了,他還有一個家。他打我,就是想逼我跟他離婚,可是,我不想離婚,我還是愛他的?!?/p>
她摸摸我的頭:“我想過自殺,他也讓我自殺,可是,我還是不想死,我還是想活著。我還是想記住我的小來,還是想記住以前那段美得不能再美的感情。尤其現在,媽媽有了你,怎么舍得去死?”
5
當女主人化成一縷青煙以后,我對她的陪伴結束了。
我重新變成了一只垃圾貓,我依然拒絕被人收養, 我的主人,我只認定了一個,可是,她死了。
沒有人再叫我“乖乖”,沒有人跟我自稱“媽媽”,我的心很小,只能放得下她。
因為,媽媽只有一個。
女主人頭七的夜晚,我早早來到了那棟別墅不遠處的小橋邊,小橋架在一處水池上面。
那是高級別墅區的景觀水池,里面的荷花開的正艷。
我藏身在景觀池的橋下,安靜的等待著那個男人的出現。
我的頭頂終于想起了腳步聲,我睜大綠幽幽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橋上。
橋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謹慎的腳步聲讓我有些疑惑。
等月光照在那個男人的臉上,我嚇了一跳,那個男人是林一東。
只見他在橋上左右看了看,又望了望女主人那棟別墅,窗戶都是黑的。
他腳步很輕的走下橋來,找了一棵柳樹后面躲起來。
嘴里輕輕自語:“還沒來,不給一涵燒紙嗎?不怕我姐化成厲鬼不放過他嗎?”
好像是回應他的話,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人影跌跌撞撞的向著小橋而來。
而我,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身影--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跟以往無數次一樣的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走一步倒三步地上了小橋,然后一手扶著橋欄桿,一手提著一個黑色的袋子。
他嘴里含糊的念叨著:“林一涵,你不要恨我,今天你頭七,我來給你燒紙錢,送你走,你就走吧!別再來嚇我啦,也別再來嚇我的孩子和女人啦!”
他甩了甩手里沉甸甸的袋子:“我今天會給你燒很多錢,我好好的送你。我也會給你家錢,讓你媽有錢治病,讓你弟弟有錢娶媳婦,只要你肯走。”
他苦惱的低著頭,似乎最近過的很不好,他剛抬腳要下橋,這時候,柳樹后人影一閃,林子東一步跨上了小橋。
他攔在了那個男人跟前,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里全是仇恨。
“站住,去哪兒?”
那個男人驚叫了一聲:“啊,鬼!”
“呵呵,鬼?是的,我就是鬼!我是討命鬼!”
話音剛落,我從橋下一躍而出,張開了利爪和獠牙,沖著橋上的那個男人飛撲而去,而同時,林一東伸出雙手,抓住那個男人的肩膀,使勁向外一推。
一聲沉重的落水聲過后,荷花池恢復了平靜。
6
我懶洋洋的躺在廣場的石頭椅子上,享受著晚風帶來的一絲清涼。
這時候,廣場的大屏幕上開始播放本地的新聞。
我看到了熟悉的荷花池,和那棟不遠處的別墅。
播音員說:“一周前,在高檔別墅區的一處荷花池內,發現了失蹤一周的王曉來先生,離奇的是,他的臉部和頸部有被動物抓傷和撕咬的痕跡,警方推斷,王曉來是在酒醉后,被動物撲咬跌入水池而溺亡。不幸的是,當時他的妻子剛剛去世一個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