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襲白裙，乖巧地站在初一（一）班教室門前走廊下，等待著班主任老師為我們新生安排座位。

看似平靜的我，注視著這百年學府古樸厚重的建筑，高大挺拔的樹木，典雅別致的布局，和來來往往的活波學子，心中卻洶涌著小小的驕傲、激動和向往。

此后的三年，我無數次聽你提到站在走廊下的我。你說，那是你第一次見到我，當時我白衣勝雪，安安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恍恍惚惚，一下就吸引了你的視線。

你在我身邊來回走了幾次，可惜，我的目光始終注視著遠處。而不過一小會兒，我們居然在老師的安排下成了同桌。你說你當時高興得仿佛撿到金元寶一樣。我每次也會問你，你撿到過金元寶嗎？你說，沒有。

所以只要你一提起，我就無奈地翻白眼，因為我覺得你描述的那個我，就是一個幼稚的傻瓜。

如今，三十年的歲月倏忽而逝，我卻無數次想穿越回到那一天。如果真能穿越回去，我一定收回漫游的目光，在來來往往的同學中，找到你，并報以此生最真誠的微笑。

二

而我第一次注意你，是因為你成了我同桌。

我悄悄打量著你，作為一個女孩子，身材有點壯碩，好在五官端正，齊耳短發，雖然膚色偏黑，卻也俏麗可人。腳上一雙黑色手工老布鞋，無聲地昭示著你來自農村的身份。

你的眼睛里滿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和笑意，一次次扭頭看我。雖然莫名其妙，我終被你的笑容感染，女孩子之間的友誼迅速在你我之間建立起來。

回到宿舍才發現，我們居然還是上下床。從此，我們兩個開始了連體嬰兒一般的生活。一起上課，一起吃飯，一起回宿舍，一起出去游玩，朝夕相處，形影不離。

再繁重的學業，也阻擋不了青春的活力。我們總能擠出一點時間，一起去操場夜談，一起去花園賞花，或者，偷偷溜出校門，看一場心怡的電影。甚至，在傾盆大雨的天氣里，你被淋成落湯雞，只為陪我買一本閑書。

我愛花成癖，卻又膽小怕事，不敢輕易采擷，只會對著花兒黯然神傷徒流口水。你每每看到我在花前徘徊流連，怎么催促也不離去時，就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攀高越欄為我采摘。于是，我們常常為了一朵花，跑得只恨自己少生了兩條腿。

當然，我們也有優雅小資的時候。每年六七月，校園內的合歡花開得如火如霞，清香四溢。傍晚時分，你會陪我一起坐在合歡樹下學習。偶爾會有合歡花飄落到書本上，我們從不舍得將其拂落，任由它一直躺在書本中。

夏日微雨，是我的最愛。我總會跑到合歡樹下，撿拾落地的合歡花，如天上的紅霞般盛開在我的手中。此時的校園學生都在室內避雨，人影稀少，清幽靜謐，仿佛整個校園所有的合歡花都只屬于我一個人，不，只屬于我們兩個人。因為，只有你，無論何時，都會陪著我，不僅會做這些無聊而毫無意義的事情，還會為我鋌而走險，觸犯校規。

我們就讀的學校，百年學府，古木參天，奇花異草，比比皆是。校長小樓前一株木香，幾十年的樹齡。每到花期，蔓長的枝條紛垂披掛，白色的小花欺雪賽霜，花香撲面，連綿成片。

為了防止學生調皮折花，學校專門安排人員日日看守，還會組織各班主任老師不定期檢查學生宿舍，若發現有人折花，嚴肅處理，絕不姑息。

每天晚上下了晚自習，同學們都是往宿舍跑，只有我，一溜煙地往木香花那里跑。你氣急敗壞地跟在我身后，在宿舍熄燈前十分鐘，死拉硬拽，將我拖回宿舍。

終于有一天，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竟采來一大束木香花，偷偷放在我床下。那幾天，睡夢里我都會笑醒。可惜好景不長，班主任查宿舍，從我床底下搜出了花。

我們畢竟太年輕了，只知道藏住花，卻不曾想到，花香是藏不住的。依舊是你承擔了所有的批評，不仗義的我，保住了乖乖女生的人設沒有崩塌。

這些點點滴滴的往事，只是我們同桌生活中的小小花絮。真正觸動我的，還是你送我的那兩朵紫鳶尾。

也是一個春日的黃昏，回家返校的你找到我，帶著神秘的微笑，小心翼翼取出兩朵紫鳶尾花，舉到我面前，然后靜靜笑著看我，只等我驚喜歡呼。然而，我沒有歡呼，也忘記了道謝，我被這兩朵在五月晚風中微微輕顫的鳶尾花驚艷了。

借著依稀天光，我目不轉睛的盯著花，紫羅蘭色的花瓣造型錯落別致，顏色深淺變幻。我從來沒見過這么美麗的花，也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是也終于知道了世上真有”驚艷”之說。你告訴我花的名字，也告訴我，為了避免花兒被五月的暮風吹損柔嫩的容顏，被雜物擠碎嬌美的身姿，你將花兒用塑料袋套好，一手提花，一手撐把，騎著自行車一路趕來。

