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矛盾,我和老媽的關系僵到兩天沒有說話。
也是突如其來的,我覺得這個家的每一個角落都讓我感到窒息。燥熱的三伏天里連空氣都是粘稠的,一寸一寸膩在身上。菜吃在嘴里沒有味道,生活也跟著忘記放鹽。看誰覺得誰煩,看自己也覺得自己煩。
終于出現了一個好的借口——志愿者活動,我拿著大包小包,逃到了更加燥熱的城區。我寄宿在親戚家,每天早晨堵在三環路上,然后再擠10號線和13號線,去做一份沒有任何報酬的工作。
我和另一個志愿者帶了一個一年級的班,常來的也就不到十個人。他們每天上午第一節課寫自己的暑假作業,第二節課做手工,下午的兩節課我和另一個志愿者會向他們介紹不同的職業并讓他們模擬。小男孩們永遠不愿意寫作業:描一頁英文單詞能花半小時,寫不出來了就拿題卡敲自己腦袋,拿食指在兩本練習冊之間指來指去還是不能決定先寫哪一本……作為一個監督者,看他們真是又氣又笑,然而不得不繃起臉擺出一副威嚴的樣子;做手工女孩們永遠是佼佼者,在男孩們把紙都折爛的時候,女孩們已經折出好幾多花了;下午的職業介紹,總有幾個孩子不知道我在說什么,讓他們模擬,要不然就是投入到不顧紀律,要不然就是只會念臺詞。我總想著,跟一年級小孩溝通怎么就這么困難,可一想到自己一年級時連兩位數加減都不會,一下子就原諒了他們。
我覺得此生的一大半耐心都給了這群孩子們,后來竟也十分享受與他們斗智斗勇的過程。有一個小女孩剛開始并不太樂意我的出現,但在最后她送給了 我一份她親手做的手工。她叫黃雅婷,是班里表達能力最好的孩子。
我每天早晚在路上花的時間超過三個小時,也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精神,讓我堅持了一周。每天從上地地鐵站走到活力中心就是一身汗,走過的巷子狹窄逼仄。早點攤兒那里冒著蒸騰的熱氣,小賣部窗戶上掛著一排玩具,年輕人騎著電驢從身邊飛快經過,老人們光著膀子坐在板凳上……這里每一分秒的平常瑣碎就這樣在我的視線里展開。活力中心的房子是附近最高的,也不過四層,只有一層二層屬于活力中心。孩子們每天課間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追逐打鬧,如果跑到街上來來往往過車會很危險。上課用的每一間教室只有一個電扇,太陽一爬起來直曬的時候幾乎就沒什么作用。教室外面的蟬鳴不止,視線越過一片瓜藤和低矮的平房便能看到遠處精致漂亮的住宅區。這里叫朱房村,一片很大的城中村,聚集了很多外來務工者和他們的孩子。父母們的工作都很忙,能留給孩子們的時間真的很少。
這是一座城市容易被人忽略的側面,但不代表它不夠重要,或者不值得人們去關注。
我忘不了孩子們看著我的眼神,真的是那種最干凈的眼神。那些眼神似乎在向我訴說著某種期待,我能感覺得到,但是我不大說得出來這種期待是什么。它似乎并不具有指向性,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種信號傳遞,告訴我說,我們真的需要你。
我知道自己并不能帶給他們什么,我講過的知識他們大概轉頭就忘。他們長大后,有一天離開北京,也會慢慢忘掉與北京相關的很多人很多事,就像我淡忘過去一樣自然。我在那里最大的意義,也就是陪陪他們,如果他們需要幫助,我可以幫幫他們。我呆在他們身邊,他們覺得心安,這就是很大的意義了。
我第一天在中心忙完,去旁邊的購物中心吃飯。一個人背著一臺很重的筆記本在每一層晃來晃去,就是找不到自己想吃的,后來勉強 在一家做臺灣菜的餐廳坐了下來,吃著皮薄餡足的薺菜餡餛飩,大口地喝著橙汁,卻越吃越不想吃,越吃越覺得沒意思,然后情緒失控。我蒙著眼睛,腦子里一團亂:為什么我要和老媽鬧得那么僵?我吵贏了又怎么樣?從未有過那樣強烈的感受,我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自己吵贏了,無法原諒自己讓老媽情緒失控。然而我想不出彌補的辦法。
那一刻,我特別想回家。后來再想當時的自己,真的是不明白自己當時怎么了。
人,大概是需要陪伴的動物吧,比如活力中心的孩子們,比如我。
所以,我每天都會早早地來到活力中心,看著他們歡聲笑語地走到空地上集合,再歡聲笑語地離開。每天離開,我都會與他們擊掌,鄭重地說一聲再見。我知道,他們需要我,我也需要他們。那是一個讓人心安的環境。
我沒有要求他們什么,他們也慢慢改變了。最后的一天,跳蚤市場,他們個個都是頂尖的推銷員與買賣行家。
志愿活動結束后,在回家的路上,老媽來電話說:“我回姥姥家了,你到家我也到家了。”我一進門,是一桌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