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史,是我們民族偉大的傳統,早在先秦時期就已經開始設置史官專門負責記錄和編纂史書。同時修史對歷代王朝又是一項既重要嚴肅又不可或缺的工作,每逢朝代交替,新朝首先要干的大事之一就是替前朝修史,以確立自身的正統地位。
就算是非官方的野史,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碰的,非得是那些學問、名望、德行達到一定層次的精英才有資格。否則寫出來的東西無人問津或被嘲諷、指摘得體無完膚都算輕的,要是倒霉攤上個小心眼又不講理的皇帝,被抄家滅族、死一地人也不算啥稀罕事。
不過到了近現代、尤其是網絡時代來臨以后情況就不一樣了。只要有這個意愿,人人都能成為史家,都能暢所欲言,沒準還能把自己的觀點傳播出去,并為人所接受。
于是就有了許多歷史新解,但卻良莠并存。尤其是一些聽起來瑯瑯上口且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的論斷,其實都不怎么靠譜。比如我們以前聊過的“明修墻,清修廟”(詳見《“明修墻,清修廟”?順口溜式的歷史總結,其實大多是不靠譜的》),今天再來說說所謂的“位面之子”劉秀。
所謂位面之子,大概是指某人深受上天的厚愛、氣運加身,天生自帶主角光環,出門踩了腳狗屎都能一屁股摔到龍椅上的那種人。
換句話說就是天選之人。
從始皇帝登基到宣統退位,在中國兩千多年的王朝史中共有500位左右的帝王走馬燈式的你方唱罷我登場,但如今被眾口一詞的捧為位面之子的,唯有劉秀。
為啥?理由一大堆,比如人家一降生就天現吉兆啦,比如在昆陽之戰中神奇的以弱勝強啦,比如以一介布衣之身起事3年就當上了皇帝等等。反正在某些人眼中,劉秀有著開掛般的人生、無與倫比的運氣,乃千古帝王第一人。
實話實說,劉秀確實是他那個時代最大的幸運兒。但千古以降有誰取得成功能少了運氣的成分?劉秀之所以能夠“開掛”,比運氣更重要的因素在于他是個優秀的政治家,能夠審時度勢,懂得妥協與合作,在關鍵時刻敢決斷、心夠黑、手夠狠,這才能問鼎天下、光復大漢。
與之相比,無論是王莽、劉玄還是隗囂、公孫述等競爭對手都差了不止一個段位,這才讓劉秀獨孤求敗,寂寞無敵。不過非要因此封其為位面之子,其實理由是不夠充分的,畢竟我們這個民族最不缺乏的就是悠久的歷史、輩出的英雄以及無數堪稱神奇的故事。
所以,就算劉秀是位面之子、天選之人,也肯定不是唯一的一個。
01
關于劉秀氣運加身的傳說有許多,在同時代確實顯得無比神奇,但縱貫歷史比較起來就沒那么新鮮了。
比如劉秀出生時的“天降吉兆”:
“皇考南頓君初為濟陽令,以建平元年十二月甲子夜生光武于縣舍,有赤光照室中。欽異焉,使卜者王長占之。長辟左右曰:‘此兆吉不可言。’是歲縣界有嘉禾生,一莖九穗,因名光武曰秀。”(《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第一下》)
這是最扯的一個理由了。原因一者誰都知道這是胡謅八扯,二者這套把戲在史書中純屬陳詞濫調——但凡是個有成就的帝王或創造過一番偉業的大人物,哪個從自家老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時候,不得折騰出點不一樣的動靜?
