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蕩塵煙027-發(fā)芽室


27章 ? ?發(fā)芽室


我沿著小路往山上走時,聞得到風(fēng)中傳來淡淡的麥芽甜香。這氣味還不像麥芽漿發(fā)酵時那么濃烈,發(fā)麥芽的氣味有點像焙烤咖啡,還沒有到蒸餾階段的那股味道——不過已經(jīng)能嗅得出威士忌的濃烈氣息。釀造威士忌,實在是一個氣味濃烈的營生,所以才把作坊建在離大宅足足一英里遠(yuǎn)的地方。盡管如此,風(fēng)向?qū)Φ臅r候,打開小診室的窗子,還是能聞到風(fēng)中送來釀造麥芽漿的香氣。

釀造威士忌有它自己的周期,山莊上下人人無論是否參與釀造,生活節(jié)奏都會不自覺地跟這個周期合拍。因此,我不用問就能知道此刻大麥應(yīng)該都在發(fā)芽床上等著發(fā)芽,我也不用問就知道瑪薩莉此時一定會在那里,在生火發(fā)芽前忙著把大麥均勻地鋪好。

所有的麥粒都要充分發(fā)芽,這樣才能保證最大的甜度——但絕不能讓麥芽萌生出來,否則麥芽漿會發(fā)苦,毀了整個釀造。發(fā)芽工作才開始不到24小時,我昨天到林子里摘草藥時能聞得到麥粒剛剛開始萌發(fā)時的那種濡濕的霉氣。此時拜訪剛剛好。

這是我能和瑪薩莉單獨談話最好的地方;威士忌作坊是唯一一處沒有小孩子調(diào)皮搗蛋的地方。我經(jīng)常忍不住想,瑪薩莉那么重視詹米交給她照料麥芽的這份工作,不僅僅是因為這工作確實重要,恐怕也是因為她能在這里獨享片刻的寧靜吧。

布麗安娜告訴我,羅杰已經(jīng)自告奮勇要出面和費格斯談?wù)劊坏蚁胱詈眠€是先去和瑪薩莉聊聊,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再說。

可我該怎么說呢?我心里暗暗躊躇。是該直接問“費格斯是不是打你了”?實際上,盡管我在急救室目睹過那么多家庭糾紛造成的后果,我還是不太相信這會是真的。

倒不是說費格斯這個人沒有施暴的能力;他幼年時肯定沒少見過、甚至經(jīng)歷過這些暴力;而且,他的成長階段,先是在起義期間與一群高地人為伴,之后又經(jīng)歷了那么多,那些可不大會教給一個小男孩平和的美德??闪硪环矫?,詹妮·穆雷一直在他的成長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我難以想象任何人與詹米的姐姐一同生活超過一周的男人會想過朝女人揮手。再者說,我自己親眼所見,費格斯一直是個慈父,他和瑪薩莉在一起的那一份自怎么看都不像是裝出來的……

頭頂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我還沒有來得及抬頭,一團(tuán)重物壓斷了樹枝和松針直直砸將下來。我嚇地退后一步,本能地舉起籃子護(hù)住自己——盡管如此,我心里卻明白那肯定不是意外攻擊。熱爾曼仰面朝天摔在我面前,鼓著眼睛掙扎著順氣。

“這到底——”我正要發(fā)作,看到他正笨拙地把什么東西攏在胸前;那是一個鳥巢,四枚綠油油的蛋平安臥在里面;從那么高掉下來居然毫發(fā)無損,真是個奇跡。

“是給……媽媽噠?!彼鴼馀榔饋磉肿齑笮Α?/p>

“很漂亮,”我答。我對小男孩的這些舉動早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他們絲毫不在乎一天到晚這么烏七八糟。既然他沒跌斷腿,也沒摔爛了蛋,我只是接過鳥窩,撫弄他的后背幫小家伙順氣,自己的心跳也慢慢平復(fù)。

他一倒順了呼吸就爬了起來,根本不管自己一身土、一臉泥、一頭松針。

“媽媽在屋里哪,”他說著伸手捧過自己的寶貝,“你也去嗎,奶奶?”

“對。你妹妹們呢?”我有點擔(dān)心,“不是該你看著她們嗎?”

“不用,”他快活地說,“她們都在家哪;女人就該在家待著?!?/p>

“哦?真的?誰告訴你的?”

“忘啦。”他已經(jīng)完全精神起來,在我前面一顛一跳唱著歌,斷斷續(xù)續(xù)唱著什么“Na

tuit,Na tuit,Na

tuit,熱爾曼!

瑪薩莉確實在威士忌作坊;她的帽子、斗篷、罩裙都搭在一棵掛著黃樹葉的柿子樹上,一個陶土的炭盆子就臥在一旁,熱騰騰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

發(fā)芽床已經(jīng)沿著墻邊搭好,上面還搭上了小棚以便潮濕的麥粒在下面堆放,先要進(jìn)行促芽,然后要在芽床下用低火慢慢烘焙。木炭都已經(jīng)均勻的撒好,每隔一段都放著生火用的橡木,現(xiàn)在還沒有點燃。盡管沒有生活,整個小棚子里也十分溫暖;幾英尺外就能感覺到。麥粒萌芽階段會散發(fā)出大量熱,整個小棚里都暖融融的。

棚子里傳來有節(jié)奏的鏟動聲;瑪薩莉正在用木鏟子掀動麥粒,確保生麥粒能均勻受熱。小棚的門開著,里面當(dāng)然沒有窗;我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看到模糊的人影在晃動。

掀動麥芽的聲音掩蓋了我們的腳步聲;直到我走到門口,擋住了棚內(nèi)的光線,瑪薩莉才驚訝地抬起頭。

“克萊爾媽媽!”

“你好哇,”我興高采烈地招呼道,“熱爾曼說你在這兒哪。我就是想——”

“媽媽!你瞧你瞧!瞧我弄到什么啦!”熱爾曼一根筋地推開我沖上去獻(xiàn)寶一樣舉著自己的戰(zhàn)利品。瑪薩莉把掛在眼前一縷濡濕的頭發(fā)撥到腦后、朝兒子微笑著。

“是什么?噢!很棒是不是?來,我們得到亮地方,讓媽媽好好看看?!?/p>

她走出小棚,涼爽的空氣讓她愉快地長出一口氣。她只穿著自己的襯裙,棉布全都被汗水濕透,緊緊貼著她懷孕圓圓的肚子,我不光能看得見她深色的乳暈,連凸起的肚臍都清晰可見。

瑪薩莉如釋重負(fù)地坐下來,伸了伸腿,露出赤裸的腳趾。她的腳也腫脹起來,腿上淡藍(lán)色的青筋在幾乎透明的皮膚下盤根錯節(jié)。

“好家伙,能坐下真舒服!好啦,寶貝兒,給我看看那是什么。”

熱爾曼獻(xiàn)上自己的寶貝時,我也適時繞到她身后悄悄審視她身上是否有可疑的淤青。

她很瘦——但瑪薩莉一直很瘦,即便懷孕也是一樣,她總是這樣。她的胳膊很纖細(xì),但包裹著結(jié)實的肌肉,腿也一樣。眼睛下有兩團(tuán)青影——畢竟有三個孩子,加上懷孕后期睡不安穩(wěn),這都算正常。她的臉紅潤濡濕,完全健康。

小腿上有幾處小小的淤青,但這些都可以忽略不計;懷孕的女人很容易淤青,而且在木屋和荒野山區(qū)生活,山莊里無論男女都要到處走動,鮮有人身上不帶點小傷的。

也許我這是在給自己找借口,不想承認(rèn)布麗安娜的猜疑?

