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某個早晨

(一)

2014年,那年我高三,石家莊的夏天一如既往地熱,窗外的樹上沒有蟬。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氣息,令每一個趴在桌上盯著眼前卷子的人喘不過氣來。

“文綜又錯了四個選擇,操。”我用紅筆狠狠地在卷子上做好標記,反復勾畫到紙張快要被戳破為止。現在是下午第二節自習課,還有十分鐘就要下課了,我抬起頭望著黑板上密密麻麻的作業,逐項確認它們一個個被我干掉。我甚至不用看是哪科的作業,畢竟課代表的字跡太熟悉了,語文課代表寫字像寫英文似的右斜,英語課代表寫得一手漂亮的草書,歷史課代表第一個字和最后一個字往往不在一個水平線上,地理課代表是個懶貨從來只寫頁數連書名都不寫……呃,我是地理課代表。發現自己走神了,連忙搖搖頭清醒過來。全班很安靜,只有翻動卷子的嘩嘩聲。紀律從上高二起就沒有再用班委管過,有時間說話的人絕逼沒有時間完成作業,而完不成作業的人絕逼會后悔來到老秦的實驗班。

哦,老秦是我們的班主任,教政治的,年齡三十五六,個子一米七上下,臉盤寬大,雙目微瞇,膚色黝黑,不論上課還是平時總穿一身西裝,白襯衫扎進西褲,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微微凸起的肚腩。他臉上架一副金絲框眼鏡,講課時習慣用手往上推一下,掃視一下全班的反應再繼續講。對了,他眼角下還有一道疤痕,是高一打球我把他晃摔的,從那以后他再也沒和學生打過球。

我們都很怕老秦,不是因為他兇,是因為他喜歡以停課返家來懲罰我們。我所在的學校是一所封閉的寄宿制學校,學生來自河北各地,被趕回自己的家鄉“反思”一周絕不是什么好事兒,對好學生來說。

當然我不是好學生,或者,我曾經是但在努力撕掉這個標簽。但我也不想讓爸媽為我擔心,所以一直努力不去觸碰老秦的底線。

我的目光向黑板右下角投去,那是數學課代表習慣留作業的地方。過去課多的時候九門課代表常常爭奪最有利的位置留作業,激烈程度堪比江湖爭霸。語文課代表個兒矮就喜歡在低的一欄寫,政治課代表字大偏偏還喜歡寫到中央,英語課代表要抄寫范文占地多……總之邊邊角角是沒人要的。如果發現自己的位置被占的話他們就會拿起板擦擦掉別人留好的作業寫上自己的,所以那時經常有人自習課寫作業寫到一半抬頭看還有哪題時,卻哎呀臥槽一聲再也找不到。只有數學課代表,他不爭,那一天他走上講臺慢條斯理地在黑板右下角畫了一個圈,轉身對全班說:“以后我留作業就寫到這里,大家記住。”頗得老莊思想之精髓,讓我對他高看了一眼。

時間滴答,又過了五分鐘…虛度時間是有罪的,尤其是對高三生,我嘆了口氣。高考的威力就在于最后幾個月不管什么樣的人也得作出正正經經的樣子拼一把,我也不能免俗。

數學作業…我低聲念出來,P57頁1到9題,兩張卷子,整理錯題本明天檢查…我去!我的習慣是最后解決數學作業,今天我計劃中間那個晚自習寫數學,最后一個晚自習看看久未翻過的《看天下》,學習再忙也不能耽誤國事不是?你問我第一個晚自習干什么?當然是例行的考試啊。它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學科自習呢。