比如劉秀的老祖宗、漢太祖劉邦,《漢書》就說是因為劉老娘疑似在夢中跟天神發生了不正當關系(而且還被劉老爹發現了!),這才“應孕而生”;再比如篡了劉秀家江山的魏文帝曹丕,一誕生就盡現亂臣賊子之像:“有云氣青色而圜如車蓋,當其上終日,望氣者以為至貴之證,非人臣之氣”(《三國志·卷二·文帝紀第二》);比如原本身為一介草民的南朝劉宋開國之君劉裕,據說出生的夜里天降神光照得產房亮如白晝,同時又有瓢潑大雨統統澆在了劉家祖墳上,別的地方滴水不沾;再比如隋文帝楊堅從娘肚子里爬出來時,立刻“紫氣充庭”,而且頭上生出了龍角、身上長出了龍鱗,眼睛里還能往外射激光……
可能是前邊編的太玄乎,或者再往后的史官腦洞有限,所以隋唐以后的帝王降生時動靜就顯得有些平平無奇。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出生時就跑來兩條龍捧場,在他家門口耍了3天就跑了;宋太祖趙匡胤出生時則很俗套的“赤光繞室”,稍稍特別點的就是老天免費給他家撒香水、趙小朋友還長出了一身“黃金肉”等等;蒙古人性格質樸,所以元太祖鐵木真出生時就在右手里握了個血塊,有點跌份;而明太祖朱元璋誕世更是枯燥得全是套路,比如朱老娘懷他的時候夢見神仙啦、受賜仙丹啦、分娩時全家冒紅光啦之類的;等到了大清朝可能是編無可編了,史官只好說其母懷胎13個月,才生下了清太祖努爾哈赤。
幸好清亡之后皇帝絕種,否則就算史官們集體薅光頭發,恐怕也再編不出來啥“異象”了。
所以劉秀初誕時所謂的“天降吉兆”,相比之下就顯得平平無奇,根本不值得顯擺。
再比如說讓劉秀一戰成名的昆陽之戰。
地皇四年(公元23年)因劉玄稱帝建立更始政權,迫使王莽改變戰略調集大軍試圖先殲滅南方的綠林軍(劉玄是受綠林軍擁戴的)。于是他以大司空王邑和司徒王尋為統帥,湊了42萬大軍、號稱百萬,試圖一戰拿下戰略要地昆陽。
而昆陽的主帥并非劉秀,而是王鳳,且手頭只有不到萬人的守軍。面對眾寡懸殊的局面,王鳳慫了,打算開溜,正是劉秀出面穩定住了軍心,又親自突圍搜集到了一些援軍,這才使得漢軍有了與新軍的一戰之力。
但即便如此,雙方的兵力比也是1.7萬:42萬、將近25倍的巨大差距。所以很多人將打贏了昆陽之戰的劉秀視作天人,并以此作為其身為位面之子、氣運加身的最大證據。
但事實上,情況好像并不是這么回事——劉秀真正面對的敵軍滿打滿算也就10萬出頭。
為啥?因為新軍主帥王邑和王尋不但二百五還是自大狂。當劉秀外出尋找援軍時,王鳳曾打算獻城投降,但二王不同意,認為只有親手破城并屠城才有牌面。這才逼得昆陽守軍不得不拼死作戰,否則等劉秀趕回來的時候,黃瓜菜都涼了。
決戰時,二王又認為取勝輕而易舉,想讓中軍獨占功勞,便嚴令其他各營無令不得擅動。于是30多萬養精蓄銳的新軍將士默默的蹲在營中吃瓜,眼睜睜的看著中軍被劉秀麾下的精銳突破,然后王尋被殺、王邑開溜,中軍大營瞬間崩潰,其他各營還有什么理由繼續抵抗下去?于是兵敗如山倒,劉秀需要做的僅是攆鴨子而已,這才打出了1:25這么個驚人的交換比。
也就是說,昆陽之戰中漢、新兩軍實際參戰的兵力比大概是1:6左右——這種程度上的“以弱勝強”在歷史上不能說比比皆是也不算啥稀罕事,更提不上是開掛。
那啥叫開掛?
