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歡歌姓李,名“歡歌”。這名字是歡歌的姥爺給她取的,說不求這女娃大富大貴,成為人中龍鳳,只求“歡歌笑語”能伴她一生。歡歌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給自己女兒起這名字,覺得這名字不上進過于平庸,無奈是長輩取的,無法反對。在歡歌的童年印象中姥爺就像是大人國里的“同齡人”,除了體型大點之外,陪她說話陪她玩鬧,認真對待她每一個幼稚的舉動,鼓勵她勇敢表達任何一個自己的想法,哪怕這個歌想法在大人看來是多么的愚蠢。爸爸總說姥爺是老頑童,沒立起長輩該有的模范??蓺g歌并不這么認為,當她某天學到“大智若愚”這個成語,似懂非懂這個詞的含義時,她就認定,這詞說的是姥爺。
慢慢隨著歡歌長大,“歡歌”這名字徹底變了味道,變成了“歡哥”。對的,“歡哥”——一個被稱作“哥”的女孩。
我就是你們女生口中最討厭的那種人,專門欺騙女人感情的臭男人……”每天隨著這個鬧鈴的響起,歡歌睜開眼,開始新的一天。將黃義達的《臭男人》設置為起床鬧鈴,完美的體現了歡歌作為“哥”的日常惡趣味。歡歌習慣性的打開微信,點開更新的**,點開語音讀文章,輕音樂響起,一個甜美的女聲傳來:“朋友們,早上好,又是美好的一天,我們今天文章的名字是《90后占領80后的地位從不說抱歉》…….”聽到人聲出來,歡歌便把手機放床上,開始各種洗漱。待一切打點好,歡歌出門前又習慣性刷下訂閱號,看到《00后逆襲90后,畢業一年開公司當CEO》的標題,她好奇想點進去,卻又矛盾的排斥,最終放棄,出門上班去。
一路上沒怎么堵車,她比平時早到了公司,順路去買了份早餐,然后停好車,提前去公司打了卡。在茶水間吃早餐時,歡歌像打卡似的開了微博看了下熱搜,這成了她每日的隱形的工作,因為不看這些,她可能無法回答朋友同事甚至是客戶突然拋過來的話題。歡歌吃著早餐,哈欠連連,昨晚跟自己說要早睡,但是還是頂著困意打了場王者。其實她從小就對游戲不怎么感興趣,可是全世界都在玩,若她不去接觸這東西,周圍的人會讓她產生因為不玩某款游戲,她就會這個社會脫節的錯覺。
歡哥,晚上沒什么事的話,陪我去趟朋友的生日聚會吧,這聚會是我正在跟的項目對接人邀請去的,其實我們不熟,我也知道你前幾天一直加班趕方案,可我實在不懂還能拉誰去壯膽……”公司新來的妹子此刻欲言又止,她知道自己沒什么資格提出這個請求,但又不懂求助于誰,只能求助于甚少拒絕女生請求的歡歌。歡歌已經連續好幾天趕方案熬夜晚睡,精神已經疲憊到一定程度,難得今天正常下班,并不想去任何的應酬,但最后卻還是脫口:“沒事,我陪你去?!?/p>
喲,這不是歡哥嗎?你怎么也來了……”一個城市里,其實同個行業的圈子很小,歡歌已經在這個行業里滾打很久,基本上同行的聚會總會碰到一兩個臉熟的。
聚會進行得差不多,公司新來妹子該對項目對接人做的恭維和溝通也做得差不多了,歡歌就向妹子使了個顏色,給她找了個借口,讓她提前離開,而自己則繼續被留在了聚會。
進這個包廂時,天還未亮;出包廂時,就已經是大半夜。歡歌本應用來早睡的美好時光,又被莫名其妙浪費在了與自己沒啥關系的應酬里。有時候歡歌會懷疑,這些個一到了晚上就去夜場找樂子的男男女女,是真的精神好到不用睡覺,還是太過懦弱,不敢面對一個人的夜晚,便找了各種看起來很酷的借口出來抱團取暖。
夜深離場,一個個散去,興許是這場里沒一個與歡歌交情深的朋友,又或者是大家已習慣歡歌作為“哥”的存在,在場的男士沒人對喝了很多酒的歡歌提出一句問候。歡歌走起路來是有些搖晃,可腦袋還是清醒的。這些酒本不會讓她這么難受,可身體實在太過疲憊,人易醉。歡歌也沒跟誰求助,就甩甩腦袋,扶著墻壁,強裝無事的慢慢走出了夜場。
想到要喝酒,歡歌把車留在了公司沒開過來。她走出夜場,本想等腦袋清醒點再打車回家,可是胃一陣翻滾,逼得她扶著路邊的墻,在墻角那里直接吐了。在她吐得天昏地暗的時候,一雙手幫她撩起了頭發,還輕撫她的背幫她順氣。她也顧不得防備來人,只是一直吐,而來人也沒嫌棄她就這么幫拎著她的長發,陪著她。在她終于緩過來,那人貼心的遞上一張紙。歡歌接過紙巾,扶墻低頭打理好自己,這才抬頭看來人。她看清來人的模樣,腦里搜尋了好一會相關記憶,才皺眉脫口一個名字:“呂仁?”她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碰上自己曾經的高中同學。
歡歌并不知道,打從包廂里有人喊出“歡哥”這個名號,包廂里的某個角落就有雙眼睛一直在悄悄打量著她。
你怎么會在這個點出現在這里?”