“一個是我的,”熱爾曼輕輕數(shù)著蛋解釋,“一個是瓊的,一個是菲麗希緹的,還有一個是給‘蛋先生’噠!”他說著指了指媽媽西瓜一樣的肚子。

“哦,你真是我的小甜心,”瑪薩莉說著拉過兒子親了親他沾滿泥污的額頭,“你就是我的小鳥窩,寶貝兒?!?/p>

熱爾曼快活地抱著媽媽,碰到她突起的肚子時小心翼翼地拍了拍。

“媽媽,要是蛋在肚子里面孵出來,那些蛋殼怎么處理呢?”他問,“能給我嗎?”

瑪薩莉大笑起來,臉更加紅撲撲的。

“人可不是從那種蛋里孵出來的,”她答,“感謝上帝。”

“真的嗎,媽媽?”他半信半疑地看著媽媽的肚子,又輕輕戳了戳,“它看起來就像一枚蛋哪?!?/p>

“看起來是像,可這不是蛋。那只不過是爸爸和我在小寶寶出生前起的名字。你出生以前也叫‘蛋先生’,知道嗎?”

“我?真的?”熱爾曼大吃一驚。

“是啊,你是,你妹妹們也是。”

熱爾曼困惑地皺著眉,亂糟糟的金發(fā)幾乎耷拉到鼻子上。

“不對。她們應(yīng)該叫‘蛋小姐’!”

“說的對?!爆斔_莉又笑起來,“這個沒準(zhǔn)也是個小妹妹哪,不過叫先生沒有那么繞口對不對?瞧,”她說著退后一點,一只手托住肚子,抓過熱爾曼的手在另一面壓了壓。我站在一邊都能看到圓肚子因為小嬰兒反射地踢動跟著抖動了一下。

熱爾曼嚇了一大跳,本能地縮回了手,又慢慢放回去,一臉著迷,不禁又推了推。

“你好啊,”他把臉湊過去貼在媽媽肚子上大聲喊,“你好哇,蛋先生?

“他很好,”媽媽應(yīng)道,“我替他答應(yīng)啦。小寶寶一開始都不會講話,對不對?菲麗希緹到現(xiàn)在還只能叫‘媽媽’呢。”

“哦,對呀?!彼芸鞂Χ亲永锏男〉艿埽ㄐ∶妹茫┦チ伺d趣,開始在地上尋找模樣有趣的石頭。

瑪薩莉抬起頭瞇眼看了看太陽。

“你得回家去了,熱爾曼。米拉貝爾得擠奶了,我這里還有些活沒干完。去給爸爸幫忙,好不好?”米拉貝爾是一只山羊,顯然這件家務(wù)還是很有趣的,熱爾曼聞言眼睛一亮。

“好的,媽媽。再見啦,奶奶!”他一邊跑一邊撿起石子朝小棚丟過去,沒打中,石子滾落在路邊。

“熱爾曼!”瑪薩莉在后面喊道,“Na

tuit!”

“那是什么意思?”我好奇地問,“是蓋爾語,還是法語?”

“蓋爾語,”她微笑著答,“意思是‘別摔倒啦’!”她說著搖了搖頭,“那小家伙簡直是遇到樹就要爬?!笨吹綗釥柭粼诘厣系镍B窩,她俯身輕輕撿起放好,我看到她伸出的胳膊上有一道淡淡發(fā)黃的橢圓形痕跡——已經(jīng)快要褪盡,但確實如布麗安娜所說。

“費格斯近來怎么樣?”我問道,語氣里帶著一點鄭重。

“他挺好的?!彼牫鰜砹耍悬c留意。

“真的?”我的眼神故意瞥了瞥她的胳膊,又看向她。她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迅速把胳膊藏在身后。

“是,他挺好的!”她說,“他就是不太會擠奶,但很快就會掌握了。只用一只手?jǐn)D奶確實很別扭,是不是?但他很快就會——”

我挨著她坐下來,慢慢握住她的手,翻轉(zhuǎn)過來。

“是布麗安娜和我說的,”我說,“這是費格斯干的嗎?”

“噢,”她看起來很尷尬,慢慢抽回了手,緊緊貼著肚子,擋住了上面的淤痕?!斑?,是。是他干的?!?/p>

“你要不要我和詹米說說這事?”

一陣紅潮一下子沖到她臉上,她坐直了身子。

“上帝,別!爹會擰斷他脖子的!而且,這也不是他的錯,真的不是。”

“這當(dāng)然是他的錯,”我堅定地說。我在波士頓的急診室見過太多被毒打的婦女,她們一個個都聲稱那不是她們丈夫或男友的錯。沒錯,這種事里,女人當(dāng)然也有自己的過失,可——

“真的不是!”瑪薩莉焦急地堅持道。她臉上的潮紅不但沒有褪去,反而更深?!拔摇沂钦f,他的確捏住了我的胳膊,可是……那是因為……呃……是因為我當(dāng)時正要用個棍子打他腦袋?!彼f完臉扭到了一邊,整個脖子都紅了。

“噢?!边@倒讓我吃了一驚。“是這樣啊。那,那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呢?是他……是他要襲擊你嗎?”

她嘆了口氣,肩膀塌了塌。

“不是。唉,是因為瓊妮把奶打翻了,他朝她大吼,孩子就哭了,然后……”她聳了聳肩,有點不自在,“我猜,我那時候也正好拱起一股邪火吧?!?/p>

“費格斯不像是會朝孩子大吼的人,是不是?”

“是啊,他當(dāng)然不是那種人!”她立刻答?!八麕缀鯊牟弧且淮危娌辉摴炙?。他可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好了奶,結(jié)果就那么打翻了,都浪費了——要是我,估計也氣死了。”

她的眼睛不安地躲開我看著地面,手指在襯裙上攪動,反復(fù)蹭著上面的針腳。

“小孩子總是會那樣?!边@我完全同意,腦海里一下子回憶起兩歲時的布麗安娜,就因為一個電話分了下心,她就把一大碗帶著肉丸的意大利細(xì)面一股腦打翻進(jìn)弗蘭克的公文包里。弗蘭克通常對布麗都是無限耐心——比對我有耐心得多,那一次也被結(jié)結(jié)實實惹毛了。

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完全歇斯底里,抓起肉丸朝弗蘭克丟去。布麗安娜也在歇斯底里大嚎,這當(dāng)然不是她的錯,她那么做只是好玩,完全沒有什么邪惡心思。我猜,如果當(dāng)時我恰好站在爐子邊的話,恐怕丟過去的就是鍋子了。我低頭用手指蹭著鼻子,那段記憶讓我不知是想笑還是想哭。意面在地毯上留下的污漬,我用盡辦法也沒清洗干凈。

真可惜,我沒法和瑪薩莉分享自己的這段經(jīng)歷。她完全不會明白什么是意大利細(xì)面和公文包,更不要說還要為她解釋弗蘭克。她依舊低著頭,腳趾慢慢踢著地上的枯橡樹葉。

“都是我的錯,真的?!彼Я艘ё齑秸f。

“不,不是?!蔽逸p輕握了握她的手臂安慰道,“有時候,不是任何人的錯;總會有意外,人們總是會沮喪……但最后,都會過去的?!笔菚^去的,我惆悵地想——只是有時候和你想的不一樣而已。

她點了點頭,臉上的那團(tuán)陰影依舊沒有散去,她還是咬著嘴唇。

“嗯。只不過……”她張了張口,又停下。

我耐心地坐著,小心翼翼不去逼她說。她確實很想傾訴,她需要傾訴。我也需要聽,只有這樣,我才能決定是不是要和詹米說。我心里明白,她和費格斯之間確實發(fā)生了些事。

“我剛才……鏟麥粒的時候還在想這件事。我覺得我當(dāng)時……本來不會那樣激動……只不過是……我當(dāng)時覺得好像……又發(fā)生了一遍似的……”

“又發(fā)生了什么?”見她又不再言語,我追問道。

“我也打翻過奶?!彼t著臉說,“那時候我還小。我餓壞了,伸手去夠罐子,結(jié)果把罐子打翻了?!?/p>

“哦?”