我看了一下五十七頁,全是立體幾何的證明大題,頓時覺得是寫不完了,便哀嘆了一聲向椅子后靠去,活動脖子的同時順便看看同桌在干什么。從我這里剛好能看到她的側臉。如果你以為她的側臉很好看那就錯了,如果能選我寧愿看隔壁班那個總戴一頂小帽的姑娘。同桌很瘦,幾縷發絲不規則地從側臉垂下來,左臉的酒窩比右臉大點兒,睫毛比較長,除此之外沒什么特別。不過我也算幸運,文科班二十多個男生只有我的同桌是女生,這是老秦前兩天剛給我換的。“你小子跟誰坐一塊兒都說話,我看你這回還怎么說。”老秦的死魚眼從金絲眼鏡下剜過來,輕蔑地吐了口痰,準確地落入門后的痰盂里。

同桌認認真真地寫著作業,我稍微抬起頭就能看到她在做一道幾何證明,鉛筆在紙上挪來挪去,看樣子在尋找做輔助線的方法。不得不承認老秦這一手非常絕,同桌是個學習非常好也非常安靜的女孩,我隱隱覺得她不喜歡搭理我,這幾天除了日常必須說的話外我們沒有額外的交流,一下課她就坐在椅子上埋頭看一個厚厚的錯題本,學霸程度讓我心驚。“這幾天好無聊,”我心想。

瞅了一眼表,還有兩分鐘就下課了,我緊張地咽了口吐沫,在椅子上轉了個身,把腳尖對準過道做好起跑的姿勢。幾乎是同時,我聽見前后門的鎖輕輕發出‘咔噠一聲,有人已經把門打開了,后排開始有椅子挪動的騷動和低低的說話聲,我心知這是大家準備行動了。我們學校的食堂很大,但好吃的窗口有限,為了避免排隊總有幾個人一打下課鈴就如離弦的箭一樣沖向千米外的食堂。更有不要臉者不等鈴響就起跑,氣煞老夫也!

一分鐘。我把身子微微前傾。同桌也不想輔助線了,似乎被我的緊張情緒感染,側過頭看了我一眼,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免得擋了我搶食的道路。我暗贊一聲這小姑娘醒目,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我參與這場跑步只為了鍛煉身體,享受一騎當先的快感,吃飯不是我關心的事情。如果我有一支雪茄一定會抽著它寂寞地把這句話說出口,充滿吃貨的世界你居然敢承認自己不是一個吃貨?這需要多大承受歧視的勇氣啊!

三十秒,我發現我的筆蓋沒蓋好,又花了五秒蓋好。我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最優路線:從后門直沖出去,繞過人蜂蛹而出的前廊,抄捷徑走教師辦公區切到連廊,這就差不多趕在大部隊前面了,然后是三層臺階,跳;連續兩個平臺,借著落地的沖勁飛躍,連續繞過兩個直角彎回到大路上,又一個三層臺階,這里的臺階高,跳的時候要多花氣力,最后是五百米的死亡沖刺,食堂勝利在望!

“叮鈴鈴…”作戰號角奏響!我一哆嗦,像被打了針興奮劑似的,雙手撐住前后兩張桌子,直接跳到過道里,慌亂中腳擦到了同桌的后背。“蕭逍!”她嬌叱一聲,我卻來不及回頭看她,戰爭已然打響!同桌你就忍一忍吧,為了世界的和平!

跑到后門也就兩秒,當我沖出去的時候驚訝地發現一個瘦小的身影已經跑在了前面!校運會五十米短跑魔將,校記錄的保持者,張鵬!他今天怎么吃飯了!我暗叫不好,以往張鵬都是留在教室啃面包,今天居然加入了競速模式。我壓力陡增,默默運功,甩開大步追了上去。卻只能保持勉強不被張鵬甩掉。跑過走廊!正艱難間我聽見背后風聲大作,邊跑邊回頭看去,怎,怎么會!一個巨大的胖子用和體重不相稱的速度向我襲來!省理科實驗班的蘇天樂!我擠出口氣大喊:“天樂你跑這么快干什么!”說完胸口更加難受了。

這時我們已經跑過了教師辦公區。蘇天樂已經跑到和我平行的位置,詭異地沖我憨笑,“今天我好餓…”“臥槽你跑這么快一會不是更餓!”“嘿嘿,37窗口的烤雞翅第一爐最好吃,我知道你也想吃對不對!”我們同時跳下臺階,蘇天樂肥胖的身軀落到地上震得整條連廊都在晃!我大喊:“可是我是要去搶回民窗的小菜的,我不愛吃雞的雞是我的好朋友!你減速吧!”蘇天樂猶豫了一下,似乎想撓撓頭,“你不跟我搶?”我大喜,抓住機會以左腳為軸甩過身體,因為到了走廊拐角!