我也在包廂里,看見你覺得眼熟就跟著出來了?!?/p>
那在包廂里,怎么沒過來找我?”
你不也完全沒發現我的存在么。”
莫名其妙被來人嗆話,歡歌也沒力氣嗆回去了,反正早已習慣這個人以這樣的方式對待自己。
歡歌丟了句:“謝了。”自己扶墻離開去到看不到嘔吐物的位置,完全不顧形象的盤腿坐在街邊的地上,沒一丁點精神的歪頭靠在墻上。
坐了一會,才發覺周圍風流動的氣場不對,歡歌抬起頭,發現有人沒離開,反倒又跟了過來,居高打量著她。
女人,你怎么還沒走?”歡歌這個點腦子不太好使了,不自覺把對方的外號,順口叫了出來。
上方的呂仁聽到“女人”這個稱呼,果然立馬拉下臭臉。
高中的時候,歡歌所在的班級,有兩個性別奇葩,一個是歡歌,明明是女生,卻被尊稱為“哥”。另一個是呂仁,明明是七尺男兒,卻因為長相清秀,從來不參與男生們喜好的運動項目,便根據其名字的諧音,被起了“女人”的外號。歡歌樂意聽到別人喊自個哥,但呂仁對“女人”的稱呼卻是零容忍。
抱歉,一時說漏嘴,得空加我微信,我給你發紅包認錯。”歡歌又低下頭靠墻,對上方甩甩手,明顯的敷衍了事。
你打算就在這大街上坐一晚上?”
聽到上方傳來的疑問,歡歌眼皮都不抬一下,又甩甩手算答應:“讓我緩緩,今晚喝的洋酒后勁大,等我過了這上頭的勁兒,就回家。”
你不該誰敬酒都喝,身為女孩子,可以拒絕的?!睔g歌感覺這聲音一點點在降低高度,離自己越來越近。她睜開眼,看到呂仁也直接學自己沒形象的盤腿直接坐到了地上。
你沒聽別人喊我哥嗎,做哥就要有做哥的霸氣,哈哈哈?!睔g歌笑得像個痞子,抬起歪著靠墻的頭,轉正身體,以更舒服的姿勢背靠墻閉目養神。
神經病,自己也不把自己當女人,活該你現在這么狼狽。”呂仁冷冷的話直刺歡歌的內心。
興許是到了夜深人靜的時間點,人容易敏感而變得矯情,亦或是人在身體狀況極差的時候,容易感到脆弱,歡歌收斂起臉上的玩世不恭,把頭扭到呂仁看不到的陰影里,勾起嘴角,苦澀的笑:“來敬酒的不是客戶,就是客戶的朋友,能不喝嗎?不喝不就是公然下別人面子嗎?”晚上的風有點大,雖然自己身穿長袖雪紡衫,但太寬松和單薄,歡歌不自覺雙手扶上手臂,自己給自己取暖。
都下班了,公司又不給你加班費,不需要這么拼。”
呂仁這話又狠***了歡歌一刀,這公司不僅沒給加班費,連這客戶也不是她的,她也不懂自己做這些到底是為了什么?!捌鋵?,那客戶和我沒多大關系,是和我一起來的小妞的項目對接人,但是我不替她擋酒,現在坐這的可能就是她了,也許她不是坐著,是直接躺大街了。女孩子是那么的美好,是水做的,是需要別人主動去保護和寵愛的,我不想她們活得那么累,希望她們能順著自己的心去活,就算不是活得那么的精英也沒關系,只要快快樂樂的過每一天,天天都美美的就夠了?!?/p>
這話你怎么不對自己說?”
