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偉不是我的朋友,至少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朋友,最多只能算是點頭朋友。
不管是北風凜冽的冬日黃昏,還是春寒料峭的傍晚,或者是暑威未退的入暮時分、秋風落葉時節的夕陽西下。每天單位下班的時間,803(上海市公安局刑事偵查總隊)門口總有一個腿腳不方便的男孩走過。
他十八九歲的模樣,或許實際年紀更大些,只是單薄瘦小的身軀套著不合體的寬大衣裳,顯得他就像是一個高中生。一年四季不變樣的板刷頭間雜著些許白發,沒有霜鬢,只是腦后勺多些,應該是典型的少白頭。
紅色的青春痘帶著白色的膿頭爬滿了他的額頭,讓一張血色黯淡的臉顯得明亮了一些。他的五官不太對稱,半邊臉是正常的,另外半邊的都往中間擠壓、靠攏,顯得有些異樣,既像是在擠眉弄眼,又好似無奈的苦笑。
他總是推著一輛四個鐵轱轆的竹制小囡推車,里頭摞滿了舊的雜志和書。過了803的大門就是一條很大的弄堂,他就在弄堂口一家商店門口五六米遠的地方停下。
從小囡推車里取出一張一平方左右大小的塑料紙,慢慢地打開,緩緩地彎下腰,費力地把它在水泥地面上鋪平。然后,再從小囡推車里把舊書和雜志一本本取出來,分門別類展示在塑料紙上。他的動作自始至終都很遲緩,仿佛是慢動作鏡頭,但還是能看出來他很吃力。
他一般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隨車攜帶的一個天藍色的小塑料凳子上,默默地看著他的書。第一次遇見他,是一個冬日的傍晚,他坐在小塑料凳子上正在看一本屠格涅夫詩選,恰好我也有一本一模一樣的。于是,便搭上了話。
阿偉很喜歡詩歌,古今中外的都喜歡,談到喜好,他滔滔不絕,興奮之時,雙目生輝。只是,他帶著濃重蘇北腔的上海話略顯的有些含混,如同醉酒之人的聲音。彼時的我,初涉社會,對什么都好奇,不斷地打探他的情況。大概是年紀相差無幾,他倒也不加掩飾,幾句寒暄之后,我便大致了解了他的情況。
他的老家在蘇北農村,父親頂替爺爺來上海的工廠上班,母親在鄉下務農。他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讀書,他去年高考過線了,卻因為身體狀況,沒有一所學校錄取他。說到這,他沒有怨言,他說自己除了小兒麻痹癥后遺癥,還有先天性的心臟病,情況都挺嚴重。不單單是行走不便,有可能明天就離世了,“離世”他當時用的詞是回歸大自然。
平靜如水的目光下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淡然地說著生死。我心頭一凜,頓時升起異樣的感覺,面前的阿偉,似乎變成了一位飽經滄桑的老者。多年以后,我終于明白,了脫生死與年齡無關,許多人至死都無法參透生死,有些人卻早早地明白了生死有命,不再執念。
我的工作單位就在附近,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晚上值班,我就會到阿偉的舊書攤聊一會天。他見到我也很歡喜,因為除了我,再沒有見到其他年紀相仿的人與他聊天。間或有買書的年輕人,也只是一手交錢一手交書,絕不多話。
有時我去的時候,他在鍛煉。手腳并用,爬上路邊離地有四五十公分高的花壇,然后站穩,看準落點跳了下來,周而復始。此時,我一般都是駐足,悄悄地看著他。直到他一不小心發現我,或者是等到他鍛煉結束,我才走上前去。
每一次與他聊天完了,我照例是要消費一下,支持他的生意。他一般都是隨贈一本故事會或是知音之類的,表示謝意。時間久了,他也知道了我閱讀的喜好,總能找到幾本我心儀的舊書,成色很新,價格卻很是低廉。我萬分感謝,他卻只是笑著說一句:我也喜歡讀書,賣給你的我都看過了,不虧本就行。那一刻,他的眼睛里洋溢著快樂。
第二年的冬天來的有些早,申城的街頭,陽歷十二月初就飄起了雨夾雪。陰冷的天氣,路上的行人也少了許多,阿偉好久不見了。臨近元旦,天氣好轉,暖陽重又現了身,露出了燦爛的笑臉。可還是不見阿偉出攤。
快到年跟前了,偶然間聽弄堂口的老皮匠說阿偉不在了。老皮匠與阿偉是同鄉,也認識阿偉的父親。據說,是下雪的那幾天的事情。阿偉和他父親租住在棚戶區,離老皮匠的租住處不遠,那里的廁所是公用的。
落雪的一天晚上,阿偉鬧肚子,半夜起身去了公廁,不知道是拉虛脫了頭暈還是地上結冰太滑,他一頭栽倒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再也沒有起來。待到天蒙蒙亮,他父親不見其蹤影出門尋找到他,阿偉已經停止了呼吸,死狀相當凄慘,褲子還在膝蓋上沒有提上去。
知道了阿偉過世,我難過了好些天。點頭朋友很多,值得懷念的卻只有阿偉一個。今天無意間看到了書架上的《老舍文集》,那是從阿偉處購得的。我又想起了他,那個談起詩歌,兩眼放光的大男孩,那個在花壇邊爬上跳下堅持鍛煉的殘疾青年。我覺得他應該算是我的朋友,一位曾經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