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了下來。我趕緊拭干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朱自清 《背影》
01.
在我出生的那個改革春風永遠吹不到的小鎮里,餐桌上是白酒統治的天下。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鄙視鏈產生。鄙視無處不在,人們就連喝個飲料也能喝出個三六九等來。喝白酒的腰板都坐的挺直,喝啤酒的頭不自覺就會低下去,喝可樂雪碧的是最沒有發言權的,憋一肚子氣泡連嗝都不敢打一個。
從我記事起,大人們就喜歡在酒桌上玩一種我難以理解的游戲——“勸酒”。你推我擋,巧舌如簧,甚至拿出打架的架勢,目的就是為了讓你多喝幾杯。橫飛的唾沫,都無私的播撒在可口的飯菜里,最后不管什么味道的菜都變成了白酒的味道。
我姐姐是個十分聰(ji)明(zei)的人,每次吃酒席前她都會在我耳邊悄悄地說,“快吃快吃,不然這幫臭男人一會兒又要勸酒啦!”
02.
我父親是個生意人,應酬總是在所難免的。那時的所謂應酬,幾乎就和喝酒畫上了等號。父親長了個一看就是好酒量的肚子,但遺憾的是實際酒量卻和他的頭發一樣少。所以他經常會帶上還在讀小學的我去為他擋酒,還總騙我說,威啊,爸爸帶你去吃好吃的喲。
可去了幾次我就看出他的小心思了。他酒量不好,三杯就倒,而且肝有毛病,喝醉后會難受好久。每次他實在喝不下去了就說,來,下面來讓我兒子代表我敬大家一杯。而我因為給條桿就順著往上爬的性格就會裝模作樣的拿起酒杯說,“叔叔們我敬你們!趕緊喝完我好回家做數學題呢,我干了你們隨意啊!”而那些人看我還是一孩子就只能作罷,擺擺手說,“算啦算啦,小小年紀喝什么酒,媽的毛都沒長齊。”
既免去喝酒之痛,又不會太丟份兒,我也理解了為什么他能把我媽追到手了。只是我作為擋箭牌怎么會高興呢,上了他幾次當我就不樂意了,我說“爸啊,您不喝就不喝,干嘛要我配合您演戲呢,老師說了,我們做人要誠信守信,正直善良,剛正不阿……”
父親看著我搖了搖頭,從他本就為數不多的零花錢里摳出十塊錢塞給我,說“那啥,最近跟你媽鬧別扭呢,手頭有點緊,就這么多了。”
我拍拍他的肚子,語重心長的安慰道:
“沒事沒事,都好商量。男人嘛,都能理解。”
父親哭笑不得,卻又無可奈何,任憑我開始靠佯裝敬酒發家致富奔小康的道路。即使之后片酬被剛正不阿的我坐地起價提到五十塊,他也是把牙打碎了咽進肚子里默默接受。
03.
白駒過隙時光荏苒,一晃我就混到了初中。本想繼續靠著純情小男生的人設賺零花錢,奈何我就像梅洛葡萄一樣是個早熟的品種,短短一年時間里,身高忽的躥高,喉結一下子突起,嘴角上飄揚起了幾根柔軟的胡須。外在形象和角色定位開始有了偏差,與此同時我也進入了青春的叛逆期,情緒起伏很大,狀態不好,總是難以入戲。
終于我的演員生涯在一次酒局上劃上了句點。那次似乎是一個挺重要的生意應酬,父親臨行前囑咐了我好幾次,“你就好好吃你的飯,看我喝的不行就假裝敬敬酒。”
“行”,我不情愿的回答道,“不過我要躲不掉怎么辦?”
“不會的,你還是個孩子呢”,父親看了看我,卻又心虛起來,撇著嘴說,“雄性激素真可怕啊。”
進門,入座,我假裝親熱的喊了幾聲叔叔好,便謹遵姐姐的教誨在勸酒開始前趕緊吃飯。大人們談的事情我都聽不懂也不感興趣,但他們勸起酒來我就馬上來了興致。誰針對誰,誰跟誰一隊,誰有求于誰,哪兩個人有私仇,在那些貌似熱情的虛偽笑臉下我都看得一目了然。很明顯,這次父親有求于人,被灌了很多卻絲毫沒有反擊的余地。
看著已經滿臉通紅神志不清的父親,還不斷的在拉扯間被灌進一杯杯酒,年少的我終于忍不住對父親的心疼和對這群人的憤怒,一把奪過父親手里的酒杯,站起來用忍不住顫抖的聲音說,“叔叔們,你們都是我爸的朋友,他已經喝醉了,你們就別難為他了。這樣,我代表他給叔叔們敬一杯!"
一個一直針對父親的人用看熱鬧的語氣說,“真是虎父無犬子啊,老子倒下兒子接著喝!我們就一起最后干了這杯酒,來來來!”
沒醉倒的都紛紛站起來,他們戲謔著說,“這小屁孩還挺有能耐”,“是啊,彪的很”,“幾斤幾兩喝完就知道啦!”