“是的。然后他就朝我大吼。”想起那段往事,她的肩膀忍不住抖了一下。

“誰?誰朝你大吼?”

“我也不知道,真的。也可能是我父親休——當(dāng)然也可能是西蒙,就是我媽媽的第二任丈夫。我確實記不清楚了——但我只記得我嚇壞了,尿了褲子,讓他更憤怒了。”她臉上火燒成一片,腳趾害羞地卷了起來。

“我媽媽也大哭起來。因為那是我們僅有的食物,只有一點面包和羊奶,現(xiàn)在羊奶也沒了——可他大發(fā)雷霆,因為受不了家里的噪音,我和我妹瓊都哭嚎成一片……后來他上來扇了我一個耳光,我媽媽撲上來撕扯他,他猛地一推,我媽媽撞到壁爐上,臉一下子磕到了煙囪,我看到血一下子就從她鼻子里噴出來?!?/p>

她狠狠吸了一下鼻子,又用手指蹭了蹭,努力眨了眨眼,眼睛依舊盯著樹葉。

“后來他猛地撞上門出去了,我和瓊妮撲到媽媽身上,嚇得渾身發(fā)抖,我們以為她死了……但她慢慢爬起來抱著我們,安慰我們說沒關(guān)系——她晃晃悠悠站起來,帽子掉在地上,血從她臉上滴滴答答落在地上……這事我忘記很久了。可是那天費格斯朝可憐的小瓊妮大吼的時候……就好像他是西蒙似的。也許是休,不管是誰吧,就像是那個人似的。”她閉上了眼睛長嘆一口氣,雙手摟住自己高高聳起的腹部。

我伸出手慢慢撩開貼著她臉龐濡濕的頭發(fā),輕輕為她理順在腦后。

“你很想你媽媽,是不是?”我輕輕地問。第一次,我在心里同情她的母親里奧加爾,也同情瑪薩莉。

“是?!彼?,“有時候特別想?!彼謬@了一口氣,側(cè)過臉貼著我的手,閉上了眼睛。我拉過她的頭靠著自己,摟著她,默默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此刻已經(jīng)是下午,樹影已經(jīng)拉長。她先前的燥熱已經(jīng)褪去,冷空氣讓她哆嗦了一下,瘦削的胳膊上豎起一片雞皮疙瘩。

“來,”我站起身從肩頭脫下斗篷,“把這個披上??汕f別感冒了?!?/p>

“哦,不用。我沒事?!彼酒饋?,甩了甩頭發(fā),手背草草在臉上抹了抹?!斑€有一點就干完了,我還得馬上回去做晚飯——”

“讓我來。”我堅定地說著,用斗篷緊緊裹住她。“你在這兒歇會兒。”

小棚里的空氣已經(jīng)濃烈得讓人頭腦發(fā)飄,帶著沖鼻的麥芽香氣和麥殼刺鼻的煙塵氣味。剛剛從激冷的戶外走進(jìn)來,小棚里的暖意還很舒心,但要不了一會兒,我的裙下也開始濕淋淋,我把罩裙從頭頂脫下來掛在門上的釘子上。

不要緊;她說的對,確實沒有多少就完成了。這點活兒會讓我渾身暖融融,然后我就會和瑪薩莉一起回家。然后我會讓她歇會兒,我來做飯——忙這些的時候,也許還可以和費格斯聊兩句,看看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費格斯本來可以做晚飯的,我一邊掀動麥粒,一邊皺著眉想。只不過是他從來這么不認(rèn)為而已,這個法國小懶蛋。擠奶這點兒活在他眼里大概就是干“女人工作”的極限了。

想到瓊和菲麗希緹兩個,我又覺得費格斯實在是很慈愛。瓊?cè)龤q,菲麗希緹只有一歲半——不管怎么樣,任何和這兩個小家伙單獨待在屋里的人都讓我完全同情。

瓊是個一團(tuán)棕發(fā)的小姑娘,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算得上溫和聽話。菲麗希緹簡直和她爸爸一個模子,黑頭發(fā),精致臉龐,也有和她父親一般的天然美麗和肆意放縱的激情。兩個孩子要是在一塊兒的話……詹米總是叫那兩個小家伙討債鬼,要是她們都在屋里待著,熱爾曼成日間躲在林子里就一點都不奇怪——就連瑪薩莉在這里干這么繁重的體力活都算是種放松。

用“繁重”來形容這活十分精確,我一邊奮力揮動鏟子一邊想。催芽的糧食都是潮濕的,每一鏟都是好幾磅重。已經(jīng)翻轉(zhuǎn)過的谷物顏色不一樣,帶著下面一層粘上的深色的濕氣。沒有翻轉(zhuǎn)的麥粒顏色淺一些,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辨認(rèn)得出來。從這里到小棚盡頭,只還剩下幾堆麥粒要翻動了。

我奮力地?fù)]動鏟子,過了好一陣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在努力不去想瑪薩莉告訴我關(guān)于里奧加爾的故事。我一點也不想喜歡里奧加爾——也不會喜歡。我也不想讓自己去同情她,可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很難做到。

顯而易見,生活對她而言并不輕松。當(dāng)然了,任何住在高地的人生活都不容易,我一邊掀動鏟子一邊想。世上任何地方,做母親都不容易——但我必須承認(rèn),她這個母親做得很好。

谷粒攪動掀起的塵土讓我打了個噴嚏,我停下來用袖子蹭了蹭鼻子,繼續(xù)干活。

似乎并不是她從我身邊偷走了詹米,我的同情心和高潔的客觀分析這么告訴我。實際上,正好相反——至少她自己是這么想的。

靠近墻角的谷堆更難鏟一些。我奮力一鏟下去,把麥粒高高掀起,又用鏟子沿著墻邊切下,把麥粒推到空地。

我知道為什么他會娶她——我相信他說的。可是,只要這個名字一提起,我的腦海里就如同念咒一樣浮現(xiàn)起一片混亂的景象——從利奧赫城堡那個小壁龕外看到詹米親吻她,到想象中他在婚床上掀起她的裙子,溫暖渴望的手探向她的腿——這讓我氣喘如牛,血液汩汩直沖到頭頂。

也許——我又繼續(xù)反思,我其實并不那么高潔。實際上,有時候,我還十分卑鄙下流,斤斤計較。

我正在做著深刻地自我批評,屋外的說話聲和人影移動打斷了我的思緒。我走出小棚,瞇著眼適應(yīng)黃昏刺眼的陽光。

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有的人騎著馬,有的人步行,夕陽下只得黑色的剪影。一個人影從我眼角晃過,瑪薩莉已經(jīng)站起身朝小棚這邊走來。

“先生們,你們是誰?”她抬起下巴問。

“是饑渴的路人,夫人?!币粋€黑色的身影應(yīng)道,牽動韁繩走出人群?!跋雽で簏c好心的款待?!?/p>

這話語很是客氣,可語調(diào)卻一點也不。我拿著鏟子,邁步走出小棚。

“歡迎,”我的語調(diào)里也沒有歡迎之意,“先生們,就站在那兒吧;很樂意為你們找點喝的?,斔_莉,去把小桶拿來好嗎?”

