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令人最痛苦的就是當(dāng)你做了一些不應(yīng)該的事情之后，突然之間被通知你此生都無法彌補(bǔ)了。
對他最初的記憶，是爸爸跟媽媽吵架，然后媽媽帶你回來，那時還是在大門樓那里的老房子住，廳屋里，暗黃的燈泡，只是清楚知道外婆在給你洗澡，但他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那可是他還顯得年輕的時候吧？
表弟小時候，你跟媽媽一起來了富陽，印象中幾乎每天清早你還躺床上時，他都會說帶你出去散步給你買面包吃，然后你就一咕隆從床上爬起，跟著他一路出去。跟個小啞巴似的一句話都不說，當(dāng)然回來時你會很高興，啃著他買的你覺得最香的肉包子。
那次過年流行唱《老鼠愛大米》，他在八步過年，你也去了，房間分不開，于是他就讓你跟他一起睡，想想以前待一起的時間短暫而且間隔長，他對你而言是陌生又熟悉，但你不哭也不鬧，一直保持小啞巴的模樣。
同一年又輾轉(zhuǎn)去到了大蓮塘，留宿人多，地方再寬房間也顯得很緊張，他跟姨媽說今晚你還跟他睡一床，你一踢被子他說你襪子好臭你到現(xiàn)在都不能忘。
長大一點，他來你家過年然后你就很開心地跟著他回了塘貝，這次是在大門樓上的兩間小房，你每天燒兩個人的飯，感覺那個年有點心酸，一切都顯得那么尷尬，想著舅舅們能在老家起新房子，那該多好啊！
又是一個年，還在那兩間小屋吃飯，不過他給你安排了一個好住處，你內(nèi)心多么歡喜，雖然他還是覺得虧待了你。當(dāng)然，這也是第一次非常清晰地對大嘴巴舅舅家有了印象。
……
高一的第一個暑假，他跟媽媽說很歡迎你去看書學(xué)習(xí)，你很開心，覺得他還記得你，于是你就很開心又很謹(jǐn)慎地去了，一大堆書和行李還是二舅給你拉回去。回去之后，發(fā)現(xiàn)他早把你的房間準(zhǔn)備好，被子都是洗的干干凈凈，于是你很開心地打開行李準(zhǔn)備融入這個家庭。
于是一個假期接著一個假期，你已經(jīng)沒有回家的想法了。每個學(xué)期期末，你都是準(zhǔn)備了一大堆行李，你知道他一個老頭在家，肯定很多東西都沒有你想要的，每個學(xué)期都跟畢業(yè)一樣，種種生活用品帶了一大堆，當(dāng)然還不忘在學(xué)校附近超市帶零嘴回去給他泡油茶吃。
一路見證著塘貝村由稀疏的土坯瓦房到現(xiàn)在的樓座林立，從大門樓的老房子到借宿在兩位堂舅家，再到好幾年前他搬回村里住舅舅們特意給他起的房子里，除了村子離鎮(zhèn)上極遠(yuǎn)，否則山清水秀、鄉(xiāng)民和諧，你對這個村子還是很有感覺的，畢竟從小就來來回回，仿若你就是這個村的一份子了，一直覺得你不是鐘山人，你是富川人，是塘貝人。
他們都說你是送給你舅舅當(dāng)女兒了，其實你覺得不是，你是送來給你媽媽當(dāng)姐妹了，可能是排行最小的“閨女”吧，小到哥哥姐姐都成家立業(yè)而你還需要像抱懷里疼愛的小妹妹一樣。每次表哥表姐回來看他，都會說：在那么多老表里，外公最喜歡你。真的，每次聽到這話你都會非常高興！
在家，你跟他一起煮他喜歡的香香脆脆又甜甜的菜肴，一起喝健康的雜糧粥或白粥，他不喜歡吃米飯，于是你也每天一起喝粥，放冰箱冷藏口味更佳。他白天吃了早餐晚餐就出去跟牌友打牌，讓你好好看書，你也每每吃完洗好碗筷就去學(xué)習(xí)了，直到10點半再跑出來開電視追2個小時的劇。中午到飯點他就會準(zhǔn)時回來，然后就一起邊看新聞邊吃午餐。飯后，他有時會盡顯老頭形象，躺在搖椅上就打起瞌睡。小憩一陣他又出去找牌友了。你中午總是要聽P3，要么聽聽力要么聽歌，不過你多數(shù)是在聽喜歡的歌，然后學(xué)唱。唱喜歡的歌，這個習(xí)慣一直到現(xiàn)在都延續(xù)著，因為只有音樂才能讓你釋放解脫。午休時間一過，你又繼續(xù)學(xué)習(xí)。驚嘆那時，你的斗志與自制力是多么強(qiáng)大！晚上7點半劇場，他總是不給你看其他臺，所以你就只能陪著他看抗日劇。當(dāng)然你也不挑剔，因為高中能有時間看劇就好了，管他是什么，一律津津有味，沒事還小聊幾句。9點半看劇結(jié)束，他就早早回房了，只有你還在拿著遙控轉(zhuǎn)臺搜索。大廳的燈光從門底細(xì)縫里透進(jìn)他的房間，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催你早點休息。有一天，他出門吩咐你點事情，你回頭一看感覺他嘴唇凹陷了，驚愕之后，你大笑不停。一直以為他牙口好，沒想到他一直戴的是假牙，這個摘了假牙的老頭看著好可愛，好可笑！然后他羞赧又嫌棄地給你一個白眼，吐字不清地交待了事情后就關(guān)起門回去睡覺了，不到幾分鐘，鼾聲如雷響。