我無法想象，三十多里路啊，一個女生，一手握把，如何戰戰兢兢地騎行。在那一刻，我已不由自主地開始喜歡起紫鳶花，不僅僅因為它絕世的姿容，更因為它背后隱藏的那份純純友情。

我們愈發親密無間，我也開始真正的關心你?？茨忝咳罩怀约依飵淼母杉Z咸菜，我就打兩份菜和你一起吃?？僧斈憧吹轿屹I菜經常被擠得東倒西歪后，你又奪過我手中的飯盒，沖進搶菜大軍之中。

以后，我索性將菜票都交給了你，你每天沖鋒在搶菜大軍的第一線，我悠悠閑閑的，只負責買飯就好。如此搭檔，直至畢業。

畢業后，你回家創業，我繼續讀書，聯系越來越少。畢竟那時交通、通訊都不發達。再次見面，已是十年以后。我們初中班長因病英年早逝，幾位要好同學悲慟不已，決定為他辦一個隆重的告別儀式。用盡方法聯系到全班每一位同學，希望大家悉數到場為他送行。

當時我已在外地工作，同學說派車來接我。我怎么也沒想到，來接我的，居然是你。一別十年，再次相見真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了。

坐在你的車里，聽你說著創業的歷程，真有恍若隔世之感?？次叶嗽斈丬噧鹊囊环匠幣_，你說，那是你剛得的，是天然紅絲硯，溫潤如玉，艷麗多姿，紋理變幻莫測，早在唐宋即負盛名，堪比端硯。

我有點驚訝，第一次聽說紅絲硯，還比端硯好，就隨手拿過來看了看。沒想到，在我回到家后，我在我的包里，發現了那方紅絲硯。

雖然我們恢復了聯系，可是，每個人都為自己的生活努力打拼。日復一日地奔波，已耗盡所有的力氣。在生活的強權統治下，我們的聯系再次慢慢減少，最終，天各一方，音信杳然。

再次知道你的消息，又是十多年后一個秋末冬初時分。接到一個同學電話，偶然提及了你，說你因車禍，已然離世已久。

我再也聽不到電話那端同學說了什么，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那一夜，我輾轉無眠。那方紅絲硯，靜靜躺在我的書桌上。那本你冒著傾盆大雨為我買的《歷代詩詞名句辭典》，書頁泛黃，邊角磨損，依然常在我的床頭。你在食堂沖鋒陷陣的背影，和你打菜時被擠得一身菜湯的狼狽樣子。你因折取木香花被扎傷的雙手。你舉著兩朵紫鳶尾，在春日的黃昏里微笑的模樣。種種畫面在我的腦海里翻江倒海，此起彼伏。

甚至，你走得如此慘烈，卻又這樣悄無聲息，沒有誰為你舉辦追悼會，你悄無聲息來到這個世界上，又悄無聲息的離去。象一棵草春榮秋枯，如一枚葉春生秋落。而我，也在得知你的離去，才知道我失去了最珍貴的友情。

三年同窗同桌，你對我真誠相待，肝膽相照，全心付出?？晌?，卻從不曾如此待你，哪怕你每次回憶初見時的美好，我也總是懟你幾句。我從未曾問問你，為什么，一直對我這樣好？又是因為什么，對初初相見的那個獨立廊下的小女孩，一直念念不忘？

我不敢說是你最好的朋友，可畢竟三年朝夕相伴過，我竟不曾得到半點消息，也不曾送你最后一程。我有太多太多的愧疚，再也無法彌補。我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向你傾訴，可惜再也無人訴說。我有那么多那么多問題，想要問你，可是，此生再無答案。

淚水如潮，落了又漲。

從此，紫鳶尾是你，木香花是你，合歡花是你，晴天是你，雨天也是你。從不曾刻意想起，卻也從不會忘記，你始終是我心中積郁的不甘，說無可說，訴無可訴，問無所問，答無所答。

三

今年，木香花開過去了，紫鳶尾也開過去了，只有合歡花，還殘留著最后的榮光，站在樹梢，準備迎接第一縷秋風。

而我，自從看到“同桌的你”這個作業題目后，就一直情緒低落，實難提筆。三年同窗，我們一直互稱“同位”。一聲“同位”，一人必應，一聲“同位”，一生難忘。

今天七夕，仿佛滿世界都在表白。而我也選擇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訴說你我之間的故事，是不是，也是一種表白？

如果，真能穿越過去，回到我們初見的那一天，我必會戰立成等待的姿勢，隨時準備，給你最真誠的微笑。

我的眼睛里，也必將滿是掩飾不住的驚喜和笑意。我也許會將攢了多少年的問題逐一向你求解，也許會向你表達我的愧疚，也許什么都不問，只是一如既往地任你伴我，看書賞花，漫步校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