明萬歷十三年(公元1585年)努爾哈赤率軍征討哲陳部,在渾河附近與托木河、章佳、巴爾達、薩爾湖、界凡等五寨聯軍共800人遭遇。
而當時,努爾哈赤身邊只有穆爾哈齊等4人,正常情況下只有撒丫子逃命一條路可走。要知道在冷兵器時代,東晉可以在淝水以8萬人擊敗前秦112萬大軍,那是因為以當時的技術條件和戰術水平,兵力太多非但不是優勢反倒會成為累贅。可要是以一人之力沖擊百人甚至二百人組成的軍陣呢?除了文藝作品塑造的變態以及史上少數幾個猛人外,那純粹就是找死。
而努爾哈赤偏要找死——以5人之力直沖敵陣,當即射死20多人,聯軍頓時大亂,紛紛渡河逃命,最終導致了一場慘敗。
這就是渾河之戰,努爾哈赤等5人打垮800人,這才叫開掛。
再比如虎牢之戰。為了保持對洛陽的圍困、防止王世充跑出來搗亂,李世民僅“將驍勇三千五百人東趣武牢”(《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九·唐紀第五》)迎戰竇建德的10多萬大軍(號稱30萬),而且貴為天潢貴胄的秦王殿下帶頭沖鋒,堂弟、淮陽王李道玄被射成了刺猬仍反復陷陣,最終一戰功成,生擒竇建德、逼降王世充。
面對近30倍的敵軍還敢主動進攻并能最終打贏,這才叫開掛。
還有楚漢爭霸時項羽以3萬兵力大敗劉邦56萬人的彭城之戰、三國時張遼以3千人大破孫權10大軍的逍遙津之戰、南北朝時宇文泰以萬余兵馬大敗高洋的20萬大軍的沙苑之戰、唐朝時張巡以7千守軍力拒尹子奇18萬大軍的睢陽之戰、南宋時李寶以3千水軍全殲金國7萬人的唐島海戰,每一戰的贏家都至少擊敗了15倍以上的敵軍,這才叫開掛。
從這個角度看,以1.7萬兵力大敗10萬敵軍,剩下的工作就剩下攆鴨子的昆陽之戰,真沒什么好說的。
當然,誰也無法否認劉秀的運氣,但顯然這份氣運并非他所獨有。
02
劉秀真正讓人稱奇的,是他僅用了3年時間就完成了從一介布衣到皇帝的身份轉換。
除了那些瞎扯淡的亂世草頭王外,劉秀的這項成就別人真沒法比,只能說是時勢造英雄,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
西漢建平元年(公元前5年),劉秀生于陳留濟陽(今河南蘭考東北)。9歲時,他擔任南頓(今河南項城)縣令的父親去世,旋即被叔父劉良收養,從此身份變成了平民。
地皇三年(公元22年),因為自己那個不安分的哥哥劉縯宣布造反,被逼得無路可走的劉秀只好跟著隨大流起事,號稱“舂陵軍”。3年后,翅膀硬了的劉秀公開與曾經的主公、更始帝劉玄決裂,在鄗縣(今河北固城店鎮)南千秋亭稱帝,時年僅30歲。
歷史上不乏以平民甚至賤籍之身稱王稱帝者,創建過大一統王朝的就有漢太祖劉邦和明太祖朱元璋。不過劉秀的那位老祖宗造反時已經48歲了(劉邦出生日期存疑,此處采用南朝劉宋人裴骃在《史記集解·高祖本紀》中中的說法),之后又用了將近7年的時間才完成了誅暴秦、滅西楚的大業,這才得以稱帝立國,在效率上顯然沒法跟自己的九世孫相比。
而朱元璋的效率就更低了——他在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還俗參加了郭子興的義軍,時年才25歲,比劉秀被他哥坑的時候年紀還小。可等到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老朱在應天府(今江蘇南京)即位稱帝時,他已經過了不惑之年,是個正經的油膩大叔了。
畢竟13年的時光已經匆匆走過了。
那為啥劉秀就能那么“秀”?除了時勢太好、對手太渣的原因外,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壓根就是個冒牌的平民,他必須感謝他的老祖宗劉邦給了他那個鑲了金邊的姓氏——
劉!