蘇天樂沒反應過來因為一念之差被我卡在了后面!“蕭逍,等等我!”他粗聲粗氣地在后面喊。管不了了,彎道超車諒他也沒有那個技術!今天我已經落后了。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看向面前的臺階,張鵬已經躍到最頂端,舉起中指。我大怒!低喝一聲三步并作兩步沖上臺階,胸口有火焰在燃燒!

食堂制霸只有一個人,只能是我!

我幾乎是與地面平行著跳下臺階,落地的反震力令雙腳隱隱作痛!想象超人滑翔的姿態,沒錯那就是我!張鵬已經開始最后五百米的沖刺了!我好似《阿甘正傳》里的佛瑞斯甘,跑過戰火紛飛的越南叢林,為了拯救!

呀呀呀呀呀呀!我聲嘶力竭地大吼,張鵬這個短跑選手也跑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臉漲得通紅!但我的速度在一點點提升!八缸發動機齒輪飛轉!引擎轟鳴!追!張鵬不甘地看著我逐漸超越了他,嘴角在顫抖,我分明看到一絲白沫在流出…他的雙眼通紅,我知道他想說什么,那就是:怎么可能!我心里一陣得意,徹底超過了他!頭發完全被風掀到后邊也不管了,汗水砸到地上也不管了,鞋帶開了也不管了!等等?食堂到了!我掀開門簾,“第一…”我想喊出來,卻身子一晃,倒下的時候鞋帶恰好纏在了一起,重重地絆摔在地上,緊隨其后的張鵬躲閃不及也被我絆倒,兩人滾在了食堂光滑的地面上……最倒霉的是那天食堂剛拖完地,我們像花式滑冰的男女運動員一樣依偎著滑了好遠!那畫面太美我不忍看。“鞋,鞋帶開了”張鵬無辜地張嘴,說出了剛才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片刻沉寂,我倆哈哈大笑!

從那以后,食堂大媽看到我倆都會給我們多盛二兩飯,嘴里念叨:“瞧倆娃可憐的,餓的都跑瘋了…”

很多年后,當我站在地中海駛往印度洋的輪船的甲板上遠望東方,一定還會想起那個傍晚,想起那個酷似干燥地中海氣候般的夕陽。那天我和張鵬坐在食堂的椅子上喘了好久,一人買了一瓶冰紅茶,等快要上晚自習才決定回去,走在長長的連廊上,夕陽余暉灑落,映的我們沾滿汗水的臉閃閃發光。我倆相視一笑,擰開瓶蓋默契地碰杯,彼此心照不宣,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

(二)

回到班里,好多人已經開始抓緊時間學習了,我走到自己的位置旁,同桌卻臉朝下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我伸出手推了推,她還是不抬頭,正納悶間,身后的女生幸災樂禍地說:“蕭逍,你可得對你同桌負責啊!”

什么?我有些惱怒地瞪著后桌女生,班里本來挺安靜的,她這么一喊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向這里,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神情。看到我這邊的情況,后排幾個狐朋狗友已經發出了意味深長的噓聲。同桌還是沒有起身讓我進去的意思,把腦袋往臂窩里埋得更深了。我蹲下身壓低小小翼翼地問道:“喂,你怎么了?”

“你把人家踹疼了還不知道啊?,你說你這人怎么這么莽撞…”后桌女生又開始叨逼叨逼叨。

啊,我才想起來,剛才搶飯的時候出去,確實急了點,慌亂中誤傷了她。看樣子她是哭過了,怎么辦怎么辦,我表面不動聲色,心中盤算著補救辦法。

先道歉!