小屋旁總有一小桶生威士忌存著,就是為了應(yīng)對這類情況的。我的心跳聲猛烈震著耳膜,緊緊攥著鏟子,那么緊,都能感覺到那上面細(xì)細(xì)的木紋。

在山區(qū)一下子看到這么多陌生人絕對不同尋常。我們會不時看到結(jié)伴打獵的印第安人——但這些人并不是印第安人。

“不用麻煩,夫人?!绷硪粋€人說著下了馬?!拔覀儊韼退ツ?。不過呢,我想我們需要的可不止一桶。”

話語是英語,居然感到很熟悉。不是什么有教養(yǎng)的口音,但措辭十分微妙。

“我們這兒只有一桶,”我慢慢挪到一邊,眼睛一直盯著剛才張口說話的那個人。他個頭矮小,身材瘦削,走路一聳一聳的,好像一只牽線木偶。

他和其他幾個人都朝我走過來。瑪薩莉已經(jīng)挪到了柴堆邊,在柴火后摸索著。我能聽得到她嗓子里喘著粗氣。木桶就藏在柴堆里。我知道,柴堆旁,還有一把斧頭。

“瑪薩莉,”我說到,“在那兒別動,我來幫你?!?/p>

和鏟子比,斧子算是更好點的武器——但我們只是兩個女人……他們有多少?十個……一打……還是更多?我努力眨了眨眼,把被陽光晃出的淚水撇開,看到又有幾個人從林子里走出來?,F(xiàn)在我看的清清楚楚;其中一個人朝我咧嘴笑笑,我努力立定身子讓自己直直看回去。對方的笑容更大了。

矮個子也走過來,我瞥了他一眼,帶著一絲面熟。這他媽是誰?我應(yīng)該認(rèn)得他;我以前見過他——大下巴窄額頭,我完全想不起名字來。

他身上散發(fā)著濃烈陳年汗臭,皮膚上積著厚厚的塵垢,帶著股強烈的尿騷;他們都那個氣味,空氣里充斥著這股氣味,好像兇猛的黃鼠狼一樣。

他看出我認(rèn)得他;薄薄的嘴唇抽動了一下又放松下來。

“弗雷澤夫人,”我從他那一對小小機靈的眼睛里看出一份舊相識的味道。

“恐怕真是記不得您尊姓大名了,先生,”我盡量保持平淡冷靜,“我們見過面嗎?”

他沒有回答,一邊的嘴角抬了抬,注意力放在另外兩個伙計身上;那兩個人正走過去拿瑪薩莉剛從柴堆里拽出的酒桶。其中一個已經(jīng)拿起了我一直盯著的斧頭,正要朝木桶頂上劈去,小個子喊了一聲。

“別動!”

那人抬起頭,張著嘴一臉不明所以。

“我說了,別動它!”小個子厲聲說道,看著對方困惑地看看木桶,又看看斧子,又說,“我們得把它帶走;不許在這里喝!”

說罷他轉(zhuǎn)向我,好像繼續(xù)先前的對話一般,“其它的酒在哪兒?”

“就只有這些,”我才要張嘴,瑪薩莉已經(jīng)搶先答道。她皺著眉,一臉警覺,顯然也很憤怒?!澳銈兎且湍米甙??!?/p>

小個子這才閑閑看了她一眼,但馬上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回來。

“別騙我了,弗雷澤夫人。我清楚得很,還有呢。我都要?!?/p>

“沒有了。給我,你這白癡!”瑪薩莉一把搶過那人手里的斧子,怒斥這小個子,“你就是這么回饋我們的好意的,是不是?用偷的嗎?好吧,你要就拿走吧,趕緊走!”

我無從選擇,只得跟著她的話走,但腦中的警鈴一直讓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這個小個子。

“她說得對,”我說,“不信你自己看?!蔽抑噶酥概镒?,盛放麥芽漿的木桶和罐子依舊在一邊擱著,空空如也沒有蓋蓋子?!拔覀儾艅傞_始發(fā)麥芽。得過上幾個禮拜才能出今年的這一批威士忌。”

對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突然上前一步狠狠扇了我一記耳光。

那一記并沒有直接把我打翻在地,但我的腦袋猛地甩開,眼淚一下涌了出來。盡管震驚多過疼痛,我還是嘗到了嘴里鮮血的腥甜,已經(jīng)感到嘴唇開始腫脹。

瑪薩莉憤怒的尖叫了一聲,我聽到幾個人驚奇地嘟囔著朝我們圍過來。

我伸手去蹭流血的嘴,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那手在顫抖。但我的大腦此刻卻一片清明,仿佛過電影一樣一頁一頁飛速翻過,做著各種推測。

這些是什么人?有多危險?他們想要怎么樣?太陽快要落山了——要過多久才能有人發(fā)現(xiàn)我們不見了,出來找我們?是費格斯嗎,還是詹米?就算是詹米,如果他是獨自一人來……

毫無疑問,這伙人和燒死提格·奧布萊恩一家的是一伙人,很可能也和合約線內(nèi)發(fā)生的那些起襲擊事件脫不了干系。無疑是窮兇極惡了——不過,他們的主要目的應(yīng)該是盜竊。

我的嘴里充斥著金屬味;那是血液和畏懼的氣味。這一切計算不過在腦子里一閃而過,但我放下手的時候,已經(jīng)明白,最好結(jié)果是讓他們得其所愿,希望他們帶著威士忌立刻離開。

可是,我沒有機會說話。那小個子抓住我的手腕猛向后扭曲。我都能聽到骨頭扭轉(zhuǎn)的咯吱聲,疼得眼淚迸出,跪倒在樹葉堆里,只有力氣殘喘。

瑪薩莉怒吼一聲,動作快得像條蛇。她高高舉起斧頭用盡力氣向下劈去;斧頭深深砍進(jìn)她身邊那人肩膀里。斧頭拔出來時,熱血濺了她一臉,好像雨點打在樹葉上一樣。

她在尖叫,那人也在尖叫,整個作坊亂作一團(tuán),那群人如潮涌一般朝前沖去。我掙扎著躍起摟住小個子的膝蓋,頭奮力朝他胯下頂去。他猛地噎住倒在我身上,把我一下子壓在地上。

我從他扭曲的身下爬出來,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出瑪薩莉,我得擋在她和那些人之間——可他們已經(jīng)朝她撲了上去。尖叫聲被拳腳相加阻斷,一聲鈍響,發(fā)芽室的墻壁被推搡的身體壓塌。

陶土火盆就在旁邊,我抓起它、毫不理會火盆的炙熱,徑自朝那群人身上丟去?;鹋柚刂卦以谝蝗说暮蟊常瑵L燙的熱炭四下散開。眾人驚叫著跳著退開,我看到了瑪薩莉,抵著棚壁癱軟在那里,脖子擰向一邊,眼睛翻了過去,兩腿張開,襯裙已經(jīng)從脖頸上撕扯下來,露出沉甸甸的乳房,抵著她臃腫的肚皮。

一陣重?fù)魪哪X后襲來,我被拋向一邊,如落葉一樣軟綿綿拍倒在地,無法動彈,無法言語,也無法思考。

一波寧靜向我襲來,我的視線慢慢模糊——一切都像慢鏡頭一般,眼底的虹膜旋轉(zhuǎn)著合上。我還來得及看到那鳥巢就在我鼻尖一英尺遠(yuǎn)的地方,柔軟的草梗編織得那樣精細(xì),四枚綠瑩瑩的蛋渾圓而脆弱,完美地被罩在當(dāng)中。一個腳跟從天而降落在那鳥巢上,我終于墜入黑暗。

********************

是焚燒的氣味激醒了我。大概只失去意識了一小會兒;臉邊的一團(tuán)干草才剛剛開始燃燒。木炭堆里一塊木炭開始點著,噗噗爆出火花。路邊的草梗也一縷一縷地開始燃燒;恍惚間,一對大手拉起我的肩頭和胳膊,把我猛地拽起來。

我依舊頭暈?zāi)垦#荒苋纹鋽[布。那人像扛著一袋土豆一樣,把我甩上馬鞍,又用根繩子緊緊把我捆上。有人拍了馬屁股一下,馬匹開始上下顛動,我只來得及抓住本能地掛馬鐙子的皮繩。

顛簸推搡之間,我的視線支離破碎如打破的鏡子——但我還是最后看到了一眼瑪薩莉,像一個破敗的娃娃一般癱倒在零星爆起的火花間,四周的炭火已經(jīng)開始冒起濃煙。

我的嗓子里發(fā)出一聲掙扎,試圖要呼喚她,可我那一點細(xì)碎的聲音早被旁邊一個男人焦急的聲音淹沒。

“你瘋了,霍奇?你不能帶走這女人,快把她丟回去!”