歡歌甩甩手自嘲:“我不同,女孩們是水做的,我是水泥做的?!?/p>
呂仁又說了些刺耳的話,歡歌沒聽進去,腦里閃過一大丟無關緊要的東西,當紅的游戲,微博的熱搜,一個個美得像仙人的小哥哥小姐姐,一篇篇誰誰誰又輕松創業成功的文章,誰又在談論有車有房薪資待遇過多少萬,下個月又飛哪個海島度假,房東來收房租,信用卡賬單,周遭的人一遍遍喊出自己的名字卻是在喊一個標簽,姥爺在醫院臨走時跟自己說一切都不重要,活得開心才是重要的,爸爸跟自己說一定要爭氣比過所有的堂哥堂姐,歡歌忽然覺得自己就像被綁上線的木偶在別人編好的劇本里按部就班的上演著別人想看的戲碼,別人讓她關注什么就關注什么,社會給她規劃了美好生活的藍圖,她就要按照那模版去活,而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內心是否也渴求只用錢和社會地位來衡量的成功,是否幸福的生活只能被描繪成一種模樣。當她停下前進的腳步時,沒理由的焦慮會恐嚇她放棄思考再次前進。
有時候,我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束縛著,我不懂這東西是不是叫做命運,這很累?!睔g歌沒頭沒腦的突然蹦出這句話。
那你就沒想過束縛自己的到底是什么,被綁住的手腳是你自己慣性思維放在束縛里,還是真的沒辦法抽出來?”呂仁竟也接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歡歌扭頭看著這個身穿純色白T,淺色休閑褲,帶著極簡風格手表的高中同學,總覺得他能懂得自己在想什么。
歡歌酒勁過后,手機上約了快車。呂仁詢問她家地點后,說他恰好也住附近,厚臉皮蹭了她約來的快車,并在她下車時和她一起下了車,把她送到了小區門口。
你真的酒醒了,能夠照顧自己?”呂仁插著口袋問。
可以的,今晚謝謝你了?!睔g歌微微彎腰對呂仁表示感謝。
呂仁對歡歌擺手告別,轉身離開。然后從口袋掏出耳機戴上,玩著手機越走越遠。歡歌也轉身離開,掏出門禁卡,進入小區。
歡歌一直刻意與呂仁保持距離,因為她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夠和這個人如此和諧的共處。在她的記憶里,這個人全身每一個細胞無一不對自己透露出深深的厭惡。
她記得,當時還是那么青澀的呂仁穿著校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老師說:“老師,這次換同桌的結果我不接受,我要求換同桌。”而站在不遠處,正要把課桌往呂仁那邊推去的小歡歌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李歡歌,李歡歌,你給我出來……”有人在公司的辦公區域大聲喧嘩?!皻g哥,你快出去看看,外面好像有個人來找你?!?/p>
歡歌走出辦公室,只見一個打扮很潮的年輕女人在和前臺的幾個小姑娘相互推拉。她疑惑的走上前,有禮貌的詢問來人:“你好,我是李歡歌,請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年輕女人看清歡歌,二話不說,上來就是給歡歌一個耳光:“不要臉的老女人!”歡歌被這個突來的耳光扇懵了,只覺得被扇耳光的半邊臉如火燒一般,自己莫名其妙成了所有人的焦點?!罢埬阌锌照照甄R子,一個已到30歲的女人,要臉沒臉要胸沒胸,笑起來都有魚尾紋了,還和一個小你整整5歲的男人交往,糾纏不清。你不愿意結婚就請你讓讓位,你自己的青春不值錢,不代表別人的青春也可以被耗掉!”年輕女人揚手又呼來一巴掌,歡歌這次沒有乖乖的等著被打。本就比一般女生身材高大的她一把抓住了伸過來的手。她被徹底激怒,瞪大了雙眼。她向來脾氣好,可前提是對方必須也得知道如何去尊重別人。年輕女人依舊大喊大叫,不依不饒。歡歌瞇起眼睛,暗暗用學習柔道時教的防身術用力掐年輕女人的穴道,將她手扳過一邊。這樣對女孩子并不厚道,可也只有這樣才能讓對方停下喋喋不休的咒罵。
歡歌盡可能控制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可忽上忽下的聲音卻暴露了她此刻內心早掀起波瀾:“姑娘,我和你口里的那個人已經沒有半點兒關系了,你要的位置早就騰出來了,以后要怎么過日子是你們的事情!至于你口里的那位是不是在我們交往的時候出軌了你,我就不追究這些不重要的事了。但……請你別再以一副受害者的模樣來打擾真正的受害者,好嗎?”