我清清嗓子,“那個…對不起,剛才出去著急了,把你碰疼了,我請你吃冰淇淋賠償你好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心在滴血,一樓超市的冰淇淋只有周日中午才賣,那也是家長來探監的寶貴時間,我要買的話意味著犧牲打籃球的時間啊啊啊!誰叫我做錯了事呢就這么辦好了。

孰料…她還是沒有反應。

我一皺眉,不至于那么嬌氣吧,怎么辦怎么辦,只有用那招了!雖然那招很奇怪。

“咳咳,呃,我很想念你...”雖然有點羞澀,我還是說出了口。

“喔喔!”附近的人開始起哄,同桌露在外面的耳朵紅了,她把頭抬起來沒好氣地說:“你有病啊”,就是現在!她抬頭的瞬間留出了空間,趁著這個空隙我哈哈一笑跳回了座位,隨著落座我輕輕說道:“你。念完了哈哈哈哈…”

呃,我的笑聲小了下去,同桌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憤怒,腮幫子鼓鼓的,我看得出來她是真生氣了,頓時住了嘴,低頭裝作對數學題很感興趣的樣子。她瞪了我一會兒看我不理她,便冷冷地說:“剛才你說要請我的,我聽見了,我要吃十次冰淇淋,不許耍賴。”

“喂!”簡直欺人太甚,我沉不住氣扭頭想理論,從現在到畢業都沒有十周了好么!卻看到她將食指放到嘴唇邊:“噓,別說話,發卷子了。”那上揚的嘴角,分明是勝利的微笑!我恍然大悟,原來此僚早想訛詐我一筆,虧我還以為她受了委屈…我咬了咬牙接過前面傳過來的卷子,用力地捻起一張劃到她桌上。她小手一擋,把那張推給我,自己從卷子堆里拿了一張,悠哉悠哉地做了起來。

我愣了三秒,頓時覺得,老天莫不是玩我!高三最后階段給我送來這么一個奇葩,我有預感以后的日子會過成一部悲劇。

以這樣一種不甚愉快的方式,在初夏的一個黃昏,我被同桌敲詐了十個冰淇淋,盡管最后因為超市倒閉沒有兌現,但也造成了以后我在同桌面前的被動局面,只要一提冰淇淋我就心虛,只好答應幫她做一些打水值日換位搬桌子之類的粗活,苦不堪言。

直到現在,每當我買了冰淇淋閉上眼睛感受舌尖奶油融化的感覺時,還會奇怪那天我為什么脾氣那么好,好的完全不符合我一貫的風格。

(三)

高三的晚自習上到十點半,回去以后只有二十分鐘洗漱時間。可想而知為了爭奪洗澡位置又是一番大戰...此處略去不表。單說十點三十五分我端著盆揉著頭發從浴室出來,回到位于五樓的四人間宿舍。不出我所料,屋里依然只有老大一個人默默在泡面,四壺開水已經全部打好了。老大是個魁梧的承德大漢,一米八五的身高配上方方正正的國字臉端的是英俊無匹,而且他沉穩內斂,是我們宿舍說一不二的存在。他每天晚上固定會泡一盒方便面,端到陽臺熄燈后躲開宿管的檢查大吃特吃,剩我們三個在屋里的床上聽聲音饞得咽口水。我和老大打過招呼,把書包往床下的桌子上一扔。對面老二和斜對角老四的鋪位依然空無一人。

我是宿舍老三,95年末尾出生,老大是上屆退下來的復讀生,94年初的,聽說因為談戀愛高考考砸了,不過他從來沒和我們說過。老二是個身材像竹竿一樣的學霸,戴的眼鏡至少有1000度,他每次都在下晚自習后繼續學一會兒,等到教室里沒人了再往宿舍跑,趕在宿管封樓的最后一秒擠進宿舍樓,邊跑邊喊“莫關城門”,所以這會兒沒回來很正常。