“我不?!毙€子的聲音也從旁邊傳來,似乎有些不耐,但還在抑制著怒火?!八龝覀?nèi)フ彝考??!?/p>

“我們要是都死了,要多少威士忌都沒用??丛谏系鄯萆?,那可是詹米·弗雷澤的老婆!”

“我知道她是誰。去你媽的!”

“可是他——你不了解那個人,霍奇!我有一次看到他——”

“省省吧你,我說了,去你媽的!”

話音剛落就傳來鈍器重?fù)袈?、接著是雪雪痛呼。大約是手槍的槍栓;我略略抬了點頭,能聽到傷者喘息嗚咽,顯然是鼻梁被打斷。

一只手抓住我的頭發(fā)兇狠地提起來;小個子的臉湊過來瞇著眼睛看我??雌饋恚皇窃诖_認(rèn)我是不是還活著,并沒有說其它,又撂下了我的腦袋,好像隨意撂下路邊撿起的松果一樣。

肯定有人一直在牽著馱著我的馬;還有幾個人在步行。我能聽得見互相招呼的聲音,馬匹碰撞、響鼻的聲音,還有軋斷枯枝的聲音。

我無法正常呼吸,只能淺淺的喘氣,馬匹每走一步都無情地顛簸著我的身體——但我此刻根本無暇考慮是否難受。瑪薩莉死了嗎?她看起來像是完全昏死過去,但我并沒有看到血跡,這個回憶讓我心里略略找了一點安心。

可是,就算她現(xiàn)在還沒有死,也快了。也許是受傷,也許是休克,也許是流產(chǎn)——哦,上帝,哦!上帝!我可憐的小‘蛋先生’——

我的手絕望無助地拽著馬鐙上的皮繩。誰會發(fā)現(xiàn)她呢?什么時候才能發(fā)現(xiàn)?

我到發(fā)芽室的時候,離晚飯時間大約還有一小時?,F(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我頭朝下,努力想瞥到天光,可頭發(fā)向下披散,無論我怎么抬頭,都擋著我的視線。但我能感覺到空氣里的寒意,眼睛依舊能看到光線,估計太陽此刻已經(jīng)幾乎落山。要不了幾分鐘,日光就會開始褪去。

然后呢?多久才會開始搜尋工作?如果瑪薩莉沒有回家做晚飯,費格斯肯定會注意到——但他還有小姑娘要照顧,會親自出來尋她嗎?不會,他會讓熱爾曼去找媽媽。這讓我心頭一抖,喉頭都跟著揪緊。讓一個五歲的孩子親眼發(fā)現(xiàn)媽媽……

我依舊能聞得到焚燒的氣味。我狠狠地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希望那只是我的想象??墒牵笋R匹的汗水和塵土,除了馬鐙皮帶的臭氣,我能清晰地分辨得出煙熏的刺鼻氣味。整個作坊,加上發(fā)芽室的小棚,肯定已經(jīng)火光沖天。一定會有人看得見飄起的濃煙。但能及時趕到嗎?

我緊緊閉上眼睛,試圖不讓自己思考,試圖努力把眼中不斷浮現(xiàn)、卻完全無能為力的景象甩在腦后。

我的附近還聽得見人聲,還是那個叫霍奇的人。馱著我的一定是他自己的馬;他就在馬頭旁邊行走著。依舊有人在旁邊試圖在規(guī)勸他,顯然還不如第一個人更有說服力。

“分頭行動,”他突然簡潔地命令道。“把人分成兩隊——你帶一隊,剩下的人跟我走。三天后在布朗斯維爾匯合?!?/p>

媽的。他已經(jīng)料到會有人追蹤而來,準(zhǔn)備聲東擊西掩蓋自己的路徑。我瘋狂地想找點東西丟在路上做線索;我必須要這樣做,好告訴詹米我被帶走的線路。

可是我只穿著襯裙,胸衣,還有長筒襪——我的鞋子在他們拖拽我上馬的時候都被甩脫了。長筒襪看起來是唯一可以丟下的線索;可吊襪帶這一次居然十分妥帖地拴著,我的手根本夠不到。

我能聽到周圍有人馬在移動,互相吆喝著分配著隊伍。霍奇高聲吆喝著馬匹,我們這一隊突然走得快起來。

隊伍穿過一片灌木的時候,我四下飛散的亂發(fā)掛住了一把嫩枝,樹枝被拖拽了一陣終于被拽斷,砰地一聲打在我的臉上,差點捅瞎我的眼睛。我忍不住罵了一句臟話,顯然有人聽到了——估計是霍奇,老實不客氣地踹了我屁股一腳。

我咬著牙又罵出更臟的話來。唯一的安慰就是,這一番掙扎中,我發(fā)現(xiàn)他們行進(jìn)時毫無謹(jǐn)慎可言,掛斷了無數(shù)灌木枝,留下了凌亂的馬蹄印,以及翻滾的石頭。

我見過詹米追蹤過各種活物——小而狡猾的、大而蠢笨的,都有。我見過他細(xì)細(xì)檢查嫩枝被啃咬的痕跡、灌木被折斷的痕跡、糞便、還有樹枝上樹皮上剮蹭留下的動物氣味和……毛發(fā)。

沒有人在我腦袋垂著的這一邊行走。我慌忙從頭上往下拽頭發(fā)。兩把,四把,五把——夠了嗎?我甩出頭發(fā),把它們丟進(jìn)身邊的冬青樹枝上;馬匹經(jīng)過的時候,微風(fēng)帶起長長的卷發(fā),我能看到它們安全地纏在了冬青鋸齒狀的葉子上。

我又這樣反復(fù)做了至少四遍。他肯定能至少看到其中一團(tuán),也就會知道該沿哪一條路徑跟蹤——如果,如果他沒有一開始浪費時間跟蹤了另外一條路徑的話?,F(xiàn)在,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做的了,只剩下祈禱——我開始帶著無限的虔誠默默祈禱,先懇求上帝保佑瑪薩莉和她的“蛋先生”平安,她們母子比我更需要上帝的庇佑。

我們一直朝上坡方向走了不短的時辰,到達(dá)了一處山峰時,四周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我已經(jīng)快要失去意識,腦袋里嚴(yán)重充血,胸衣深深勒緊身體,每一根鯨須撐子都好像嵌進(jìn)了我的皮膚里。

馬匹停住時,我只余一點點力氣讓自己從馬上滑下來。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立刻蜷成一團(tuán),天旋地轉(zhuǎn)、氣若游絲,我掙扎著坐起來,緩緩揉捏一路上垂掛過久、已經(jīng)腫脹的雙手。

那些人聚在一起低聲交談著,但從來都沒有遠(yuǎn)離我,生怕我爬到灌木叢里躲藏起來。一個人就站在我一英尺開外,密切注意著我。

我慢慢回頭看我們一路來的方向,半是害怕、半是期望能看到山下有點點火光。火焰一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至少有人此時會注意到發(fā)生了意外,甚至已經(jīng)四下報警、開始組織搜救。還有……還有瑪薩莉。

她會不會已經(jīng)死了?會不會連孩子一起死了?