終漢之世,非劉不王:
“非劉氏而王者,若無功上所不置而侯者,天下共誅之。”(《史記·卷十七·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序》)
這就是劉邦臨死前逼著勛貴大臣們立下的白馬之盟。而且老潑皮“言出法隨”——大漢朝426年間,除了他老婆呂雉和在兩漢之間插了一腳的王莽外,沒誰敢拿他的話不當回事。
所以別看新莽末年天下風起云涌、遍地梟雄,可除了不知死活如公孫述和不知所謂如王郎等寥寥幾個“群演”外,剩下的敢稱王稱帝的統統都是劉玄、劉盆子、劉永、劉紆、劉秀之流的劉氏子孫。
綠林、赤眉兩支義軍的大名,千百年后亦在世間流傳。可有多少人還記得樊崇、徐宣、王匡、王鳳的名字?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們才是這兩支義軍真正的創建者和領軍人?
史書中只會記載赤眉軍擁立宗室劉盆子為帝,而綠林軍則推舉宗室劉玄登基,而這兩個政權的國號也不出意外的撞了車,那就是統統都得叫大漢。
是樊崇、王匡等都是忠義之士、心懷大漢?還是他們都毫無野心,心甘情愿替姓劉的作嫁衣裳?
怎么可能!此舉非其不為也,實不能爾。
為啥?因為自從皇帝這種生物誕生,除了始皇帝父子以及王莽曾短暫占坑外,剩下的皇帝有一個算一個統統都姓劉,而且還都是老潑皮劉邦的子孫。你要是突然換個不姓劉的自顧自的宣布皇位換人了,試問天下有幾個人服氣?
非得強行上位的,死無葬身之地的王莽就是最好的榜樣!
所以跟劉邦、朱元璋不同,劉秀真正的競爭對手從來就不是天下英雄。就像前者想問鼎天下,就必須爭出個全國第一來才行,而后者只需要保證自己比一幫姓劉的學渣強就萬事大吉了。
而且劉秀僅耗費3年時間就賺到的那個皇帝稱號,其實含金量并不高。
在當時腰桿最硬、說話最好使的是更始帝劉玄,其次是不久后由赤眉軍擁立起來的建世帝劉盆子。至于劉秀此時握有的資本則只有河北,而且還不是鐵板一塊,僅在建武二年(公元26年),劉秀集團內部就有真定王劉楊、臨邑侯劉讓、漁陽太守彭寵、淮陽王劉茂、破虜將軍鄧奉、裨將馮愔等先后引爆一系列的叛亂,把這位“位面之子”搞得焦頭爛額。
內部不靖,外部更是強敵環伺——東有青州張步、東海董憲、睢陽劉永、滬江李憲虎視眈眈,南有南陽秦豐、夷陵田戎劍拔弩張,西有成都公孫述、天水隗囂、河西竇融、九原盧芳等心腹大患,而幽州彭寵這顆定時炸彈更是隨時可能引爆劉秀家的后院。
更別提綠林、赤眉兩大強軍雖在關中打得兩敗俱傷,但底蘊猶在,而且對劉秀恨之入骨。
正常來說,皇帝不是這么當嘀,劉秀這種急不可耐的操作很容易成為后人眼中的反面典型。
那么什么才是稱帝的正確姿勢?
