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和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余光中
1
鶴羽在清晨八點半的上班途中,經常遇見一個姑娘。她似乎每日都會從這座城市的最北端,用一個小時到南端的大樓上班。大樓臨近長江,站在高處可以看見行船悠悠往來,江水無垠而蒼茫,波光粼粼。
他每日看著她進入大樓,與旁人微笑點頭,而后步履緩慢地上樓。期間,她會望著高樓,十七層以上在陽光里,玻璃招搖且明亮。十七層以下,黯淡如青石上的苔蘚,在城市里,有潮濕而頹敗的氣息。高樓之間有云,一兩朵,如風飄絮,能拉扯的緊密拉扯著。這是全然交付、毫不保留的孩童,相互依偎與靠近,無縫無隙,如圭如璧,潔白無瑕。
看她離開后,鶴羽便獨自去上班,常常想起她。那是一個愛穿青白色衣裙的姑娘,印著夜鶯與玫瑰的花樣,腰封一掌寬,系著白色的流蘇飄帶。記得這樣清楚,因為那確實是一件美麗而古雅的衣裳,鮮有人可以穿得這般熨帖,恰如其分。長發用青色緞帶束起來,隨意打個結,一長一短,像兩個走在風里的親人。北風其涼,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攜手同行。
她有個習慣。等交通燈時,旁人焦灼,似乎要把紅綠黃望成灰燼。獨她,也不前視,也不顧盼,只將雙目閉起來,仰起頭,陽光恰從眼睫漏成藻荇交橫的溪流。城市喧囂如潮水涌動,她的雙目,用來隔離周遭與人群。一分鐘后,車聲、鳴笛聲此起彼伏,她緩緩睜開雙眼,適應撲面而來的陽光,安靜離去。
也會碰到她下班,約莫八點,依舊閉目,卻不仰頭。偶睜眼看街燈在路面的殘影,直到車水馬龍,她悄聲離去。鶴羽看到她時,目不轉睛,內心安寂而空茫,如雪過林杉。遇不到她時,便緘默穿過這座城市,從北到南。
相識,雖帶個“相”字,卻不曾如此。如鶴羽,他和她,應是相識的,即便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廂情愿的意味。
2
鶴羽又碰到她。那時,正有一片落葉拂過她的裙擺。她凝神望著,車速緩慢。他猜,她定又在想什么,或清冷悲凄,或溫柔暄和。就是知道。
后面一輛車沖上前去,拂過她的左側手臂,疾馳而去。一輛系滿氫氣球的舊車,一個一個,熙熙攘攘,仰著爛漫而可愛的頭,五彩斑斕。那模樣,真有些像她。鶴羽跟在后面默默想著,自顧自笑起來。失神間,他看見她加快了速度,猝不及防。
你見過步履蹣跚的孩童嗎?如同她一樣,兀自追著氫氣球,不視它物。那專注而笨拙的模樣,像極了一味跌跌撞撞、倔強不宜人的學步稚子,只為了遠處母親張開的懷抱。鶴羽想到這些,又哀傷起來,隨在她身后,面容如同深秋的草木。
大街車水馬龍,灰塵厚積,高高揚起來,唯獨落葉簌簌而下,發出沉悶的聲響。鶴羽陪著她,穿過孩童學步的廣場,斑駁的、時刻準備拆毀的舊民居,還未醒來的游樂場,人頭逐漸聳動的商場……她的青白色背影,時遠時近,唯余發間的緞帶,在湛藍的天空下,隨風搖擺著身體,全然忘記自己。
當鶴羽追上她,在一個轉角。墻面繪著方正的紅色字體,部分剝落。她停在那里,頭耷拉著,默然望著前方,左手垂在裙邊,從膝蓋無力滑下,一個蒼涼的手勢。她跟丟了,那人確實開得太快,左穿右梭,如一尾魚。若然,他不開快些,這些氫氣球許就沒有蓬勃的生命力,在頭頂雀躍著,如深深埋在陶罐里渴望太陽的種子。鶴羽靜默,欲下車安慰幾句,卻見她,緩緩離去。
