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前的那株楝樹,長的不是地方。
周遭的地都肥沃沃的,適合發芽、生根、長葉,它偏把自己丟到了一片爛石頭堆中。沒水、沒土,連陽光都鮮有照耀。它活下來,就是奇跡了,缺乏營養,長得委屈,自然理所當然。它像極了賈平凹筆下的那棵桃樹,瘦瘦的,黃黃的,歪歪斜斜地,好像只要一陣風吹來,它就會匍匐倒地。我們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或是狂風,搖掉了附近苦楝樹的果子,讓它滾落在了這里。或是一只調皮的鳥,停留在村頭那棵苦楝樹上,啄食了一顆種子,然后消化不了,拉了一泡屎,正好掉進了這石頭疙瘩中;或許,只是村子里調皮的孩子,撿楝樹果兒打仗,胳膊一掄,它在天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正好滾落在了石頭縫中。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長出來,沒有被石頭縫隙的黑暗、貧瘠嚇到,就這樣突兀而自然地長出來了。
因為它長得丑,我們不待見它。父親在老屋后栽了葡萄、橘子,他經常給樹剪枝,施肥,甚至,在毒辣的夏天,目光還會在葡萄、橘子碧綠的葉子上脧巡,尋找肥肥的青蟲,把它捉去。可父親它從來沒有正眼瞧過它。趕雞回籠時,苦楝成了奶奶的欺負的對象,她經常折一段苦楝的樹枝,拿著,左右揮舞,押著一群雞慢騰騰地回到家中。我們更為調皮,玩游戲時,干脆把整個楝樹扯下來,比試誰的力氣大,或干脆拿一塊鋒利的石頭兒,在它的身上刻自己的名字、亂劃。苦楝流下白色的樹液,宛若淚珠,我們在一旁看著,不知憐惜,反而哈哈大笑。我們家的黑水牛也欺負它,沒拿繩子拴它的時候,它會在苦楝樹上蹭癢,或伸出舌頭,將苦楝的嫩葉一卷,吞入口中,嚼幾下,不吃,又吐出來。
苦楝不是人,不會人的言語,它只是忍氣吞聲,默默地生長著。它拼命地把根往泥土中扎,往石縫中長,游走、盤旋,將石頭織成了一個蜘蛛網。它拼命地讓它的枝,迎著陽光,四面撐開,好讓自己長得高些,更高些,好用碧綠的眼睛打量這新鮮的世界。有風吹來,它會低低地私語,竊竊地歌唱。有鳥肯光顧它了,它會張開自己的胸懷,跳起舞,來歡迎它。苦楝不是人,但他比人高貴、堅強,不會整日憤懣,抱怨,它用樹的方式默默承受這一切,然后用人的活法淡然地升華著這一切。終于,它也和河汊邊、村口上的苦楝樹一樣,華蓋如亭,枝杈繁茂,即使,它看起來瘦小一些,纖弱一些。
冬天,家里的柴燒光了。父親動起了苦楝的心思:"要不,把苦楝砍了吧,它也打不成一副桌椅、板凳。"我們幾個聽了,都不作聲,也覺得不必做聲,父親說得在理。父親磨了斧頭,去砍那棵石頭縫里長出來的苦楝樹。他掄起了斧頭,向那棵苦楝砍去,苦楝青綠色的樹皮立刻陷了進去,白色的樹漿,像眼淚兒一樣流了下來。我們覺得苦楝樹有點可憐,但沒有作聲,覺得沒有理由作聲。接著,父親又掄起斧頭,我們卻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斧頭落樹的那一聲悶響。那一聲悶響終究沒有來臨,睜開眼,發現斧頭已經放在了楝樹地下,父親座在石頭上,面色凝重。我們 不明白父親沒有砍樹,只記得他嘆了一口氣,說了這么一句話:這樹啊,和人一樣,活著也不簡單啊。我們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說這句話,只知道當民辦老師的父親回家了,他失了業,在家種地已有兩個多月。
這株苦楝,終究沒有成為灶膛里的柴火,而是結著痂,頑強地站立亂石之中,守候在老屋的旁邊,繼續瞪大眼睛,眺望著鄉村的日出日落。沒多久,它的枝,就探到老屋青色隆起的屋脊上。它的桿,也直沖云霄,趕上了村口的那株苦楝的高達、粗壯。四月,苦楝開花。花開得淡雅、嬌小、美麗,白色的花瓣,團團圍住中間圓柱形紫色花蕊,一串串,宛若淡雅的風鈴,一簇簇,似飄渺的紫紗,掛滿枝頭,將老屋的上空氤氳上一份說不出的美麗。第一次,我們見識了這一株苦楝的美。我們也才知道,長在石頭縫里的苦楝和別的苦楝一樣,它也會經歷一棵苦楝的一生——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我們也才知道,一棵歷經滄桑的樹和一棵身在沃土的樹開的花柄沒有什么區別,甚至,它的花的顏色會更加鮮艷,花香會更加濃烈。老屋門前的這株苦楝,令我們有些喜歡了。拴牛的時候,我再也不會把繩子系在它依舊瘦弱的身上,讓牛擦傷它的皮。想掰一根樹枝兒吆喝雞鴨的時候,我會爬上屋前的楊樹柳樹上,不會折斷它的樹枝。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坐在苦楝樹下的石頭上,什么也不說,看苦楝一樹繁花的美麗。偶爾,有風吹過,便接下幾朵花蝴蝶一樣地落下來苦楝花,去聞它苦澀中帶著清雅的芳香。
舊時,鄉村衛生條件落后,容易生虱子、長疥瘡。那年,我頭上就爬滿了虱子。大的,用篦梳往頭上一撥,自然就下來的,但小如微塵的小虱子,篦梳也無可奈何了。也不能任由它奇癢無比,只有抓了。冬日暖陽下,母親也幫我抓小虱子,一根一根頭發地撥弄,仔細地尋找,抓是抓了不少,可是更小的,卻是睜大眼睛,也找不到,抓不到,母親也沒有辦法。頭上長虱子,癢自不用說,還疼,手撓之后,還容易感染疥瘡,正當我痛苦不堪,大家無計可施之時,屋前的那株苦楝幫上了忙。辦法是奶奶想的,她從苦楝揪了幾把嫩葉,摘了幾串楝果,放在大的鋼精鍋里,煮水,攤涼,為我洗頭。反復幾次,沒想,這苦楝水殺死了虱子,治愈了我的頭癢,那頭皮上紅紅幾乎流膿的疥瘡也也神奇般地不見了。這下,我們更不敢小瞧這苦楝了,甚至仰望它的時候,覺著它團團的綠色之中,籠罩著我們說不出的神秘、高大。
家中的老房頹廢得不成樣子,父親下定決心,在老房子邊,蓋一棟新房子。苦楝樹正好占著地基,不得不砍去。砍樹的那天,父親顯然有些失落,腳步蹣跚,有些拿不起斧頭。那棵苦楝倒了下去,訇然鋪地,發出“轟”的一聲巨響,濺起老屋邊一層厚厚的塵土,遮天蔽日。一棵樹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終究,因舉家遷居,新房沒有蓋成。沒想,苦楝成了斧下的犧牲品。苦楝不是人,不會抗爭,不會哭訴,它剩下的樹樁,孤苦伶仃站在石頭的縫隙之中,像一只瞪大的眼睛,望著天空。
苦楝樹就這樣不見了蹤影。放學的時候,我在樹樁上坐了一會兒,發了一陣呆。那時,天空有一只鳥兒從天空掠過,然后墜入老屋邊的樹林。那飛起墜落的姿勢,像我內心一直沒有發出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