在一千多年后的至正十六年(公元1356年),當時元順帝妥懽帖睦爾還端坐在北京城中,但在南方割據的張士誠、陳友諒、方國珍等卻已紛紛稱王稱帝。不過在元末各路反叛勢力中實力最強大的朱元璋,卻只給自己的腦袋上安了個不起眼的吳國公的頭銜。
于是乎接下來的劇情不是難以容忍臥榻之側有人安睡的蒙古爸爸(君父嘛)毒打一眾逆子,就是一眾互相不服的自封帝王們內訌互毆。而因為低調而被忽視掉的朱元璋,則趁此機會猥瑣發育,一邊招兵買馬,一邊苦練內功,同時花大力氣將麾下的驕兵悍將們收拾得服服帖帖。
等老朱練到內外兼修了,這才開始出招,然后橫掃天下如卷席,打下了煌煌大明江山。而且由于老朱耐得住性子、內功練得好,所以在打天下的過程中完全不需要與任何人合作,也無須向任何人妥協,而且當了皇帝以后腰桿也硬,說砍誰就砍誰,沒有任何人敢有脾氣。
這就是被后人奉為圭臬的“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
與之形異而神似的還有唐高祖李淵——當李家父子晉陽起兵后如風卷殘云般拿下隋都大興(今陜西西安)后,并沒有立即如人所想的那樣稱帝立國,而是改立代王楊侑為帝,遙尊楊廣為太上皇。而李淵就給自己安了個唐王的頭銜,雖然誰都知道楊侑就是其操縱的傀儡,但他卻甘愿暫時稱臣。
其實與朱元璋一致,李淵很清楚先胖不算胖,后胖壓倒炕的道理……等到楊廣在江都兵變中死去,他便再無顧忌,立刻廢掉楊侑稱帝立國,開始露出鋒利的獠牙,繼而橫掃天下。
與之類似的還有劉邦、曹丕、司馬昭父子、劉裕、蕭道成、蕭衍等等。事實上那些最終成就大業的帝王們,幾乎都沒像劉秀那樣猴急的稱王稱帝過。相反那些給劉秀做過榜樣或是東施效顰過的,最后都沒啥好下場。
從這個角度來看,劉秀的運氣確實好到爆棚。因此說他是位面之子,我好像也無力反駁。
03
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什么事,是可以光收獲好處而無需付出代價的。
劉秀看似不知死活的稱帝后,在各路梟雄眼中立刻化身為一輪炙熱的朝陽,成了眾矢之的。面對天下圍攻的局面,他采納了來歙聯隴制蜀、西和東攻的建議,確定了先關東、后隴蜀,由近及遠,各個擊破的戰略方針予以應對。
最終經過一番慘烈的廝殺,到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最后一股割據勢力(公孫述)被鏟除后,劉秀基本平定了天下,結束了自新莽末年以來的分裂戰亂局面。至于說徹底恢復西漢舊疆,那還得等到劉秀的重孫子、漢和帝劉肇在位的永元三年(公元91年)時,班超重置了西域都護府,才算大功告成。
所以說稱帝建國和打下江山很可能并不是一回事。像劉秀的老祖宗劉邦是打完天下才當的皇帝,朱元璋則是在平定了南方后稱帝,并在同年將蒙元殘余勢力逐出了北方。相比之下,李淵就比較殘了,稱帝后一統天下用了7年,但也不及劉秀耗費的12年。
稱帝早,打天下就費勁,這還只是劉秀付出的代價之一。
而他最終能打贏,除了對手廢材外,劉秀還不得不付出了巨大的妥協。
劉邦立國后,為其立下最卓著功勛的漢初三杰中,韓信被殺、張良遁世,就剩個蕭何靠自污得以保全。而在楚漢爭霸中與劉邦建立起合作關系的七大異姓王,則幾乎被屠戮殆盡;而在明初洪武年間,無論是李善長、胡惟庸、宋濂、劉基等文官還是徐達、藍玉、馮勝、傅友德等武將,都可以任由朱元璋捏扁揉圓,欲貶則貶,想殺就殺;至于李淵、李世民父子,盡管對山東士族門閥勢力也頗多無奈,但除了“家賊難防”,沒有任何人或勢力能動搖其皇權的根基,更沒有誰敢不聽皇帝的使喚。