老四沒回來也很正常,他是校草,帥的一逼,高三剛開始就談了個女朋友,居然還是高一的學妹,寄宿學校的日程安排的緊巴巴的,對小情侶來說放學和熄燈之間的時間是卿卿我我的寶貴機會。但是這廝不僅晚回來,熄燈后還躲在床下利用宿舍墻上的電話給女朋友打電話,還讓我們幫他盯著查房的宿管。熄燈后被宿管發現下床、說話、打電話都是要扣紀律分的,一個宿舍扣了紀律分就等著承受老秦之怒吧,所以那時我們交談也是壓到最低聲音,聽見走廊遠處傳來宿管啪噠啪噠的拖鞋聲就住嘴,宿管走遠了再說話。宿舍常態是我們仨聽老四聲音甜蜜地說情話,心中滿是對秀恩愛的怨念。

“嘭,”宿舍門被踹開了,一個白白凈凈的胖子堵在門口,看到我在搖搖晃晃地向我撲過來。我抹了一把腦門,這是對面宿舍的胡闖,我們都叫他‘糊床’,這家伙是個吃貨,每天晚上不抓緊時間洗漱,喜歡到各個宿舍串門,看到吃的就往兜里裝,一圈下來搜刮的小零食能堆成山。

“逍哥,有吃的沒?”他憨笑著問我,抓緊我的手搖了搖。

我苦笑著打開抽屜,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奧利奧和巧克力派,還有別的零食。那可是我昨天剛補充的物資!胡闖見了喜笑顏開,抓起一袋奧利奧塞到褲兜里,順便還撕開一條士力架吃掉,他心滿意足地走到門口沖我揮揮手,“謝了啊逍哥,有空到我宿舍玩。”他把門帶上了。

“嘭,”宿舍門又被踹開了,我眉毛一皺,看清是走廊另一頭宿舍的王子康,手里拎著一件T恤,我松了口氣,他是來還老大衣服的。那時我們一周穿六天校服,只在周日有權選擇自由地穿衣服,這也掀起了一個自由換衣的風潮,倆人如果關系非常好衣服鞋子都可以換著穿,順便豐富一下自己的搭配。子康和老大靠在桌子上聊起了dota,我看了一眼表,十點四十五了,還有五分鐘就要熄燈了,老二和老四怎么還不回來?

“噢噢噢!”走廊里傳來一陣喧鬧,好像幾個班的人全跑到走廊里來了,子康、老大和我也跑到走廊里,一群男生抬著一個男生在往樓梯口走,借著走廊的燈光我認出那是理重的何英杰,他在他們班是笑星的角色,個子不高長得非常可樂,總能給大家帶來歡笑。這是在玩杠人的游戲,看樣子還要來個天杠?天杠就是把人舉起來卡房梁,壓力巨大的高三這就是常見的解壓方式......何英杰徒勞地掙扎著,身上只穿了一條內褲,十幾個男生哈哈大笑著高喊“一二一二,”有節奏地往上頂.....我覺得下身涼颼颼的,不忍再看下去,轉身回了宿舍,最后還是憋不住笑了,何英杰到后來的表情已經不是痛苦,是享受......

“嘭,”宿舍門今晚第三次被踹開,我心疼地看著破舊的木門,這樣下去不等畢業我們就要沒門了!來者是文普的靳超,他皮膚黑黑的,臉上長了不少青春痘。

“逍哥,晚上打三國殺不?”他興奮地說。

我撓了撓頭,明天是周日,除了中午約好了和外班的打球也沒別的事,只要晚上小心點不被宿管抓到就好,況且我也幾個月沒打三國殺了,確實有點手癢癢,于是道,“好,等會兒熄燈宿管查完第一波我們過去。”

“好嘞!”靳超喜滋滋地出去了。

我看了下時間,十點四十九了,宿管已經吹起了悠揚的熄燈哨,哨響后一分鐘所有宿舍必須熄燈上床。有一次也是這個時候我聽見隔壁宿舍有個傻逼跑到陽臺對著對面的女生宿舍大喊:“愛我的,請為我留燈!”然后對面宿舍的燈就開始一盞盞熄滅...

