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來了嗎？

是吧，來了吧。

阿細把耳朵貼在墻邊，冰涼的聲音從耳尖傳來。阿細認得，這是墻本身的聲音。除此之外，沒了，沒別的聲音了。

還沒來？

阿細繼續(xù)把耳朵貼在墻邊。靜悄悄，靜，悄悄。悄。悄。

她有點失望，背過身，斜斜地靠在墻上。

墻壁的冰涼透過T恤傳進了身體，她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滴。

滴滴，滴，滴。

一連串的手機聲音。

短信提示：[視頻][視頻][動態(tài)表情][視頻][視頻]

阿細懶得看，肯定又是臺風(fēng)的段子。

廣州史上最大風(fēng)級臺風(fēng)，停工，停水，停電，超市搶購，朋友圈一片歡樂。

——但沒有人問我臺風(fēng)天打算怎么過。

——甚至沒有人私聊我。

——沒有。一個都沒有。

阿細沒有抬頭，腦海浮現(xiàn)起這個小屋的模樣。

四面墻，兩個小門，一個通向衛(wèi)生間，一個通向走廊。

打開衛(wèi)生間的小門，關(guān)上。又是四面墻，一個沖水馬桶，一個洗刷盤，連接它們的方磚，沒了。

打開衛(wèi)生間的小門，踏出來一步，右手搭著走廊的門把，左手刷卡，滴，門開了。是走廊，兩面墻，墻上掛著整齊的小門，左右兩邊是一直延伸的通道。

關(guān)門，退回房內(nèi)，回到床上。

因為這個房間只有一個桌子和床，沒了。

——什么都沒有。

02

阿細依舊靠著墻坐。她輕輕地把旁邊的娃娃拉到身上。

一只50CM的小狗，眼睛大大，傻傻地笑。這是一個男生送給阿細的。

那時候他們都在讀大學(xué)。

——謝謝你。

畢業(yè)前夕，教學(xué)樓，阿細和男生靠在墻邊，空氣很安靜，水珠從鐵棚架滴落，一滴一滴，腥腥的，有鐵銹的味道。

那天的雨下得很湊巧。男生乘著小雨，撐著傘，對阿細表白了。

一個很笨拙的表白，阿細不意外，只是覺得不浪漫。

一路沉默，他們從教學(xué)樓的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男生只是笨拙地跟著阿細。

雨越下越大，有風(fēng)的聲音。

——不如去避雨吧。

——嗯。

雨停了。水珠在眼前不斷滑落。

阿細不喜歡這個男生，也不討厭這個男生。

他是典型的，相信努力便有回報的，普通大學(xué)生。

樣貌普通，成績普通，才藝普通。剛找到工作，不是很突出，但在同班同學(xué)里算不錯。總是掩蓋不住自己的想法，有點傻。為了那份工作準備了很久，刷題，考證，參加無數(shù)面試，終于趕在校招前收到offer。

——比我認真多了。

阿細腦子一片空白，默默地數(shù)著水珠。

1.2.3.4….15…56…121

謝謝你。男生率先開了口。我懂了。這把傘你拿去吧。可能會還會下雨。再見了。

阿細點了點頭，看到男生在霧氣中跟他輕輕地擺了擺手。

眼前的水珠穿過了男生的臉，畫面模糊了。她嗅到了咸咸的味道。

一周后他收到了男生的包裹。

一只50CM的小狗，傻傻地笑。一封信，黑色的幾行字。

這段時間謝謝你跟我的相處。

我知道我不是你喜歡的類型，但也想在畢業(yè)的時候把心意表達一下。

這只小狗是計劃送給你的，所以還是送了吧。

因為小狗笑得很傻，很可愛，像你。

如果對你造成困擾，非常抱歉。

最后，衷心謝謝，畢業(yè)快樂。

03

阿細舉起了那只小狗娃娃。

——像我？

小狗的眼睛很大，笑得很傻。

——像就好了。

她覺得有點無趣，于是把小狗娃娃摟到胸前，撿起手機，點亮了屏幕。

果然是滿屏的臺風(fēng)段子。和臺風(fēng)打羽毛球，桌子在空中漂浮，大樹斷了，比人還高的海浪。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笑，嘻嘻哈哈的笑，連續(xù)不斷的笑，好像很開心，開心得不像自己。