我努力地吞咽,在黑暗中狠狠揉了揉眼睛,努力忍下要涌出的眼淚,好讓自己能看清一切??伤闹芏际菨饷艿臉淠荆艘黄缒钠岷冢裁匆部床灰姟?/p>

沒有光;月亮尚未升起,星星也十分隱約——可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很久,盡管沒有貓一般的夜視能力,我已經(jīng)可以清晰地看清他們,大致數(shù)出數(shù)量。他們依舊在爭論,不時朝我瞥一兩眼。大約有一打人……那一開始分開行動前總共是多少人?二十人?三十人?

我舒緩著手指,手指依舊在顫抖。我的手腕已經(jīng)嚴(yán)重淤青,但這些眼下對我而言都無關(guān)緊要。

我已經(jīng)很了然,估計他們心里也有數(shù),我們不能直接去藏威士忌的地方,就算我能在晚上找到那地方也不行。不管瑪薩莉是不是能活下來告訴他們的來意,詹米也應(yīng)該會很快推測得出這些闖入者意欲何為,然后立刻組織人守衛(wèi)那里。

要不是出了發(fā)芽室起火那一檔子事,這群人當(dāng)時最理想的方法應(yīng)該是逼著我領(lǐng)他們找到隱藏地點,然后拿走威士忌,在事情被人發(fā)覺前逃之夭夭。不過,他們會留下我和瑪薩莉這兩個活口事后告警和指認(rèn)他們嗎?也許會;也許不會。

因為瑪薩莉和我之后的一系列反擊,打亂了他們先前的計劃,不得不分頭行動。然后他們會怎么干?

盡管爭論依舊,那一伙人此刻解散開來,腳步聲朝我這邊傳來。

“我說了,沒用的?!币粋€人焦急地說。從那人濃重的鼻音看,我猜那一定是先前被打斷鼻子的人在忍著疼說話?!俺矛F(xiàn)在趕緊把她殺了,就丟在這兒;野獸很快就會把她分吃干凈,沒人會找到她的?!?/p>

“是嗎?要是沒人找到她,他們會認(rèn)為她還在我們手里,是不是?”

“可如果弗雷澤追上我們,她又不在我們手里,你說他會怪誰……”

四五個人朝我圍了上來。我手忙腳亂站起來,手本能地在地上摸索了一把可能作為武器的東西——很不幸,只得一粒小石頭。

“這兒離藏威士忌的地方還有多遠(yuǎn)?”霍奇問。他摘下了帽子,眼睛像老鼠一樣盯著我。

“我不知道。”我努力控制著聲線平穩(wěn),攥著石頭。我的嘴唇依舊腫脹得不聽使喚,我不得不小心點才能讓自己吐字清晰。“我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在哪里?!?/p>

我并沒有說謊,不過我倒是能做個大致的猜測。我們已經(jīng)行進(jìn)了幾個小時,大部分時間都是上坡,附近的樹木都是冷杉和香脂樹;我能嗅得到樹脂辛辣的氣味。所以,我們應(yīng)該處在高坡,大概離跨過山肩的那條路不太遠(yuǎn)。

“殺了她,”其中一個人催促道。“她對我們一點好處也沒有;要是弗雷澤發(fā)現(xiàn)她和我們——”

“閉上你的臭嘴!”霍奇兇狠地甩了那人一句;盡管高上一截,那人還是畏縮地退后了一步?;羝娌辉倮硭锨白プ∥业母觳?。

“別和我玩花樣,臭娘們。我想知道什么你就得告訴我什么?!彼麤]有接著說后面“否則”之類的話,一道冰涼的東西劃過我胸脯上方,一陣刺痛后、一股熱流立刻從刀口里冒了出來。

“真他媽活見鬼!”我怒吼著掙脫他的手,震驚多過疼痛?!拔宜麐屨f了,我根本不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兒,你個白癡!你讓我怎么告訴你別的?。浚 ?/p>

他嚇了一跳,本能地把刀子舉到面前眨著眼,好像以為我要攻擊他一樣。直到發(fā)現(xiàn)并不是如此,他又惡狠狠瞪著我。

“我會把知道的都告訴你,”我很滿意現(xiàn)在自己的聲調(diào),尖銳而平穩(wěn)?!巴考啥疾卦陔x發(fā)芽作坊半英里遠(yuǎn)的地方,大概西北方向。有個山洞,藏得很隱秘。要是從你們把我?guī)ё叩哪菞l小溪邊出發(fā)的話,我很容易帶你們?nèi)ツ莾?。我只能這么告訴你方位?!?/p>

我說的也是真的。我親自找的話,很容易找到,可讓我直接說出方位?“沿著灌木叢的一條小路越過一條小溝,你會看到布麗安娜射死負(fù)鼠的那叢橡樹,然后左轉(zhuǎn),會看到一小叢赤蓮……”也許,他們聽了我說的話,會考慮考慮讓我做向?qū)ьI(lǐng)他們到那個地方,而不是現(xiàn)在就把我弄死在當(dāng)場。

刀割得很淺,流血也不多。但我的臉和雙手都冰涼,眼睛里不時冒著金星。我有些搖搖欲墜,之所以還堅持立在那里,是內(nèi)心里那團(tuán)模糊的倔強在撐著:要是我真要死了,我寧可站著死。

“我再說一次,霍奇,你絕不會想和那人扯上任何干系的,真的?!庇忠粋€高個子走到圍著我的這幾個人中。他傾身隔著霍奇的肩膀看了我一眼,點了一下頭。他們都站在樹影里看不真切,但這個人帶著淡淡的非洲人口音——也許以前是個奴隸,也許是個奴隸販子?!澳莻€女人——我聽說過她。她是個魔女。我知道這種人。她們就像毒蛇,像女巫。聽我說,千萬別碰到她!她會詛咒你的!”

我忍不住駭笑了一聲,那笑聲還真是凄厲,圍著我的那幾個人都忍不住退后了半步。我的笑聲把我自己也嚇了一跳,都不知道是怎么發(fā)出來的。

不過這倒讓我呼吸順暢了一點,眼前的金星褪去了。

高個子伸長了脖子,看到我襯裙上的血跡。

“你把她弄出血了?真該死,霍奇,瞧瞧你干了什么?!彼曇衾飵е@恐,退后一步,一只手打著不明所以的手勢。

我腦袋里一絲概念也無,只是丟下了石頭,右手手指蹭過胸前的刀口,又快速探出,把手指上蘸的血抹在了小個子瘦削的臉頰上,又邪邪地笑起來。

“詛咒,對不對?”我說,“再碰我一下試試?24小時內(nèi),你就得死?!?/p>

那一道血跡在對方慘白的臉上流下黑色的印記。他離我很近,我都嗅得到對方呼吸里的酸臭,看得到他臉上的怒火。

你他媽腦子是進(jìn)水了么,比徹姆?一個聲音在我腦海里吼道,讓我自己都震驚。霍奇舉起拳頭就要向我揮來,卻被大個子驚呼著拽住了手腕。

“別這么干!你會把我們都害死的!”

“我他媽現(xiàn)在就弄死你,你個傻逼!”