那半邊依舊滾燙的臉,提醒著歡歌自己此時是有多狼狽,而現在又有多少人在看自己的笑話?!皯蚓湍敲春每??就沒人會叫下保全把這個瘋女人請出去嗎!”歡歌控制不住自己用很尖的聲音歇斯底里的對著周遭冷眼旁觀大的人大聲責備,不再理會自己此刻是否更像自己話里所說的瘋女人。
終于有人出來協調,保全很快來把人帶走,歡歌發狠的掃視一遍所有在看戲的同事,最后又把標準的笑容堆上了臉,以剛好大伙都能聽到的音量戲謔道:“戲結束了,都散了吧,若戲看得還挺開心下班可以請我去喝酒,若戲打擾到您的工作,我在這里跟您賠不是,哥的辦公室隨時歡迎您?!?/p>
歡歌站直了身板踩著高跟鞋一步步走回辦公室,雖然笑著,但她的心寒了,這些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而從頭到尾也沒一個上前來問她還好不好,包括那位她曾幫過的小姑娘。
她若無其事的回到辦公室,輕輕關上門,反鎖,坐到辦公椅上。在無人的時候,她才不再繃著情緒,整個人控制不住的發抖。她抓起手機,撥出那個已經刪除的號碼:“是我,歡歌。對,我知道,她給了我一巴掌后已經被保全請出公司了。不用跟我說抱歉,你現在來把她帶走就是對我最好的道歉。還有,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別再來找我?!睔g歌抓起鼠標,打開文件,想立刻以專業的態度重新投入工作,可她做不到,就是沒辦法做到。
熟悉的自卑感又悄然爬上心頭,“我很堅強,我是哥,我能力很強?!睔g歌在反鎖的辦公室里顫抖著,不斷自我催眠,她不能讓這個好久沒冒上來的情緒再把自己拉回過去??墒撬K究敗給了此時的情緒,無神的喃喃自語:“對,我本就是個糟糕透頂的人。”
下班的時候,微信一個陌生頭像發來信息:“你加了我微信,為什么還不給我發紅包認錯?”歡歌想不起這人是誰,只見自己給這人備注——“女人?!睔g歌本就沒有心思去搭理不相關的人,可她此刻迫切的想跳出自己的生活,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而與自己生活上沒有一點關聯的呂仁,無疑是一個很好的暫時逃避現實生活的港灣。
歡歌在微信上回復:“紅包是不會給了,今晚請你吃飯愿不愿意?”她甚至會因為害怕對方的拒絕,又補上這句話,“你在哪里,我剛好下班,可以開車去接你?!?/p>
多分鐘后歡歌出現在了一家舞房的樓下。歡歌看到呂仁穿著偏街頭風格的打扮走過來,很自覺的開車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系好安全帶?!澳阍谶@里上舞蹈課?”歡歌問。“對,我在這里上課,也是這里的老師。”呂仁平靜的回答。歡歌有些許差異,因為呂仁和她都是理科生,她怎么也沒想到呂仁在未來會成為一名舞蹈老師。
在呂仁的介紹下,歡歌去了一家其貌不揚的火鍋店。小店看著是挺受歡迎,很多人排著隊,只是小店開的位置在小巷里,沒有專門停車的位置,歡歌只好在附近兜幾圈找停車位,再走幾百米去到小店。
為什么來這里吃飯?”