我一臉蒙逼的回頭看著父親,心想臥槽這劇本不對啊,可第一男主已經撲街,只好我這個擋箭牌上了。
我端著那杯白酒,感覺像是慷慨就義般悲壯。看著一旁爛醉如泥的父親,我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感動中國》里的主人公,白巖松說的頒獎詞句句都他媽像是說給我聽的。
“老子啊,老子這都是為了你啊。”
我閉著眼猛地將半杯白酒灌進胃里,之后的感覺,我時至今日仍難以忘卻。刺鼻的酒精迅速彌漫到全身各處,一團火焰仿佛從喉嚨一直燒到胃。眼睛、鼻腔、口腔、胃、腸子都燒的火辣辣的生疼。我的身體也不由自主的抖了起來,好像剛才喝的不是白酒而是致死的毒藥。然后,身體開始發熱,意識變得不再清醒,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家里的床上了,感覺身體軟綿綿的,仿佛跟身下的床墊融為一體了。頭里像是卡了根魚刺般生疼,隱約間聽見門外母親對父親的責罵,過了一會,父親推門進來,用疲憊的聲音輕聲問道,“怎么樣,好點了嗎?”
我有些埋怨的說,“嗯,活著呢。”
父親嘆了口氣,俯身把五十塊錢塞到我手里,用內疚的語氣說,“以后不會讓你去了,不會了”,然后便轉身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握著這用生命換來的五十塊錢,第一次感覺到掙錢的不易。我開始想,這種難受的感覺父親經歷了多少遍呢,為了拿下一個生意他該說了多少違心的話,賠了多少假裝的笑,喝了多少應付的酒呢。講真,這么多年我第一次對他的辛苦感同身受。
04.
從我的童年至今,我一直對白酒深惡痛絕。原因并不僅限于對它的味道的不感冒——事實上這幾年我也喝到過一些香氣濃郁層次豐富的白酒,改變了我對白酒粗暴生猛的固有印象,但我還是對它喜歡不起來。或許是因為,每次當我端起白酒杯時,便會想起十年前那杯混雜著恐懼、羞辱、委屈喝下的白酒,想起被白酒灌得在廁所難受地嘔吐的父親。
至于那“源遠流長”的勸酒文化,你可以“美其名曰”是中國人因為太含蓄想要迅速熟絡起來的手段,是在中國獨有的親友間交流感情的方式。但50度的酒精喝到人的肚子里,我想沒人會不知道這種東西喝下去有多難受,沒人會不曉得這對人身體的損傷有多大。你自己喜歡不代表別人喜歡,你不喜歡就更不應該強加于別人。任何強加于人的文化都是病態的,酒是給人快樂的飲品,而不是你顯權威報私仇讓他人服從于你的工具。
很高興看到的是,到了我們年輕的一代,勸酒的風氣少了很多,大家都喝著各自喜歡的酒,喝多喝少沒那么重要。或許是因為我們這代人有更多屬于自己的個性?或許是因為我們沒有像父輩一樣的生存的壓力?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酒在餐桌上存在的意義是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而勸酒營造的熱鬧景象卻總讓我覺得把人分隔的很遠很遠。
酒本身是沒有錯的,錯的是我們飲用它的方式。我們的父輩或許已經習慣了勸酒的方式,但到了我們這一代,我們還有改變的可能。
05.
去年夏天回家和父親一起參加一個飯局,酒自然是少不了的,但在酒桌上被談及的頻率比以前低了許多,因為人們都有了手機——“你的小米好用嗎,要不是因為我iOS用慣了我肯定換了呢?~"
主人很好客,拿出珍藏的白酒逐一給大家斟酒,知道父親剛做完心臟病手術,在父親推脫一番后也沒有再強求。倒到我面前時,主人說“你爸喝不了你可躲不掉吧,老子喝不了小的代替喝!”
我從容不迫,面帶微笑,搖搖頭說,“抱歉哦,我是學葡萄酒的,只喝的慣紅的。”
桌上的人紛紛停下自己的點贊刷博手,抬起頭齊刷刷瞅著我。那驚奇艷羨的表情仿佛是說,很好,這個逼裝得我給一百分。
哎呀,一不小心走到了鄙視鏈的頂端,這可如何是好。
06.
走在回家的路上,父親一直責備著我不該像剛才那樣說話,太不給主人面子。他沉默了良久又說,“不過也不失為一個免遭勸酒的好方法——你啊,就會耍小聰明。”
“我說的都是事實好嘛——就算是耍小聰明我也是深得您的遺傳。”我意味深長的看著父親,想起往事,我們都心領神會的笑起來。
但笑著笑著他卻突然掉起了眼淚。這么多年第一次看他哭,讓我驚慌失措起來。我說“爸你你你你可別別別別嚇我啊,你這是不是有啥事要交代了,沒事沒事,我心理素質挺好的,遺產都給姐都行,我不介意的啊。”
父親哭笑不得,剛流出的眼淚又生生給憋了回去。他說“沒事,只是突然想起小時候讓你幫我擋酒的事……唉,爸爸沒用啊,大人沒本事,讓自己的小孩都跟著受罪……”
聽完他這句話,我也忍不住傷感起來。我轉頭看著身邊的父親,十年過去了,他的肚子還是很大,頭發卻越來越少。而我早已長得比他高一頭,變成個大人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像小時候那樣安慰道:
“沒事啦,我能理解。男人,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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