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餅干芭娜娜
1
2015年10月30日凌晨,我殺了一個人。
在這之前,我以為死亡是一件很快的事情,把刀插進柔軟溫熱的皮膚里,一點點地劃開一道足夠深的傷口,應該只是一瞬間。可沒有想到,它那么緩慢,緩慢得好像你的一生都在這段時間里噴發出來。
血并不是鮮紅,生腥的味道讓人想要嘔吐。溫熱的血慢慢滑過我的手掌,我顫抖著雙手,呼吸變得急促。半個小時之前,躺在血泊里的人還是有生命的個體。可是現在,他躺在那里,用迷離的眼神直視前方,希望的光在他的瞳孔里一點點渙散。
這是一個尋常的清晨,樓下賣豆漿油條的小攤販一如往常地招攬著生意。可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卻是另外一番景象,血液和死亡的味道飄浮在空氣里,到處都是破敗的氣息。
我的手指變得蒼白無力,死死握住的刀隨之滑落。
我不曾見證過死亡,在我的生活中,雖然繼父曾把我打得遍體鱗傷,進了醫院,但也只跟死亡擦肩而過。聽說,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尤其對我這樣的懦夫而言。
可我竟然殺了一個人。
“喂......”就在我對著血泊愣神的時候,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面色猙獰地厲聲沖我喊道。我打了個冷顫,全身因為緊張而沒法動彈。“跟我回去,接受你應有的制裁。”黑衣男人沖我一點點靠近。
制裁?是的,我殺人,應該要坐牢吧?前幾天我剛滿十八歲,不屬于未成年了,如此惡性的殺人事件,會被判處死刑嗎?我用力地搖了搖頭,然后用盡全力想要逃走。不能被追到,不能坐牢,我不想余生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我必須逃跑!“喂!”身后傳來那個男人的怒吼。
2
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活著到底有什么意義。在家里,我是發泄憤怒的沙包。在學校,我是可有可無的隱形人。有一次老師點名把我的名字漏掉了,一直到下課都沒發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即便是逃課,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十八年的生命里,每天與我作伴的,只有我的影子。沒有朋友,不管是網絡上的,或者現實里。我只有一個每天燒香拜佛的媽媽,還有總是喝醉的繼父。
男孩們勾肩搭背聊球賽,我想加入,可剛說一句話,就被厭惡的眼神給瞪走。因為我有一個遭人唾棄的親生父親。從小我便是殺人犯的兒子。
我十分沮喪地走在一條擁擠的街上,覺得有點冷。直到我遇到了她。
此刻我站在距離她一百米的位置,如以往一樣,不敢靠得太近,我怕自己嚇到她。她頭發散落在肩頭,像是深海里的某種水草,隨風搖擺。耳旁別著的水晶發夾在燈光下閃耀著淡淡的光澤。白色的裙子,爽朗的笑聲,她是我眼前的一道風景。站在她身邊的,是同樣光芒萬丈的男孩,我們學校的籃球隊隊長。
她挽著他的手臂,往前走。50米,30米,10米。我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頓時覺得很恐懼。不行,不行。不能讓她看到這樣的自己……我準備掉頭逃跑,卻不料她正順著這邊看來。被發現了嗎?我轉身讓自己隱沒在人群里。
“你在看什么呢?”
“還以為看到認識的人了呢?”
3
“你還好嗎?”我全身赤裸地躺在剛下完雪結霜的地上,雪花粘在身上,寒冷直入骨髓,讓皮膚變得麻木,牙齒隨之打著冷顫,睫毛上也結上一層霜。我慢慢抬起頭,是她!我蜷縮身子讓自己佝僂成初生嬰兒狀。我為此刻的自己感到羞愧。
“你很冷吧?”她看著我,我多么想要死死抓住這樣的溫柔,哪怕一秒鐘。可我不敢,我是一個懦夫……不管面對她,還是面對那些把我像個垃圾一樣丟在這里的人們。我是一個懦夫。
“這個給你。”她脫下脖子上的紅色圍巾,小心翼翼地蓋在我的身上,“你先回家穿點衣服吧!文宇那些人遲早會遭報應的。”她咬了一下嘴唇,被凍紅的小手緊緊握著拳頭。
我沒敢回應,只是用手拉了拉圍巾,感覺像是抱住了一只溫暖的熊……前幾分鐘,還因為被人扒掉衣服丟在雪地里而感到絕望,這一刻竟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我回家了。”說完她轉身離開。看著她走遠,我才用圍巾裹著重要位置,從冰涼的地面爬了起來。今天,還是真是美好的一天吶!我摸著圍巾,凍僵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4
櫥窗里的紅色圍巾讓我想要上前去摸一摸。可惜已經打烊了,巨大的玻璃窗倒映著有些落魄的影子。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這個城市已經進入午夜,偶爾有幾輛汽車從身旁飛馳而過。我如同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蕩,眼前不自覺浮現出那張可愛的臉。
后來,我把圍巾還給了她。她接過圍巾時,臉上表情很冷漠。難道她忘記了那天的事情?可這有什么關系?我記得就好了。我記得就好啦!