雖然已是高中，要出去串門、去逛街的時候，你還是像當(dāng)年在富陽的那個小啞巴一樣，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后邊跑，聽他跟別人介紹你，然后你迎合著說以后有空就去那個人家里玩。
聊天的時候，他說的最多的就是，你在家里應(yīng)該不會熱，這里只有一層樓房，在這條件不好委屈你了；吃飯的時候，他又總是說你在家應(yīng)該會吃得好一點，在他這里什么菜都沒有……他總是像個犯錯的小孩一樣老是覺得委屈你了，可其實你心里完全幸福得很，就喜歡這么簡單的生活。跟著這個有時小氣執(zhí)拗但卻非常善良可愛的小老頭一起生活，非常安逸享受。
太多太多，總是不停地有事令你感動，但最多的是他對晚輩的疼愛。對曾經(jīng)的某些誤會雖然不忘于懷，有時還有點憤憤然，但是有任何好東西，總是不忘留著給晚輩們，總是各種理解與寬容。他最大的愿望應(yīng)該就是像其他農(nóng)村老人一樣，膝下成群，晚輩們都在自己身旁。只是可惜了，兒子們都各創(chuàng)了一番天地，即使過年過節(jié)，也都沒有真正地將一大家子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共享天倫。臨了臨了，為了不影響孫子孫女高考，連最后一面都不能見到。兩個月多的時間，又有誰能預(yù)料到，一個你以為活蹦亂跳的小老頭就這么仙游四方。
記得，你大學(xué)的第一個新年，沒有跟他一起守夜，而且連個問候電話都沒有給他，你怕跟他無話可說，但卻是他陪了你高中的4個寒暑假，一路陪你高考。他總是無限容忍你的小任性，包容你的小脾氣，對你總是慈愛有加；
第一個暑假，你沒有回去陪他，自我滿足地到處亂走，那天十幾次的電話讓你回來跟大家聚餐，但是你拒絕了，第二天一個人灰溜溜跑來，半小時不到的停留，連午飯都沒有跟他一起吃上。
第二個新年，他一直打電話讓你陪他過年，萬般不情百般不愿，你覺得很委屈地陪他跨了第三個年，因為你這是第四個年頭沒在家跨年了。
初八過后，你依舊不知道他身體不好，以學(xué)習(xí)為借口，拒絕了他讓你多住幾日的挽留。還是這座空曠的大房子，新年的熱鬧還未散去，但卻只停留著這個明顯削瘦很多的孤單小老頭，你永遠(yuǎn)都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殘酷冷漠。
正月二十四是他的生日，你完全可以在他生日過后再回學(xué)校，然而你二十三回去了。二十四的你在寢室躺尸了一天，記錯了他的生日。二十五你打電話想要道歉之時，他已經(jīng)住進(jìn)醫(yī)院躺在了病床上，他接了電話不愿多說，只是讓你努力讀書不肖操心，你聽著淚流不止，恨難改錯。
你詢問過二舅他的情況，二舅說他只是胃潰瘍沒有什么大問題，于是你松了心回復(fù)平靜。二姐實習(xí)結(jié)束在醫(yī)院照顧他，你與他便還能通上幾次視頻通話，有時頹廢在自己的世界里，對他不作問詳。但他做了手術(shù)，身體狀況變化無常。視頻里最多是大喊幾聲外公，其余的你什么也不能做，想起過去他的照顧，你只恨不得立馬回去，回到屬于他的家里。
五一長假機(jī)會來臨，回去后你看到病榻上的他可憐兮兮，痛恨無能的自己，但你卻沒有一絲挽回的能力。在學(xué)校通宵達(dá)旦的你以為可以守夜照顧他，然而你卻睡得一塌糊涂昏天黑地。白天才勉強(qiáng)幫忙照看幾下，不得力啊！不過3天的時間，你就要趕回學(xué)校。四月結(jié)束才五一，一晚的時間他明顯氣喘得非常緊，你有點擔(dān)心，但假期不能無限長，你只得歸去。五二的早上，覺得有事不順利，而中午你還在家里掃地，消息驟來，他已離去。只覺一陣胸悶，難以喘氣，喉嚨哽咽如魚刺卡在其間，淚水在眼眶打轉(zhuǎn)就是不肯流下或退回去。沒有張皇失措，沒有痛哭流涕，心有慟兮，處之泰然，原來這就是你對待他離去的方式。