突然心底一個寒顫，空洞洞的感覺，本能地把手機一丟。趕忙把耳朵貼近墻邊。

呼，呼呼，呼，呼呼。

來了嗎？

是吧，來了吧。

門口的大樹啪的一聲，攔腰斷成兩段。電線在風(fēng)中緊抱著電線杠左搖右擺。

廣告牌一個連著一個，像骨牌那樣倒下。空中漂浮著艸字頭的裝飾架子，在找尋丟失的半邊字。

披著黑色雨衣的大叔匆匆跑過，穿紅色花衣服的肥阿姨對著馬路大喊大叫，小朋友大笑著四處亂跑不知疲倦。一輛自行車快速地穿過成串的雨。

無數(shù)畫面在墻的那頭傳來。于是阿細把耳朵貼得更緊了，雙掌也不由得貼住了墻。

右耳，呼，呼，呼呼，呼。左耳，靜悄悄，悄，悄，悄。

她記得她第一次面對這條街道的時候，是多么的不知所措。陌生的眼神，陌生的吆喝聲，陌生的腳步，陌生的電線桿。她慌忙打了中介的電話。

——等等，我來接你。

打開門，四面陌生的墻。她感覺房東的眼神好像在背后，連忙打開了廁所門，把頭左右旋動了一番。

——500？

——嗯，500，2個月押金。

——放心吧，這里很多像你這樣年紀的女生住，很安全。房東補了一句話。

阿細隔天就搬了進來，她不喜歡這個房間，但是也不討厭。

她拖著藍色的行李箱進來，關(guān)了門，四面白色的墻包圍了她。

那天晚上她熄了燈，四面墻消失了。于是她輕輕地抬高了手，黑，一片漆黑，手消失了。

墻消失了，手消失了，阿細慢慢開始困了，最后也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04

門在響。

啪…….啪……啪……很慢，但一定在響。

阿細不由得把身體離開了墻，坐著了，雙眼在門上游離。

來了嗎？

是吧，應(yīng)該來了。

阿細有點害怕，慌忙熄了燈。她看到四面墻和燈光一起消逝了，黑暗慢慢靠近了自己，最后只剩下了門縫透出的一條小光線，薄薄地射在了床的邊緣。

阿細不由得把身子躺直了，咕嚕嚕地滾到了床邊，用耳朵貼住了墻。

沒有聲音。一點也沒有。風(fēng)聲，雨聲，吆喝聲，通通沒有。

右耳，靜悄悄。眼前，一片黑色。左耳，冰涼。

意識，漸漸朦朧。眼皮，越來越低。腦袋，慢慢變重。

墻的那頭好像慢慢又有了聲音，輕微的敲墻聲，指肉撫摸著墻的聲音，有溫度。濕濕的，暖暖的，溫度。喘息的聲音，鼻孔的聲音，胸腔的聲音，錯亂著，交錯著，輕輕的，重重的，嗯，阿，嗯，阿，嗯，阿，阿，阿，嗯。

像海浪，一波一波。海水的味道。陽光的味道，甜，滿足，幸福。雨后的樹，雨后的風(fēng)，濕濕的。雨后的陽光。暖意。

雨滴，一點點落下，最后融化了成了阿細的溫度。

她用濕潤的手指劃過了自己的肚皮，感覺滑滑的，雙眼和腦袋更重了，畫面卻越來越清晰。

她又看到了那個教學(xué)樓的屋檐。她正在發(fā)呆似的數(shù)著雨滴。

1.2.3.4….15…56…121

男生始終沒有說話。

148.149.150..

謝謝你。阿細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然后她看見了男生如釋重負又難掩失望的笑。

我懂了。這把傘你拿去吧。可能會還會下雨。再見了。

阿細看見自己接過了傘，在霧氣向著男生輕輕地擺了擺手。

霧氣漸漸朦朧，阿細又好像看見了自己在收到娃娃之后，在書桌上寫了一封信，然后鄭重地把它塞進公寓樓下綠色小郵箱上的那條黑色細縫。

她看著信一下子封滑落進黑暗，消融了，眼前反而越來越白。

然后，阿細也消融在房間里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