我深吸一口氣,眼睛竟變得濕濕的。真討厭這樣的自己,為了一點小事就紅了眼睛,像個沒用的懦夫。她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在那個時候說出那樣的話吧?這樣的想法讓我更加沮喪,我找了一個廢棄已久的建筑角落里坐下,腦子亂成一團麻。
那個追我的黑衣人現在在哪里?肯定還在找我吧?明天會不會所有人都知道我殺了人的事情?包括她?她會怎么看我?會不會覺得我勇敢了一些?或者……思緒像是一條吐著毒液的蛇,死死纏繞著我。
烏漆麻黑的夜空中,月亮給水泥地投下清冷的光,周遭的一切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一旁的路燈在這樣的霧氣下,散發出來的光變得有些朦朧。我盯著自己的腳尖,總感覺今天的自己似乎有哪里不對勁。似乎比平時少了一點什么。
“喂,小孩,這么晚在這里干什么?”一個聲音闖入我的耳朵。我抬起頭,眼前是一個穿著制服的城管。還好,不是那個風衣人。
“這么晚了,不回家待在這里干什么?”那人又一次發問。我慌亂地站起身,然后低著頭朝著反方向走去。
“喂,喂。”似乎是因為我沒有任何的回應,見到我離開,他又開始大聲叫喚道。我抓著衣角,加快了腳步。
“趕緊回家,別在外面瞎溜達啊!”那人在我身后喊。我沒有理會,只是一個勁地往前走。走過了經常發生車禍的十字路口,走過了繼父曾經爛醉的小巷,走過了媽媽買菜的小街道,走過了被文宇追打的角落,然后走到了……
然后走到了這里。這里是傳說中最容易發生搶劫事件的小路,路的兩旁只有無人的廢棄屋,以及空曠的垃圾場。一個月就能發生好幾起搶劫事件,久而久之,這條路變成了一條沒人敢進的死路。
而這樣的清靜變成了我喜歡這里的原因,每次想要躲避醉酒的繼父,我都會來這里。一個人在這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發發呆,看看星空。哪怕只有一小會兒,都會讓我覺得,活著大概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5
也就是在這里,我第一次擁有了想要保護一個人的愿望。
那一天,晚自習結束,剛回到家,就聞到了一股濃烈且刺鼻的酒味。我輕輕關上門,逃到了這個被我稱之為避難所的地方。月光清冷,萬籟俱靜,整條路上只有腳踢石子的聲音。我喜歡這樣的感覺,全世界只剩下我自己。
很早以前,看過一本小說,小說里每個人都有一顆屬于自己的星球。有一個喜歡喝酒的人,每天坐在椅子上,喝著啤酒看著夕陽,繼父應該喜歡那樣的星球。
我想要的星球很簡單,只要每天可以日升月落就行。嗯,除了能夠看到日升月落,還能看到她就更好了……
“下一次還偷偷藏錢,就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一個兇橫卻熟悉的聲音傳過來。是文宇!他是我除卻繼父以外所有的噩夢。小學,初中,高中,我們都在一個班。
文宇狠狠地扇了那靠在墻上看不清模樣的女生一耳光,“想我給你接活,想保住你的形象,就給我老實一點。”隨后,他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我站在原地想著是要離開還是留下。猶豫之中,那靠在墻上的影子,從黑暗里走了出來。即便是戴著夸張的紅色假發,畫著濃妝,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怎么會是她?她也發現了我的存在,原本落寞的表情變得有些驚訝,“都看見了?”她緩緩開口,一張死人臉,面無表情。
我一步步靠近她,“你還好嗎?”我咬著牙憤恨地說,“我不會放過他的!”