味道好,食材新鮮量足,價格實惠。我只是肚子餓了,這里足夠滿足我的需求?!?/p>
也是,適合自己的就好。我已經很久沒來類似的地方吃飯了,同事去的地方都挺貴的?!?/p>
歡歌選了一張店外的桌子坐下,外面空氣會好點。歡歌從包里摸出了煙盒,遞給呂仁,呂仁不要,她自個點煙,徐徐呼出一口白煙。她看到對面的呂仁明顯皺眉,“怎么,你受不了煙味?”“抽煙不好,更何況你是個女孩子。”
歡歌笑了,兩只手指夾著煙垂在一旁:“是個女孩子就不能抽煙了嗎?別人叫我“哥”啊,有人當過我是女孩子,關心過我的感受嗎?再說生老病死又不是多吸這一口說了算?”
若不喜歡被人稱呼“哥”,就不要到處給自己貼標簽,就應該在別人給你貼標簽的時候,明確拒絕。你好好想想,會發現一切都是自己當初選擇的結果,怪不了誰?!眳稳什辉僬f什么,只是給歡歌拆了餐具用茶洗過一遍,放好在她面前。
店員端上一鍋紅紅的湯底,歡歌單是聞著那味就可以感覺到這鍋東西是有多辣。歡歌放了食材進去涮,撈起也沒過碗里的油,直接吹兩下塞嘴里,結果被燙到:“呂仁,這東西又燙又辣,辣到我眼睛都飆淚了。”
傻子,你不會沾一下你味碟里的油過一下?”呂仁直接白眼歡歌。
剛過不久,呂仁突然不動,猛扯紙巾擦眼睛。歡歌問:“怎么了?”
油濺到眼睛了?!闭f完立刻起身沖去廁所。看著呂仁慌忙離桌的身影,歡歌樂得拍大腿,直呼:“好蠢啊,怎么可以蠢到油濺到眼睛?!?/p>
呂仁回來,只見紅了一只眼睛。但很快報應來了,開太大火,油同樣濺到歡歌眼睛,她猛扯好幾張紙巾,比呂仁更快的速度沖進了廁所。她身后傳來一陣狂笑,久久不絕。
當她回來時,兩人各紅了一邊的眼睛,很是對稱。歡歌忽然說起了傻氣的話:“網上有個段子,傷心的單身狗會去火鍋店吃特辣鍋,因為辣到流眼淚,就可以裝模作樣自己是被辣到,而不是因為傷到體無完膚。你說現實生活中真有人這么干么?”
呂仁鄙夷的輕哼:“興許還真有人這么干過?!?/p>
歡歌吃得越來越上癮,還真的被辣到一直流眼淚。只是到最后,呂仁被油濺到的一只眼睛早已不紅,而歡歌卻紅了雙眼,哽咽了喉頭。
歡歌喚來老板上酒,盡管一旁的呂仁提醒她,她是開車來的。歡歌擺出一副被掃興的模樣,當沒聽到又給自己的杯子滿上了酒。呂仁也隨她的性子,不加阻攔,可是自己的那杯酒,卻始終沒碰一口。
歡歌最后直接在呂仁面前光明正大的哭起來,外人看他們那桌就像是在談分手的小情侶。
又一次呂仁把歡歌送回了家,開著她的車。呂仁把歡歌送到了她住的那棟樓,兩人揮手告別。呂仁向前走兩步,忽然轉頭,正好看到歡歌關上了進出那棟樓的大門。呂仁抬手,懊惱的撓了下后腦勺,在原地發呆了好一會,隨后又轉過身,掏出耳機戴上,邊玩著手機離開。
歡歌回到家,把包丟一邊,疲憊的癱在沙發上?!昂呛恰笨帐幨幍某鲎夥坷锘厥幤鹨粋€女人的傻笑。歡歌扭動身體,把臉埋向沙發靠背的一側,全身蜷縮成嬰兒躺在母親懷里尋求溫暖的模樣。她說:“歡哥?歡歌?你要做哪一個?”她腦里還是止不住被各種情緒繼續沖擊著,其實她早以發覺自己真實的自我與“哥”這個人設是有沖突的,她也早已耳聞前男友在外邊的風平評并不好,可是她依然選擇視而不見,即使分手之后還是斷得不干不凈。只因“哥”的人設能帶來別人的喜愛,只因“小男友”的條件并不差,沒了這個男人,自己是否還能找到同等條件或更好的人,而已經過了30歲的女人,又有誰肯和自己結婚?