第二天一大早，你跟哥哥帶著侄子侄女去參加他的喪禮。在火車站路口下車，永遠(yuǎn)為公交不便而煩惱，只是覺得畢業(yè)后一定要努力掙錢，買車后再不用為公交著急。一番路途輾轉(zhuǎn)，你帶著火氣終于租了一輛車回去。一路上還傻頭傻腦地想著回去要跟他抱怨進(jìn)來的路那么遠(yuǎn)，以后嫁人絕對不會考慮這種交通環(huán)境。記得每次，你出來或是回去碰上交通問題時，都是這么憤憤委屈。車子一個顛簸，你徹底悔醒，這次，你是來參加他的喪禮。
一路蜿蜒，你在離家不遠(yuǎn)處下了車。前面看去，披麻戴孝者跪哭連天，此刻的你內(nèi)心沒有任何波瀾。進(jìn)門時二姐還沖你笑，就因為剛才路上你發(fā)的臭脾氣，你也是好氣又好笑地進(jìn)了屋。
他整齊地穿著壽衣，平躺在地上的竹席。你跪在用麻袋裝著的稻草墊上，內(nèi)心莫名地?zé)悖丝讨皇菃渭冊谙耄厣喜粫鋯幔?/p>
然后，大嘴巴舅媽給你張羅孝衣，你跟表親們一并跪下接禮。跪下瞬間，你也不懂為何淚如泉涌，喉嚨難受得如有一股欲噴不得的強(qiáng)流。此刻，無聲的你，全然被淚水淹沒。
禮畢，你控制不住躲進(jìn)了廚房。窗開著，陽光非常敞亮，但這里，此時此刻，只有你。往日場景，那個老頭已經(jīng)不會跟你再探討什么好吃，教你怎么煮東西。這是你第一次真正體會到親人逝去的疼痛！以前爺爺奶奶也很疼愛你，但那時懵懂無知，他們的逝去你完全沒有哭泣，只是覺得大家都聚到了一起，好不熱鬧，然而奇怪的是，他們有時說笑，有時哭鬧，一點也沒有你這個小啞巴乖巧。
終于平撫情緒，你走出來，看到媽媽跪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你不得又背過身去，靠著冰箱的高大身軀，淚流不息，哽咽不停。舅媽不停安慰，將媽媽扶起。但作為一個躲在冰箱旁哭泣的孩子，這里沒有一個人勸慰你。客至，你又不得低頭掩面去行跪禮。跪下，起身，跪下，又起身……麻木不知所以，直到中午有人喊吃飯，才知道你連早飯都沒有進(jìn)。
午飯過后，大家都好像放開了。他畢竟83了，也算是喜喪。雖然各有各的傷心無奈，大家也不是很表露出來，只是都比平時沉重了許多。玩笑還是繼續(xù)開著，當(dāng)然基本都是一群年輕表哥之間的調(diào)侃，話說如果某些表哥還有哥哥都能認(rèn)真地對待自己，或許人生就會有另一番非常廣闊的天地。
你基本保持沉默，好像跟大家都玩得不是很來。但話多的你總免不了插幾句，不咸不淡，也引不起大家的什么注意。非常羨慕二姐的性格，到哪里都是自然熟。而你，曾驕傲地以主人自居，是在這里住得最頻繁最久的，但是小啞巴的形象并沒有怎么變化，就沒事時還能跟舅媽們偶爾聊一下近景。基本都游走在廚房和茶水工作中，或許跟你喜歡做后勤有關(guān)，也可能是還在以主人自居。
晚上需要守夜，而家里的房間有限，但你總覺得在老家會更好，因為這是最后一次他還在家而你也在這里。仿佛一切都沒發(fā)生般，你像以往一樣去洗漱，只是他的靈柩就放在大廳，精神恍惚仿佛知道又仿佛不知道他已離去。這張你睡過多個假期的小床，一排人擠了上去，但即使如此，你依舊睡得那么香，或許應(yīng)該說從回來看他的那天起，你就一直覺得那么安穩(wěn)，每晚都睡得如此平靜。
那天上午，感覺太陽異常毒辣，隨著一路爆竹響起，煙霧繚繞彌漫，他真正離去，而你，沒有哭泣。
……
之后的日子里，你也沒有大聲哭泣或是痛苦不能自已，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樣，還繼續(xù)大笑大鬧。只是不時就會覺得無法相信，要知道，那三袋茶葉不久才剛寄回家里，而過年距今也不過幾月光景。已經(jīng)備好了要考證的信息，幻想著重溫暑假舊景，可他真的離去，房子空蕩沒有他的氣息。
你不懂什么時間日期，只是聽媽媽說了今天是什么日期，翻看日歷，原來一個月已經(jīng)過去，不過你也不想去懂什么。
翻著與他的通話記錄，默默回憶，你不由打了他的手機(jī)，只是，再也沒有回應(yīng)。
……
遠(yuǎn)方的國度，愿他的靈魂，安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