下一個交通燈,她如往常,閉目,仰頭。鶴羽在她身側,略一偏頭,望見她滑落的淚水。一霎時,只覺脖頸,冰涼淋漓。
一分鐘后,塵土飛揚,車聲鼎沸。繁華、寂寥、愉悅、悲哀、明亮、黯淡、別離、重逢,皆入他人倦眼,迄古至今。
3
第二天,鶴羽再次遇見她。往常的交通燈,他遞上一捧野菊,黃昏燈火的顏色。她緩緩睜開眼,又輕輕揉了揉,直到陽光不再刺目。一雙狹長的眸子,凝望時星星點點,尤其倏然間如花瓣打開,直令人想起那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她叫紅蓼。秋水白鷺紅蓼晚,一種秋季生于水邊的植物,任由蕭瑟,任由明艷,全在于詩人詞筆。當然也說起那日的氫氣球,追了大半個城市,不知疲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目不轉睛,也許那是種天真無邪而自由的東西”,紅蓼提起時,將手塞在鶴羽的口袋,語調輕快而渺遠。
夜晚,紅蓼喜歡看云層中閃爍著的航班。冰藍色的天空,云朵團簇,若即若離。紅蓼說,她愛極了坐飛機時上升的那一刻,直入云霄,像青煙、像白鳥、像塵埃,飛了,自由了。她說起“飛了”的時候,會將雙手展開,夸張地舞動,像只跳躍的小獸。那時的目光,皎潔得無以復加,卻也因太過晶瑩剔透,總令人暗生氐惆。
路過廣場,有一位婦人在賣粉色的翅膀,小女孩喜愛的,可以系在脊背,肆無忌憚地許愿。她們念念有詞,或糖果、或美服、或星月,似乎宇宙萬物,呼之即來。紅蓼望著翅膀,故意放緩腳步,扯了扯鶴羽的袖子。鶴羽只故作不理會,暗笑著向前走去。
“鶴羽。”紅蓼停下來,認真凝視著她,瞳珠瑩如琉璃。
“嗯?”鶴羽亦笑起來,偏頭道:“別這樣望著我。”隨即牽著她的手,向婦人買下了,又仔細地替紅蓼系上,眸光如晨朝的露水,引來眾人紛紛側目。的確是薄如蟬翼且美麗的翅膀。紅蓼戴著它快速向前跑去,笑容如春光下的山巒,似月光下的湖泊。
“鶴羽。”他聽見紅蓼用雀躍歡欣的聲音喚他,遙遙揮手,青白色的衣裙飛揚起來。她曾在月光下問:“你怎么會有這樣好聽的名字?鶴羽,鶴羽。潔白而自由。”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目不轉睛,也許那是種天真無邪而自由的東西。
鶴羽站在原地,凝望著心愛的姑娘。她如同穿花蛺蝶,飛過映月的波光,飛過不堪猜的世事,飛過一整片,一整片光怪陸離的滄海。
4
如今,那個肆無忌憚追氫氣球的姑娘,已成為鶴羽的妻子。
紅蓼說:“陪我去山中住些時日吧,快下雪了,景致會很美。”
的確很美。大雪下的林杉深廣而寂靜,天空濕潤而蔚藍,推窗而望,如同藍底白花的貢緞。若得天工,可為紅蓼裁一件輕薄的春衫。鶴羽漫無邊際地想著,天色漸晚。
夜半下起雪,窸窸窣窣,落在院中的竹篩上,風一吹,篩了一簫泠泠音調。屋外一株花木,疏影映在胭脂色的燈籠,落下一半在窗欞,清瘦孤孑,蜿蜒曲折,尤有美感。身側的紅蓼,沉沉睡去,呼吸輕淺而均勻。眉睫如此柔軟,撫上去如幼嫩新葉。
雪又落了一層,鶴羽清楚聽見林杉枝,吱呀的、細碎如玉石般的竊竊私語。之后,他聽見紅蓼在夢中輕聲喚他,如那日在廣場上,戴著粉色翅膀,回眸嘻跳的音調。
鶴羽知道,縱一生,亦不過來往于她孤寂之外。不過,若浮生百載,博她幾聲淺笑低吟,幾次牙尖嘴利,也夠無憾。也算,功德圓滿。
誰讓初遇,萬籟噤聲。秋水,白鷺,紅蓼晚。
你帶笑地向我步來,月色和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