呵呵,蠢女人。”她對自己說。
歡歌當天晚上夢到了好多小時候的事情。夢到自己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會被父親訓斥;夢到姥爺走后,再也沒人愿意花時間聽她的“瘋言瘋語”;夢到她變得唯唯諾諾,沉默寡言,最終自動封閉自己。即使后來,歡歌借用“哥”的人設來重新融入了集體,變得開朗,但那個自卑,不知所措的小歡歌一直存在于她內心深處從未離開。
她還夢到上高中,當其它同學開玩笑說呂仁是“女人”時,自己走出來,用痞子的口吻對著一幫哥們打趣:“我覺得呂仁一點都不娘炮,是我們全班最帥的男生,你們說他“女人”,是對他赤裸裸的嫉妒?!彼€夢到晚自習后呂仁總繞遠路先送她到離她家不遠的路口然后再回自己的家。夢到晚自習前,她會和呂仁去走足球場,然后相互吐槽每一科的老師。夢到一個學長罵歡歌男人婆,呂仁第一次表現出憤怒去和學長打架,而自己怕呂仁打不過,也加入了干架,最后一起被老師罰站在教室外面;夢到自己無視呂仁的反抗,硬是在他額頭上貼了個可愛的OK繃;夢到第二天呂仁在老地點等她上學時,他手插著口袋,低著頭,壞壞的笑,頭上貼著那個OK繃.......
歡歌畢業出來工作后,已經很少去回憶學校里的事情了,校園里的記憶多少都記不全了。可是一覺起來,她突然發覺,呂仁曾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而她和呂仁曾經是那么要好的朋友。
不知不覺,歡歌真的把呂仁所在的地方當成了暫時逃避現實生活的避風港,厚著臉皮占用呂仁大部分的空閑時間。
歡歌下班后開車去了舞房,熟門熟路上樓,去到呂仁的休息間等待。人只有處在一個安全感十足的狀態才會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進入睡眠,而歡歌呆在呂仁私人休息間竟感覺眼皮很沉,不知不覺進入了睡眠。
當她醒來時,休息間外的走廊已熄燈,而自己的身上不知什么時候蓋上了一件格子襯衫。
歡歌起身,像回到了兒時,醒來會慌張,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人。她尋聲去到那間有音樂傳出的教室,里邊關了大部分的燈,就還剩一個角落的2盞射燈開著。只見呂仁在鏡子前跟著音樂一遍遍揪動作。看清里邊的人,歡歌不安的情緒才被安撫,臉上掛上了連她自己也沒察覺的傻笑。
歡歌輕手輕腳推開門,靜靜的欣賞呂仁跳舞。當呂仁重復跳同一個舞蹈跳到第三遍時,停了下來,他終于發現了站在門口的歡歌。
你醒了?”呂仁關了音樂,輕聲問。
那一刻歡歌心漏跳了一拍,這話咀嚼起來總有幾分曖昧?!班牛蚜司妥杂X過來找你了,你跳得很棒?!?/p>
聽到歡歌的回答,倒是輪到呂仁愣了一下,不自然的回了句:“謝謝。我點了外賣,也幫你點了份,待會一起吃吧?!?/p>
這是歡歌第一次這樣吃飯,沒有桌子,沒有椅子,就直接坐在木地板上,捧著盒飯,靠著鏡子,身旁挨著呂仁,這感覺還挺新鮮。
呂仁,你跳起舞來,超帥的!”歡歌很努力的咽下一大口白飯,傻里傻氣的對呂仁說。
呂仁差點沒被她這句突來的夸獎給嚇到噴飯。他也很努力的吞下口中的食物,略帶羞澀的回復:“謝謝?!?/p>
說實話,我沒想過你會成為一名舞蹈老師,你和我一樣是理科生,甚至我都不知道你會跳舞?!睔g歌終究還是把這句話問出了口。
出乎歡歌的意料,呂仁并未覺得自己被冒犯,心平氣和的回答這個問題:“舞蹈老師也是一個有價值的職業,沒啥不同,說實話,我自己也沒想到?!眳稳释nD了一下:“高考沒考好,我填了服從分配,進了一個我無論如何都提不起一點興趣的專業。整個大學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的,與其說上了四年的大學,不如說跳了四年的舞,只有在跳舞時我才感覺自己還有能做好的事,沒有完全成為一個廢人。在某層面來說,是跳舞拯救了我?!?/p>
所以你一畢業就認定了跳舞這個職業?”