為啥?因為在這些王朝中,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不摻雜其他任何成分。因為無論是劉邦、李淵還是朱元璋,在問鼎天下的過程中他們都是唯一的棋手,麾下皆為棋子。這些棋子只有甘受驅使的資格,沒有跟皇帝老兒討價還價的資本。
簡單一句話,皇帝不欠他們啥。
但是這個道理,在劉秀這里卻行不通。為啥后世都贊其得國后不殺功臣?不是他不想殺,是真的沒法殺,也殺不了。
劉秀打天下,依靠的主要是三方勢力——其一是南陽的劉氏宗親以及士族,其二是河北豪強,最后就是外戚。可甭管后來的史書中如何吹捧劉秀面子大、人緣好,各路好漢一見面就如何忍不住“納頭便拜”的沖動,但事實上南陽老鄉們當年可都是追隨劉縯,才干起造反這樁買賣的。在劉縯死后,作為其親弟弟的劉秀在繼承人的資格上沒啥問題,但想要像大哥那樣一呼百應卻是有困難的。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劉秀想使喚他們光憑命令還是不夠的,還得商量著來。
河北勢力的情況就更復雜了。想當初新莽末年天下皆反時,除了綠林、赤眉兩大勢力外,在河北一帶還有一支可與之匹敵的強軍,那就是銅馬軍。劉秀出鎮河北后,將其大部招撫于麾下,成為后來問鼎天下主要依靠的力量,還因此得了個“銅馬帝”的稱號。
不論是南陽老鄉、河北銅馬還是以漁陽、上谷兩郡為主的北方豪強,都是劉秀半路截胡來的,可以說均非一心一意效忠于他的嫡系班底。這些勢力不但彼此間矛盾叢生,即便是內部利益也不一致,都需要劉秀這個“補鍋匠”出面溝通、彌合,以盡量維持朝著一個方向使勁。
比如說為了籠絡真定王劉楊,劉秀就忍痛當了把渣男,背叛了初戀情人陰麗華,迎娶了劉楊的外甥女郭圣通。后來哪怕劉楊叛了,他為了安撫河北勢力也不敢廢了郭圣通。一直熬到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已經把麾下的各座山頭差不多都削平了,劉秀才得償所愿的將已經36歲的真愛女神陰麗華冊封為皇后。
所以說,當劉邦、李淵、朱元璋這樣的開國之君坐上那張象征天下至尊的皇帝寶座以后,就理所當然的是天下至尊,可以“朕躬獨裁”。可劉秀則不同,他更像是個武林盟主或者江湖大哥,手下的小弟們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也都算個人物、有著自己的人馬和勢力,跟著大哥混有好處自然皆大歡喜,否則說不定哪天就得一拍兩散。
這樣的局面顯然是無法讓劉秀滿意的。所以在平定天下以后,他就開始迫不及待的“削藩”——比如拿田宅爵位換取小弟手中的兵權(一口氣封了360多個列侯,也不知他的祖宗如劉邦、劉徹等泉下有知,還能不能壓住棺材板),以尚書臺取代三公的實權;比如大力整頓吏治,其下手之狠辣一度讓人將其與王莽相提并論,“光武承王莽之余,頗以嚴猛為政”(《后漢書·卷四十一·第五鐘離宋寒列傳第三十一》),一度鬧到兵戎相見的地步;比如加強中央集權,削弱地方勢力,“并省四百馀縣,吏職減損,十置其一”(《資治通鑒·卷四十二·漢紀第三十四》);比如在朝中大力提拔新人,尤其是缺乏家世以及功勛背景的士人,用其取代那些養不熟的白眼狼:
“退功臣而進文吏,戢弓矢而散馬牛,雖道未方古,斯亦止戈之武焉。”(《后漢書·卷一下·光武帝紀第一下》)
在自覺占據了優勢以后,劉秀便悍然翻臉,其代表作就是至今仍爭議不休的度田事件。
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劉秀下令清查天下田畝與人口以限制兼并,這就徹底觸及到了宗室和勛貴的底限,于是遭到了巨大的反彈。盡管劉秀對此態度非常強硬,一度宰掉了十幾個郡的太守,但是當大姓兵長鼓動農民武裝反抗、官軍反復鎮壓仍不能徹底平息以后,他也不得不再次做出妥協。
證據之一就是當了替罪羊的強項令董宣。當這位北海相依法誅殺當地大姓公孫丹后,其宗族親黨30余人竟敢手持武器上門挑釁——這要是換在漢武帝劉徹在位時絕對只有抄家滅族一個下場,可劉秀卻將代表皇權的董宣下獄論罪,以此來安撫地方豪強。
盡管建武度田是否失敗還有爭議,但可以明確的是即便其取得了成功,最終的結局也只是讓地方豪強有所讓步而已,根本無法治本。
毫無疑問劉秀是東漢最杰出的皇帝,他的接班人如漢明帝劉莊和漢章帝劉炟也不錯,所以在這爺孫在位的60多年間,皇權與臣權達成了微妙的平衡,故有光武中興和明章之治。
唯有強力的明君才能壓制住手下的小弟,勉強維持住“盟主”的地位,那要是皇帝水平不行呢?自漢和帝劉肇之后,東漢歷任皇帝要么幼要么弱要么傻,要想再維持住這種平衡,就只能借助外戚和宦官之力了。
在小說《三國演義》中,為何天下梟雄出河北?為何南陽、潁川兩郡妖孽輩出,連老家山東的諸葛亮都顛顛的跑那去“躬耕”?這不是羅貫中的戲說,而是歷史的實情,因為這幾個地方在整個東漢一朝都沒消停過、一直在搞事情。
而這恰好是東漢“獨以強亡”的根本原因,不得不說是劉秀早早埋下的雷。
04
我一直以為,比劉秀更配得上“位面之子”這個稱號的,是明成祖朱棣。
為啥?
歷代皇帝的心腹大患,在外幾乎就是一個蠻夷,在內則就復雜了,比如勛貴、士族、藩鎮、權臣、外戚、閹宦等等都能要了皇帝的命,但宗藩肯定排不上號。
從西漢的七王之亂到西晉的八王之亂再到明朝的朱高煦、朱寘鐇和朱宸濠,歷朝宗藩造反這件事上跟百無一用的書生一樣,都是個笑話。
唯一的例外就是朱棣,因為他的運氣實在是好得讓人無語。
首先,朱棣不但在朱元璋的26個兒子中僅排行第四,而且很可能是庶子身份,壓根沒資格接班。其次,就算太子朱標意外早逝,非常在乎嫡庶之分的朱元璋也將繼承人定為皇太孫朱允炆,這下不但朱棣依舊沒戲,連他所有的兄弟都被排除在外了。
等到老朱掛掉、朱允炆接班,首先要干的就是削藩。而小朱的眼中釘,就是那位野心勃勃而且還手握部分兵權的朱棣。
若非朱允炆被方孝孺等一眾“大儒”教壞了腦子,那么朱棣的結局只有一個,那就是卒。最好的結果也無非是被圈禁在高墻之內,然后哪天因為喝口涼白開而被活活嗆死。
朱允炆的第一個機會,就是朱元璋駕崩后朱棣趕來南京拜祭——這時只需關門打狗,后者絕無幸理。可朱允炆對自己這位四叔的畏懼已經到了無膽一見的程度,硬生生的將其擋在了南京城外,一個鏟除心腹大患的千載良機就此失去。
不過此時的主動權還在朱允炆手中。他若是采納齊泰的意見擒賊先擒王、率先拿下最有威望的朱棣,其他藩王就算不立即土崩瓦解,估計也沒什么掙扎的機會。可是他卻選擇了殺雞儆猴的辦法,先拿下了周王朱橚、岷王朱楩、潭王朱梓、齊王朱榑、代王朱桂,妄圖以此逼迫朱棣屈服。