“嘭,”大門最后一次被踹開,老二和老四一起沖了進來,來不及洗漱直接沿著梯子爬上了床!老四邊爬邊喊:“快快快!宿管就在后面!”我飛起一腳踩滅了開關,也溜到床上,恰好從門上的小窗看見宿管打著手電走過去,驚出一身冷汗。

“靳超他們宿舍晚上約咱們打殺,老大,老二,你們去不去?”我沒有問老四,因為他肯定要煲電話粥,而且也需要留一個人開門。

黑暗中老二嘆了口氣,“今晚那道題我總覺得別扭,我再想想,你們去吧。”

老大沉默了一下,道,“我去。十二點之前回來就行。”

等宿管繞完例行的一圈,我和老大悄悄打開門溜了出去,身上穿著大褲衩光著背,男生宿舍里沒那么講究。

“老四,記得開門啊!”我看了一眼貓在角落里打電話的老四。

靳超他們宿舍在走廊斜對面,需要繞過一個長長的天井,我和老大豎起耳朵聽著宿管的動靜,靜悄悄地前進,所幸有驚無險,安全抵達。

我和老大輕輕敲靳超宿舍門,門應聲而開。“等你們呢,就倆人?”靳超壓低嗓子說。

“老二不來,老四把妹,”我苦笑。

“去陽臺,”靳超示意我們,由于宿舍門上有小窗戶,為了不讓宿管看到有人在地下活動,我們只能躲在陽臺上,靠一面墻遮擋宿管的視線。對了,我們的陽臺和隔壁是公用的,也就是說我們可以通過陽臺到另一個宿舍去。

我們不敢露出光線,把手電筒反扣在地上利用微光玩起來。一開始還聆聽走廊宿管的動靜,后來就玩得high了起來。

“你他媽敢殺我?”老大低聲道。

“你個小內還裝什么......”

“哎哎哎主公你傻逼吧?”

“殺我呀殺我呀?”我蹲在地上得瑟。

“連弩,五張殺!你有幾個桃?”

“媽蛋.....”

“草,這局跳的太晚!”

靳超可能有點惱火,把牌往地上一摔,聲音大了一點,這時候一道手電光從窗口打了進來!在他們宿舍掃著!

“臥槽!”我們差點背過氣去,宿管發現了!

“1床孟開成,3床靳超,4床藤子越!人呢?”宿管大媽開始敲門。

“他們上廁所呢!”靳超留在宿舍的舍友在打掩護。

“三人一塊上廁所?”宿管開始掏鑰匙,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哎老師你別進來啊,他們真上廁所呢,我們都沒穿衣服啊!”

靳超臉色慘白,推了我和老大一把,“走!這邊我們頂著!”

我和老大來不及客氣,沿著陽臺來到隔壁宿舍,這會兒里面的人都醒了,看見從陽臺進來兩個人都嚇了一跳。看清是我和老大后都松了口氣,沒有說話。我倆蹲在宿舍桌子下面,聽著隔壁的動靜。

宿管已經進門了。我聽見靳超的哭腔:“老師,你看光我了......”

然后是宿管不耐煩地呵斥:“我這把年紀什么沒見過!熄燈后玩牌,明天告你們老班去!”

“別別別,老師,求您了......”

正是時機,宿管不在走廊里!我和老大交換了眼色,走!

我打開門,“吱呀”一聲,嚇得我差點背過氣去!這門聲音怎么這么大!