哪有這么順理成章的事情?!眳稳士嘈?。“畢業后老師介紹班上同學去省外一家電商企業實習,結果進了一家工廠。實習第一天,我整個人是靈魂與肉體分離的,晚上睡的宿舍是上下鋪,一家工廠試工干了一天的活,上面只有一塊木板,連席子也沒有。我就這么坐在床上,抱著自己的衣服,問自己我就這么一輩子了嗎,睜大眼睛愣是一晚沒睡。第二天我什么也不管,直接跟主管辭職,拿著身上所有的錢買了回家的車票,跟爸媽借錢,跟他們說我要去上海學舞蹈。后來又通過上海的老師介紹咬咬牙花光這些年的積蓄去了紐約,前年才因為某些原因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和朋友合伙開了這家舞房,也是砸了挺多錢,摸索了好久耗費好些精力才勉強上了正軌。”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家里經濟水平很糟糕無法支撐你去學跳舞,也無法在你創業時給你任何金錢上的資助,沒人可以幫你,在思考所謂的理想與想要的人生前你必需要先面對生存這個問題,你還能如此從容的活成現在這個模樣嗎?”
呂仁的目光暗淡下來,這是重逢后,歡歌第一次從呂仁的臉上看到困惑與無助。“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我甚至沒想過,除了跳舞,我還能做什么。接受我所擁有的,做到我所能做的,剩下就是堅持了,一切做了之后總會有個反饋,你才知道下一步該走去哪里。上帝給了我這樣的生活,我就理所當然的接受,用盡我身邊的資源過上我真正想要的生活,這就是我對上帝最好的感恩?!?/p>
聽到這番意料之外的回復,歡歌覺得這個以前在她眼里尚需要她保護的男人似乎多了某種韌性,她握拳輕捶呂仁的肩膀,以中學時她和他哥們之間相處的方式很肯定的說:“兄弟,你很好,你很棒,你很重要。無論如何,請務必要堅持下去,你的存在很有可能會鼓勵到很多已經說了放棄卻還是未曾甘心過的人?!?/p>
呂仁看著歡歌這副認真無比的模樣真是又感動又覺得這姑娘多少有點傻氣:“吃飽了沒有,吃飽了起來干活,外賣可不是給你白吃的?!眳稳拾褮g歌拉起身,讓她收拾一下外賣盒,自己拿起掃把認真的把木地板掃干凈,再丟給歡歌一把拖把,兩人很快的把教室拖一遍。最后關上燈,帶上門離開了工作了一天的地方。
下樓梯時,呂仁再次轉身看了一眼關了所有燈的舞房,這才離去。每天呂仁都會認真打掃舞房,檢查所有的門窗,才會離開。因為現在過的日子,是自己努力爭取來的,即使每天生活再枯燥再艱難,也要虔誠的對待每一天。
呂仁其實還有很多堅強背后的心酸沒對歡歌說:“當今社會已經給出什么是好的職業什么是成功的人生的標準,人這一輩子要追求什么也下了定義,這個框架深入人心,甚至牢牢種到了你自己的心里。從小被教育職業無貴賤,但現實中在每個人的心里都會認為職業是有貴賤的,或者該說大家都很清楚哪些職業會來錢更快。當你選擇了一條與主流價值觀不符的路,注定是艱難前行的。最可怕的不是周圍人沒道理的不斷對你質疑,不是社會資源不向你偏移,而是你的內心經受著認可自己與不認可自己的反復煎熬?!?/p>
歡歌這次開車來,說可以順路捎呂仁回家。呂仁覺得很好笑,因為他從來就沒住過她家附近,每次送她回家總要自己再滴滴回家。
呂仁婉拒歡歌順他回家的建議,陪歡歌停車場拿車。這次呂仁沒有在兩人告別后轉身走人,而是等在原地目送歡歌去拿車,等她開車出來,自己再離去。歡歌說再見后,從包里掏出車鑰匙,徑直走去。但走到一半,她停住了腳步,心血來潮的轉回頭。在原地插著口袋的呂仁愣住了,轉過身的歡歌愣住了,兩人多少有種小孩子悄悄做了壞事被大人抓包的窘迫,都低下頭,不好意思的笑了。
你怎么還沒走?”