霍奇另一只手還握著那刀;他憤怒地吼著揮刀朝那大個子刺去。大個子向后一退,那一刀并沒有把他怎么樣——他那一躲閃狠扭了抓著霍奇的手腕,霍奇發(fā)出了一聲刺耳地嘶吼,好像被狐貍抓住的兔子一樣。

頓時,其他人也包圍了上來,推搡著去奪武器。我轉(zhuǎn)身就跑,沒兩步便被一個人拽住,一只鉗子一樣的手臂緊緊箍住我。

“你哪兒都別想跑,太太,”他喘著粗氣在我耳邊說。

我跑不了。他個頭不過跟我差不多高,可卻比我有力氣得多。我在他的胳膊下拼命掙扎,他用兩個胳膊緊緊夾住我,仿佛枷鎖一般。我整個人都僵住,心臟因憤怒和恐懼狂跳不止,可我不能繼續(xù)給他施暴的借口。他確實很激動;我也能感覺到對方的心跳,聞得到他油汗的酸腐和多日不洗的衣服發(fā)出的惡臭。

不知道事態(tài)還會往哪里發(fā)展,但這些人只是在互相推搡叫嚷,大約不會動真格的打起來。抓住我的那個人終于慢慢放松下來,清了清喉嚨。

“呃……你從……從哪兒來的,太太?”他問道,語氣頗為禮貌。

“什么?”我一愣,“哪兒來的?呃……哦……英格蘭。老家在牛津郡。后來在波士頓。”

“噢?我是從北方來的?!?/p>

我努力忍下“見到你很高興”的習(xí)慣性客套,見到他們我當(dāng)然不高興。我們的談話就這么停住。

爭執(zhí)已經(jīng)停止,來得快,去的也快。大家都四下散開,只有霍奇依舊咆哮怒吼著、聲明自己的領(lǐng)導(dǎo)地位,聲稱誰要是再不聽話,絕不會有好果子吃。

“他說到做到?!弊ゲ段业哪侨艘琅f緊緊箍著我,低聲囁嚅道,“相信我,太太,要是惹火了他有你苦吃的。”

“嚇?!蔽覜]搭理,但心里猜測他這個建議大約是出于好意。我倒希望剛才那個沖突會沒完沒了鬧下去,這樣也會提高詹米找到我們的機會。

“說到老家,這個霍奇是從哪兒來的?”我問道。那人看起來對我很熟悉;我也肯定自己在哪兒見過他——是哪兒呢?

“霍奇派爾?呃……我想也是英格蘭吧?!弊ブ业哪贻p人答。他的聲音里有些意外,“難道他口音不像?”

霍奇?霍奇派爾?沒錯,很耳熟,可……

又那么紛擾了一陣,很快我們又繼續(xù)出發(fā)了。感謝上帝,這一次,盡管還是被捆著,他們終于允許我騎在馬上了。

我們行進(jìn)得很慢;腳下似乎有路,但在昏暗的月光下,這路走起來實在艱難?;羝媾蔂柌辉贍课因T的這匹馬,改由剛才抓住我的那個年輕人牽著韁繩,不斷催促引誘馬匹老大不情愿地掙扎著穿過濃密的灌木叢。我不時能瞥到他的背影,瘦長個子,頭發(fā)狂亂地搭在肩上,從背后看就像頭獅子一樣。

死亡威脅暫時退卻了一點點,但恐懼仍在,讓我的胃里打結(jié)、后背僵硬。眼下確實都在聽霍奇派爾的,但顯然大家并沒有完全達(dá)成一致;一些人依舊傾向于就地把我解決,然后讓臭鼬和黃鼠狼處理我的尸體,讓密林和暗夜藏起我的蹤跡。

我聽得到霍奇派爾的聲音在前面不時響起,威逼恫嚇。他不停地漫罵、呵斥,好像一只牧羊犬在逼迫自己的羊群前進(jìn)。

大家確實在前進(jìn),可連我都看得出馬匹已經(jīng)疲憊不堪。我騎著的這一匹走路拖沓,不停惱怒地晃著頭。天曉得這伙人從哪兒來的,天曉得他們到我們的威士忌作坊前已經(jīng)走了多久。每個人都步履維艱,那陣沖突刺激的腎上腺激素褪卻后,疲憊和夜晚的濃霧一起向他們襲來。我自己也感覺到一陣陣?yán)Ь耄坏琅f努力抵著那股疲勞,讓自己保持警覺。

盡管還是早秋,可我只穿著胸衣和襯裙,入夜后我們在高海拔的山區(qū)里,空氣迅速冷卻。我不住地顫抖,每一下肌肉的抖動都讓胸前的那道刀口傳來熾熱的疼痛。這傷并不嚴(yán)重,可要是感染了怎么辦呢?不過,眼下我只能期望自己能活到操心這個問題的時候再說。

我竭盡全力,依舊無法讓自己不去想瑪薩莉,也無法讓自己不去想她面對的各種可能醫(yī)療問題,腦震蕩、顱內(nèi)出血、煙塵吸入……要是我在那兒,我總能做點什么——哪怕是緊急剖腹產(chǎn)呢……沒人能做那個。

我死死攥著馬鞍的邊緣,攥著那些繩索。她需要我!我需要在她身邊!

可是我沒有。也許,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

森林的黑暗把我們完全籠罩時,爭吵和談話終于都停了下來,隊伍里只傳來一兩聲不安的抱怨。我想那一部分是因為對后有追兵的擔(dān)憂恐懼,更多的是來自內(nèi)部的不和。他們的爭執(zhí)并沒有解決,只不過暫時顧著趕路先擱置下來??諝饫镆琅f嗅得到?jīng)_突的火焰氣息。

顯然,他們的沖突集中在我身上。因為沒能親眼站在旁邊觀戰(zhàn),我不知道具體哪些人持哪種觀點,但分歧很清楚:以霍奇派爾為首的一群人傾向于讓我活著,至少活到我領(lǐng)他們找到威士忌。另一群人傾向于切掉損失……和我的喉嚨。還有一小部分人,主要以那個非洲口音的家伙為首的,主張盡快把我放掉。

顯然,我需要好好拉攏那位先生,讓他把這個信念不斷擴(kuò)大??稍撛趺醋瞿??我詛咒了霍奇派爾,這算起了個頭——其實我到現(xiàn)在還在為自己的所作所為震驚??墒牵{咒所有人聽起來也不是個好主意——也許還會適得其反。

馬鞍蹭得生疼,然我忍不住在上面變換著姿勢。人們因為怕我會對他們施法而畏懼我,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對于迷信的恐懼可以是一個有效的武器——但也很危險。如果我真的讓他們出離恐懼,他們很可能會毫不猶豫立刻殺了我。

我們已經(jīng)來到了那條山路,路邊已經(jīng)沒有什么樹木;隨著我們慢慢步入大山深處,一片開闊的天空赫然出現(xiàn)在我眼前,廣袤無垠,閃動著無數(shù)璀璨的星斗。

這瑰麗的景象深深震撼了我,讓我忍不住叫了一聲,前面牽著馬的年輕人聽到呆了一下,也抬頭望向天空。

“噢,”他輕輕道。他抬起頭仰望了一刻,被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的另一匹馬拉了個趔趄,那騎手瞥了我們一眼。

“你以前沒見過這樣的星星嗎?——你從哪兒來的?”我這位護(hù)送者問道。

“見過,”我依舊沉浸在這壯麗的景色里?!爸徊贿^沒有這么亮?!?/p>

“當(dāng)然,當(dāng)然沒那么亮。”他搖了搖頭,繼續(xù)拉韁繩。他的評語有點怪,但我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也許,我該繼續(xù)和他聊下去——我的確需要每一個能拉攏的人;可就在此時,前面?zhèn)鱽硪宦曁柫睿覀円鸂I了。

我被松了綁,拉下了馬?;羝媾蔂柾崎_眾人走過來,把我拉到他面前。

“你別想跑,臭娘們,否則你會后悔的?!彼浪琅ぶ?,手指深深摳進(jìn)肉里,“我是需要你活著——可沒說需要你渾身完整?!?/p>

他攥住我肩膀,把刀刃平平壓著我的嘴唇,刀刃抬起抵著我的鼻子,他貼得那么近,呼吸里的潮氣一陣陣噴在我臉上。

“我唯一不會割掉的就是你的舌頭,”他在我耳邊說道,刀鋒從我的鼻子慢慢滑下,沿著我的下巴一直到脖頸,又在胸前慢慢劃了一個圈,“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一直那樣待著,直到我努力點了一下頭,才松開了我,消失在黑暗里。