她稍微瞇了瞇眼,“你就當作什么都沒看見?嗯?”我心疼地看著她,越看越無力,漸漸低下頭去。她好像冷笑了一生,轉身走了。
她身上的香水味還停留在我周圍的空氣里。不是那種甜得讓人發膩的糖果味,像是森林里剛下過一場大雨,我喜歡這種味道。今天的她不像她,可她的香水味是她。我喜歡所有的她。
6
當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時,我感覺到的不是溫暖,而是冷。我走到廢墟的角落,讓身體隱沒在黑暗里,似乎只有黑暗才能讓我感覺到一丁點溫暖。我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冷,當手指伸向陽光,就好像摸到了冬天的雪。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我想我是生病了。
除了身體越來越冷以外,我還間歇性失憶了。昨天晚上,我不停地回想那個被我殺死的人,可怎么也想不起來。我殺了一個人,可我卻忘了殺的是誰。
不過,我猜想,我殺死的應該是文宇吧!畢竟我想殺他已經很久了。想到這里,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把文宇殺死了,她應該會快樂一些吧?即便我以后都只能活在黑暗里,那也是值得了。
“總算找到你了……”這時我的面前出現了一道黑影。是那個黑衣人。還是被找到了。我抬起頭愣愣看著那人,慢慢地邁出了步子。
然后,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當我的身體暴露在陽光下,我竟然變成透明的。這樣的變化,讓我有些無法接受。我伸出手,卻只看到那光亮刺眼的球體。
“你的氣息已經非常薄弱了,再不跟我走,就會變成空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黑衣人一把將我推向暗處。在我身上發生了什么?我看著自己的手,有些不敢相信。
“自殺是大罪,你跟我回去以后會遭受到最恐怖的懲罰,最后才能重新投胎轉世。”說著黑衣人從口袋里拿出一把折疊傘。
自殺?我自殺了?我挽起左手的袖子,手腕上那道顯眼的傷口提醒我,他說的都是真的。我沒有殺任何一個人,而是自殺了?所有的一切在我的眼中變得荒謬起來。
這時,我的頭頂投下一抹陰影。我抬起頭,是黑衣人的那把傘。這是一把毫不透光的傘,像是一塊厚重的烏云籠罩在我的頭頂。哦,就像是那一天。
7
當我想要殺死文宇的時候,我會把這些想法詳細紀錄下來。到我死之前,床頭柜里的小本本上,應該紀錄有殺死文宇的一百種方式了吧!這一百種方式里沒有“從工地的樓頂上把他推下去”。因為我恐高。父親從樓頂跳下來的時候,我就恐懼一切建筑的樓頂。
所以,看著文宇從樓頂摔下來的時候,我整個人像是被人下了咒,禁錮在了原地。可當我發現那個在樓頂手足無措的身影時,一瞬間又有了動起來的魔力。我要保護她,不能讓她有事。我用盡全力跑到樓頂,發現了失去理智快要崩潰的她。
“不能說出去,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不能說出去,只有死人才能保住秘密。”她不停地重復這句話。她一定被自己嚇壞了。
我慢慢地走向她,把她的背包從地上撿起來,挎在她的身上。“不要怕,不會有事,我不會讓你有事。”我拉著她走到樓頂的門邊,把她推了出去。
她的嘴唇蒼白,聲音也跟著顫抖,“你干嘛?”她看著我,表情慌亂又緊張。
“回家,馬上回家,這里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明天學校見。”我沖她揮揮手。她看了我一眼,轉過身,瘋了似地逃走。
這時,幾片厚重的烏云飄過來,天色一下變暗了。要下雨了,雨水會沖走一切,包括她曾經來過的痕跡。不能讓任何人傷害她……這樣想著的時候,我從口袋里拿出鑰匙丟在了角落。
回到家,繼父又出去喝酒了,母親在寺廟還沒有回來。我坐在廁所,想著她剛剛說的那句話: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是啊,我不能夠保證,像我這樣的懦夫,在被警察抓住以后,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如果我不能保護她,那該怎么辦?
想到這里,我從房間里拿出那把藏了很久的小刀。這把刀是為文宇準備的,可是現在,他顯然已經用不上了。我活著本就沒什么意義。可如果死了,能夠有那么一點意義,倒是挺好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我用那把刀慢慢劃開了左手的手腕。疼痛像是一只只小螞蟻爬遍了我的全身,意識越來越模糊。好累,好想睡覺......我好像已經開始做夢了,我又夢見了她的臉......
8
我懇請黑衣人幫我最后一個忙。我想看看自己的葬禮。雖然我都不確定,像我這樣的人,會不會擁有一個葬禮。
黑衣人把我帶回了那棟破舊的房子,房子前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他們的談話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就說有那樣的父親,孩子肯定好不到哪里去!”“是呀,可憐那死掉的孩子,他父母不是剛來這里鬧嘛!”
黑衣人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苦笑了一下,繼續往樓上走。打開門,看到一個警察在跟繼父說些什么,媽媽拿著我的照片發呆,臥室里那本寫滿如何殺死文宇的小本本被套在透明塑料袋里。
“警官,我跟這個孩子不熟,他成天不在家,他媽媽也不管他,每天都是吃齋念佛。我覺得那孩子吧,跟他親生父親一樣,心狠手辣。”繼父一本正經的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清醒的樣子。
“走吧,這里已經沒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了。”黑衣人拉著我往外走。走到家樓下的時候,我看到了被人群擋在外面的她:穿著白裙子,扎一個馬尾,眼眶濕濕的。好像在努力忍住,但馬上就快要忍不住了。
她為我哭了呢?我笑了,跟著黑衣人離開。好像真的沒有什么需要再留念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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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經紀人:你在誰的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