可朱老四又不是嚇大的。如果朱允炆拿他先下手為強,那么朱棣除了束手就擒外毫無辦法。可是大侄子的這套花里胡哨但毫無價值的操作,卻給了他充足的準備時間——朱棣趁機一邊招兵買馬準備造反,一邊裝瘋賣傻試圖蒙混過關。
全天下人都知道朱棣在裝瘋,朱允炆自然也不例外。這時他只要派人上門抓人,朱棣還是無計可施。可他一方面命令張昺、謝貴、宋忠等親信在北平城內外加強戒備,一方面卻對燕王部屬的各種異動置若罔聞,這才給了朱棣造反的機會。
等他想動手時,四叔已經反了。可即便如此,朱棣所謂的“靖難”之舉也看不到任何成功的機會。
不過不要緊,朱老四沒本事打贏的仗,有他老子和大侄子來幫忙就行了。
洪武末年,因為害怕大孫子登基后控制不住局面、受人欺負,于是朱元璋憑空捏造了個藍玉案,將大明軍中僅存的名將幾乎屠戮一空。所以等到朱老四開始靖難了,朱允炆發現自己手頭靠譜的老將就剩下個耿炳文了。
但耿炳文也不能用啊,否則四叔弄不好又得打敗仗了……于是叔侄情深的朱允炆毅然決然的撤掉僅受小挫的老耿,換上大草包李景隆當主帥。
大草包雖然打一仗敗一仗,一路落花流水光顧著逃,可是戰場上刀兵無眼,萬一四叔一不留神中了招咋辦?于是體貼的大侄子又給朱老四加上了一道雙保險:
“昔蕭繹舉兵入京,而令其下曰:‘一門之內,自極兵威,不祥之極。’今爾將士與燕王對壘,務體此意,毋使朕有殺叔父名。”(《明史紀事本末·卷十六·》)
這下徹底放飛自我的朱棣動不動就帶頭沖鋒、在敵營間反復橫跳,可就是沒有任何明軍將士敢拿刀弓往他身上招呼,這仗還咋打?
可即便如此,以一宗藩之力對抗大明帝國,朱棣即便再氣運加身、再驍勇善戰也無濟于事。所以靖難之役打了兩年多,仗贏了無數場,但敵人卻越打越多,所占之地也無力防御,只能退回到北平的家門口。
勝利遙遙無期,失敗卻近在咫尺——看上去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朱棣。
神仙不行,朱允炆卻可以。
話說朱允炆被方孝孺教壞了腦子后,就是一副標準的儒生做派。而儒家最討厭的人物,閹宦必在其列,于是南京城里的公公們就倒了霉,生活暗無天日,成天想著改換門庭。
可身為皇帝的朱允炆一時還離不開這幫死太監,所以后者想搞點機密情報不費吹灰之力,繼而提供給正在靖難的朱老四也不是啥難事:
“無何,中官被黜者來奔,具言京師空虛可取狀。王乃慨然曰:‘頻年用兵,何時已平?要當臨江一決,不復返顧矣。’”(《明史·卷五·本紀第五》)
于是朱棣率軍不顧一切的南下,直撲大明王朝的心腹——南京。
靖難之役的戰局,至此才徹底逆轉。
哪怕南京被包圍了,朱允炆也并非沒有翻盤的機會。畢竟朱棣所率的是一支孤軍,前有堅城阻擋,后有各路“討逆”拼命回援,周邊又有齊泰、黃子澄等人在招募新軍。只要南京城能守住,那么等待朱棣的將是十面埋伏,依舊是死路一條。
可偏偏此時爆發了金川門之變,谷王朱橞和李景隆獻門投降,朱棣兵不血刃的拿下南京,繼而眾望所歸的代替大侄子當上了皇帝。
從起事到稱帝,朱棣的運氣可謂是環環相扣、延綿不絕。只要其中任一環節欠缺了一點點的運氣,他都可能會兵敗身死,根本沒機會熬到下一次的鴻運當頭。
就像買彩票,每次都中五百萬,這已經無法用運氣解釋了,只能認為是開掛或作弊。
與此相比,即便是劉秀也得退避三舍,讓朱棣一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