要是他意在嚇唬我,他確實成功了。盡管渾身冰涼,我卻汗如雨下;一個高大的陰影走過來,把一個東西按在我手里時,我依舊抖個不停。

“我叫泰比,”他囁嚅道,“你記著我的名字——泰比。記住,我是對你好的。請告訴你的神明,讓他們別傷害泰比,他對你很好?!?/p>

我吃了一驚,但還是點了點頭,看著那影子離去。我抬起手,發(fā)現(xiàn)是一塊面包。我慌忙把面包塞進(jìn)嘴里努力咀嚼,發(fā)現(xiàn)盡管有些不太新鮮,但其實是一塊很不錯的黑麥面包,類似塞倫鎮(zhèn)德國婦女做的那種。這些人也襲擊了那一帶的住家嗎?還是從那里買來的面包?

馬鞍被卸了下來、放在我身邊的地上,鞍橋上掛了一只水壺,我癱坐下來喝了點水。那面包和水,盡管帶著帆布和木頭的味道,卻好像是無上的美味。我確實注意到,當(dāng)一個人如此接近死亡時,胃口往往會變得出奇的好。不過,我真希望自己的最后一餐能比這個更豐盛一些。

過了一會兒,霍奇派爾又走回來,這一次手里拿著繩子。他一點也沒有再費心威脅恐嚇,顯然覺得早已達(dá)到效果。他只是把我的手腳牢牢困住,又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沒人和我說話,但有個人好心的朝我身上丟了一條毯子。

營地很快就搭好了。沒有生火,也沒有人煮晚飯;這些人只能和我一樣吃這些東西湊合,三三兩兩在林子里尋找地方休息,馬匹就拴在一旁。

我一直等到他們走動的聲音都靜下來,才用牙齒咬著毯子,小心地蠕動著爬離我剛才待的地方,像條蟲子一樣拱到幾碼遠(yuǎn)的另一棵樹后坐下來。

我知道自己逃不了;但要是這伙強匪里有人想趁著黑暗結(jié)果我的話,我可不想就那么像個待宰的羔羊一樣待在原地。幸運點的話,要是有什么人偷偷摸到我剛才待的那個地方,我還能有足夠的機會高聲呼救。

我心里篤定詹米會來找到我。我的工作就是努力活到他來的時候。

氣喘吁吁、出汗如漿,身上只有碎葉和襤褸的襯裙;我蜷縮在一棵大角樹下,裹著毯子。我試圖用牙齒咬開捆著我手腕的繩子??苫羝媾蔂柪Φ煤芫o,那繩結(jié)顯然出自軍人之手。除非我張著土撥鼠一樣鋒利的牙齒,真是哪兒都逃不了。

軍人。這個認(rèn)識一下子讓我想起他的身份,想起自己以前在哪兒見過他。是阿爾文·霍奇派爾!他以前是十字溪皇家軍庫的一個士兵。三年前,詹米和我?guī)е蔷弑恢\殺女孩的尸體去找衛(wèi)戍部隊的下士時,我曾見過他。

默奇森下士死了——我以為霍奇派爾也死在那場倉庫的大火里①。這么說來,他是個逃兵。要不然就是他在火燒起來前設(shè)法逃離了倉庫,要不然就是他當(dāng)時直接開小差、沒進(jìn)入那個倉庫。不管怎么樣,他很聰明,馬上發(fā)現(xiàn)部隊會以為他死在了那場大火里,這也成了他逃之夭夭最好的機會。逃跑以后他干的營生也顯而易見。無非是在偏遠(yuǎn)鄉(xiāng)下四處游蕩,偷盜搶劫殺戮——一路上還糾集起不少同道中人。

這些人倒不一定真是同道中人?;羝媾蔂栄巯码m然一再聲稱自己是這里的頭領(lǐng),我敢說他這個頭領(lǐng)可當(dāng)不長久。他并不善于下令,不知道如何管理自己的手下,只會威脅恐嚇。在我的時代,我見過很多軍隊的指揮官,好賴都有,我一眼就能看得出差別。

即使現(xiàn)在,我還能聽得見霍奇派爾在遠(yuǎn)處和什么人爭執(zhí)。這種人我以前見過,只靠毫無預(yù)警的暴力暫時嚇住身邊的人。這種人長久不了——說真的,他能維持到現(xiàn)在都是個奇跡。

當(dāng)然,如果詹米找到我們,他就更不可能繼續(xù)領(lǐng)導(dǎo)下去了。這想法仿佛一注醇香的威士忌讓我平靜下來?,F(xiàn)在,詹米肯定已經(jīng)在四處搜尋我了。

我微微顫抖著在毯子下蜷縮成一團(tuán)。詹米需要光才能在夜晚繼續(xù)追蹤——就要點火把。如果靠近了我們的營地,就會讓他和他的隊伍暴露。這營地沒有點火,完全在暗處,馬匹和眾人都躲在樹叢里。我知道四處都安置了哨兵;聽得到他們在林子里不時走動、低聲交談。

詹米可不傻,我暗暗對自己說,把伏擊和屠殺的想象努力趕出腦海。他能從馬糞的新鮮程度就能判斷出離我們的距離,當(dāng)然不會那樣舉著火把靠近我們的營地。要是他的隊伍走了那么遠(yuǎn),他會——

一陣安靜的腳步聲讓我渾身僵硬。那聲音從我先前休息的位置傳來,我躲在毯子下大氣都不敢出,像只怕被黃鼠狼發(fā)現(xiàn)的田鼠。

腳步聲依舊在來回,踢動著樹下的干草和落葉,似乎在尋找我的蹤跡。我屏住了呼吸,實際上沒人能聽得到我的呼吸,山里滿是樹枝被風(fēng)刮動的呼呼聲。

我瞪著眼睛看那團(tuán)黑夜,可只能看得出十幾碼外樹下那團(tuán)模糊的黑影。突然一個念頭閃過——那會是詹米嗎?要是他已經(jīng)靠近了營地,他很可能會徒步偷襲進(jìn)來尋找我。

我的呼吸都在顫抖,瘋狂地想張嘴呼喚,可我不敢。如果這是詹米,呼喊只會把他暴露在這伙強匪面前。要是我能聽得見哨兵的聲音,哨兵當(dāng)然也聽得見我的。

可是,如果這不是詹米,只是其中一個強匪,只是來這里想把我悄悄弄死……

我讓自己的每一個呼吸都盡量緩慢,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繃顫抖。四周很涼爽,但我完全浸泡在汗水里;我都能聞得到自己的氣味,混雜著恐懼的酸臭和泥土地衣的氣味。

那陣擾動終于停止,腳印漸漸遠(yuǎn)去,我的心臟雷如鼓鳴。幾小時來努力忍住的淚水終于洶涌而出,在我的臉頰滾燙地落下,我顫抖著無聲地啜泣。

無垠的黑夜籠罩著我,那是充滿未知和威脅的黑夜。我的頭頂,懸掛著無數(shù)燦爛的星斗。終于,我睡著了。

①小說第四部。默奇森下士和一個洗衣女通奸,洗衣女懷孕后他殘忍的殺死了她;此時被詹米無疑發(fā)現(xiàn),結(jié)下了仇。小說第62章,默奇森下士幫助斯蒂芬·邦尼特逃跑,邦尼特放火燒了皇家軍庫。


第26章<<? ??>>第28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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