“嗯?”宿管聽見了,往門口走去,想要看看動靜。

再不跑就完了啊!我們來不及多想,徹底拉開門沖了出去,向宿舍狂奔,拖鞋在走廊里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站住!”宿管大喊,手電筒的強光打來,晃在老大的屁股,額不,是花內褲上。我以前怎么沒發現老大還有這個癖好?都什么時候了我還有閑心想這種事!我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

宿管沿著走廊追過來了,我倆已經跑到宿舍門口,開始敲門,竭力想把聲音保持在既讓老四聽見又不讓宿管聽見的程度......廢話不能暴露我們宿舍位置啊!

可他媽的!他媽的門就是不開!

我和老大像生化危機里無助的人類,眼看宿管這個僵尸獰笑著追來,卻無法找到庇護......

“跑!讓你們跑!”宿管追過來,往我們宿舍瞅了一眼,然后咦地一聲,床上怎么就一個人,說完解下鑰匙開門......

老四蹲在角落里,一臉陶醉的還在打電話......

后來我,老大,老四在停課后往學校外走的時候,老四告訴我們,他那天是在聽對象給他唱歌.....

唱你妹的歌啊!

(四)

高三的日子過得很慢,可幾百個單調日夜的重疊又覺得很快,煩了很久的卷子做多了也會有感情,以前不喜歡的老師快畢業了也會覺得留戀。時間就一點點溜走了。

那時上課我打瞌睡同桌會掐我一下作提醒,下課會借我筆記抄;

那時我的歷史選擇總比同桌少錯一道,我們以選擇題打賭,誰錯的多,多一道就要給對方買一個棒棒糖;

周日下午我打籃球滿身大汗回來,桌上的水壺已經打滿了水,杯蓋開著,已經放涼了;

那時我狂放地上課與老師爭論近代史問題,把教歷史的女老師氣的眼圈紅了;

那時我和老大老四偶爾周末會翻墻溜到縣城的網吧打一下午dota,趁晚自習老秦來之前溜回班里;

我寫過一本描寫我們班的小說,在班里傳著看,可惜后來被老秦沒收了;

沒有體育課也沒有跑操的最后兩個月,我和幾個兄弟在晚自習的課間會相約操場,沖刺那么幾圈,跑的精疲力竭后倒在草坪上大笑,仰望頭頂的星空,聊聊各自喜歡的女孩和畢業后的理想;

之前有設想高考前會有多么緊張,真到那時候也發現沒什么大不了,拼了一年后剩下的只是平靜和淡然,以及淡淡的憂傷;

老四在畢業前一個月和對象分手了,他沒說為什么,那天我陪他喝了很多酒,酒是我從校外偷偷翻墻拎進來的,那之后老四就回家了,說不想再復習直接等高考了;

最后階段老二和老大在校外租了房子,他們的家長過來陪讀,宿舍里只剩我一個人,宿管查的也不像以前那樣嚴,我可以自由地熄燈后后坐在陽臺看看對面的女生宿舍和天上的星星月亮,端著一個飯盒,飯盒里是煮好的泡面,加了一根香腸;

最后一周很多人開始撕書,白花花的書頁雪片般埋葬了他們的青春,我看著他們的笑臉,心想:

這些東西應該留好,多年后你再次從塵封的箱子里翻出這些東西,會嘆息一聲坐在地上翻看。想想吧,下午三點的陽光透過窗戶打進來,一頁頁筆記褪色,曾經的不耐煩褪的干干凈凈,每個標記都能讓你想起點什么,這段日子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回來,你會笑傻逼的時光里曾經的方寸大亂,你會對現在的你心滿意足。

日子終歸走到那一天。

高考那天早晨,北方的天很晴,誰家的鴿子在石家莊難得的藍天里盤旋,我起的很早去食堂吃早飯,意外地碰到了同桌。她要了土豆卷餅和一碗豆漿,我要了饅頭稀飯。我們在座位上靜靜吃飯,沒有像以往那樣笑鬧。吃完我們往集合點走去,送考的大巴在等我。同桌留在本校考試。互道“加油”后我們各自轉身,踏上各自的征途。搖搖晃晃的大巴上我看著窗外平靜如水。

那是我度過最愜意的早晨,可惜我留不住那天,也留不住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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