你為什么要回頭?”
要你管!”
那你也別問?!?/p>
呂仁,我問你,我記得我們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可為什么你忽然變了,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很厭惡我?”歡歌直勾勾的看著呂仁,迫切的需要一個答案。
因為你說了一句話,徹底傷到了我的自尊?!眳稳事柤纾翱晌液髞硪庾R到,那可能只是一句你隨口說出的玩笑話,并不代表什么,也就釋懷了?!?/p>
釋懷?直到畢業離校那天,我向你招手,你也沒有正眼看我,這一句玩笑話也釋懷太久了吧?!?/p>
紅暈悄悄爬上呂仁的臉龐,他僥幸認為晚上對面的人應該看不到自己臉上的變化,裝作毫不在乎,轉身,背對著人擺擺手,“走了。”以一副大老爺們的姿態從容的逃離了現場。
在某個平淡無奇的午后,一個玩得好的哥們問歡歌整天和呂仁泡在一塊,是否兩人在交往。歡歌突然害羞到滿臉通紅,最后強行用“哥”的姿態解除困境,以痞子模樣打趣回復:“怎么可能?我是哥,呂仁是我哥們,我倆要在一起就是搞基,那不是很好笑嗎?哈哈哈…….”她不會知道,呂仁當時就站在離她最近的教室窗口外,把她開玩笑的每一個字都聽進了心里。
小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每天都會托著自己的小腦袋看教室里的時鐘什么時候才走到下課的位置,仿佛一天就長得像過了四季;可人長大后,時間似乎也跟著長大,長了雙腿,仿佛四季在一天里就走沒了。
大年三十零點一到,四面八方響起了鞭炮聲,吵醒了晚飯后就累到一覺睡到現在的歡歌。她迷糊睜開眼睛,發現這不是自己的房間。等到眼睛適應了黑暗的光線,她才看清楚這是自己從小住到大的房間,她回到了父母住的舊家過除夕。在非正常睡眠時間睡得太沉太久,她醒來就會有種恍然隔世,不知自己在哪里的不安全感。所以,她每當這樣醒來就有找人的習慣。她睜大眼睛想著自己該去找誰,她想到了姥爺,想到了爸媽,想到了呂仁。她從被子里抽出手,掰著指頭算著,呂仁重新出現在自己的生命后,原來已陪自己走過了整整3個季節。
她最終還是從被窩里爬起來,去洗了個澡,醒醒腦。她給自己熱了杯牛奶,坐在窗邊發呆,然后習慣性伸手抓起身邊的手機,找到備注“女人”的人,給他發信息:“在干嘛呢?”發出信息后,才想起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了。出乎意料對方很快回了句:“還沒睡呢?”歡歌忽然間不知道該回什么,愣是對著手機屏幕發呆了很久。良久后手機屏幕顯示,對方發起語音通話,歡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聽了:“有事?”手機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你有心事睡不著?”歡歌本想敷衍回答“沒有”,脫口卻打臉說:“你怎么懂?”想想與這個人以真面目相處習慣了,竟沒辦法對他說假話了?!罢f來聽聽?!彪娫挼牧硪活^低沉的嗓音仿若藏匿在暗礁后的美人魚在歌唱,引誘著歡歌一股腦將自己的心事全盤托出。
歡歌最終還是把公司要裁員,而自己很可能在年后就要被勸退的事情向另一個人傾訴,而跟別人抱怨自己的難處,歡歌在當“哥”的好幾年里都沒有再做過。
所以因為工作的事情睡不著?”
是的,那你呢,為什么沒睡?”
今年一個對我很重要的的人沒回來過年,心里悶得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