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命運的影子。
他是在手機即將關(guān)機時收到的死訊。方思純,離世了。
“先生,請關(guān)掉手機噢。”數(shù)點亮光,乘務(wù)員周到地提醒著。
安靜的嗡嗡聲。兩個白人小孩從身邊走過,碰到了他的胳膊肘。母親在后面追著,提醒兄弟兩個快點去洗手間。
夜空之下,印度洋反射著幽冷的銀光。拉上窗簾,他關(guān)閉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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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 ?交換
晚霞夕照,細碎的海浪輕輕拂到腳邊,濡濕了褐色的泥沙,腳印深深地落進巨大的陰影里。
“你看,地平線。”思純面對著盛大的落日,海天一線的灰云遮掩著橘色的光芒,“棠棠,我總覺得這一刻挺神圣的,一個世界的白天結(jié)束了,另一個世界的白天才剛剛開始。”
煥棠順著思純的視線望向遠處幽暗的海水,成群捕獵的海鳥,時而駛過的航船,晚霞之下陰暗的山角,最后看向前往另一個世界的落日,下意識地瞇了瞇眼睛,再睜開眼,卻見思純定定地對著太陽,凝目遠眺,未曾眨眼。
“不覺得刺眼嗎?”煥棠這時才敢看向落日,光線漸漸暗淡了。
思純唔了一聲,微微一笑,“它離我們這么遠,怕什么呢。”
山崗傳來熟悉的呼喚,煥棠提醒著,“爸爸叫我們回去。”思純點點頭,朝海里扔了塊貝殼,太陽完全下山了。
窗戶對著海浪,燈光亮起,就看不見大海。今晚看得清楚。小小的慶功宴剛結(jié)束,煥棠打掃客廳的垃圾,擦凈桌上的酒漬,忙著在思純父母送客回來之前將一切做好。
“我們換吧。”思純靠在窗戶前,煥棠驚愣的身形映入遠處的星辰大海,“你去學(xué)法律,我去學(xué)我要的表演。”
“爸爸不會同意的。”
思純轉(zhuǎn)過身,瞇著眼,“你不說我不說,他怎么知道?再說,都在一個城市里,就算他們來對質(zhì),我也可以去你那里啊。”
門外傳來父母的談笑聲。煥棠拎著垃圾袋從后門出去,透過窗玻璃看著客廳里幸福擁抱的一家人,不止一次地感到自己是個外來者。
“你那么想學(xué)法律,怎么會報表演呢?”
“果真像你媽媽呀……棠棠唱歌也很不錯吧。”
“思純也勸我……好吧,棠棠,你去學(xué)表演吧。”
一個月前,煥棠更改了志愿,這事讓爸爸知道了,不忍心苛責(zé),搖頭嘆息,直道可惜。
煥棠明白,無論他如何使爸爸傷心,他都不會罵自己的。
因為自己,不是爸爸的親骨肉。
思純在客廳等著煥棠回來,見他面無表情的,擠上樓梯對他說,“你本來就想學(xué)法律,那就代替我呀。”
“所以你叫我更換志愿,是為了讓你去學(xué)表演?”
思純聳聳肩,“差不多。”
見煥棠不說話,思純又道,“爸爸肯定不會讓我學(xué)表演的。可是你就不一樣了,爸爸一直對你很好的,我一直很羨慕你。”
煥棠抿緊了唇。
“我本來就比你差,再說興趣也不在律師,讓你替我去學(xué)法律,不也是很好嗎?”
樓上傳來母親的呼喚,思純見他始終不說話,拍拍他肩膀先上樓了。燭臺的光在走廊盡頭消失,煥棠走進臥室,翻開書,看了一夜。
第二天飛往各自的大學(xué)。
02 ? ?質(zhì)疑
“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像照片中的人啊。”輔導(dǎo)員拿著學(xué)籍上的照片,看了又看,發(fā)型雖然換了,可是下巴那一節(jié)怎么瞧怎么不像呀,“這是方下巴,你自己是尖下巴,完全不同嘛。”
煥棠臉皮一紅,“我減肥了。”
“減肥?”輔導(dǎo)員將信將疑,又問了一些細節(jié),回答得完全正確。
“好吧,方思純,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陳煥棠頂著方思純的名字在這所大學(xué)里度過了大半學(xué)期,臨近十二月,各院系的表演節(jié)目報備到輔導(dǎo)員手上,這才鬧了一出。
陳煥棠走出行政樓,臉上涼涼的,下雪了。十二月,初雪來的不早不晚。已近六點,食堂人滿為患。
“方思純。”第一聲沒聽見,陳煥棠繼續(xù)往前走。
“方思純!”第二聲引得大家都看過來,陳煥棠朝停車棚那邊望去。是一個陌生的姑娘。
他走過去,問她什么事。
她沒開口,塞給他一個信封。不用看,陳煥棠便知是什么了,禮貌地點點頭,“我會收好的。”
女孩歡欣雀躍。陳煥棠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整整一沓情書,開頭無一例外是方思純的名字。
老大看他回來,將一封情書丟進柜子里,不由得羨慕,“哇塞,又收情書了!這周收情書收到手軟呀方思純!”
陳煥棠笑,“我不會在大學(xué)談對象的。”
老大拍拍上鋪的老二,“你看老四嘚瑟的。”
老三感慨,“哎,沒辦法呀,法律系大才子方思純!”
叫著叫著,就這么叫開了。方思純聽完陳煥棠的敘述,樂不可支,“棠棠,其實互換身份也挺好玩的。你以為你是你,其實你不是你,你以為你不是你了,你還是你。”
陳煥棠搖頭,“我希望你不要浪費時光。”
方思純挑眉,說出一句驚天動地的話來,“我談了個女朋友。”
咖啡倏地燙了舌。
“我是很有眼光的。表演系那么多美女,我挑了個最賢惠的。雖然長得不是一級美,可是宜室宜家呀。哎,她來了。”
陳煥棠抬眼,一個穿著圓領(lǐng)白毛衣的長發(fā)女孩往這邊走來,下巴上長了一顆痘痘,青澀未褪,稚氣還在。
“棠棠,你在這里呀。”女孩聲音甜甜的,十分可愛。坐下來就乖乖的,不說話不笑鬧,倒是方思純逗個不停,惹得女孩兒棠棠一迭聲地叫喚。
陳煥棠看不下去了,欲起身離開。
“方思純,別忘了是黨和人民將你養(yǎng)大的噢。”
他在刻意提醒他某個事實。
03 ? ?巴掌
伯母的肺炎拖成了肺癌。
時光已過去了四年。陳煥棠立刻從公司過來,另一頭方思純也匆匆趕來。
“你們兄弟倆,要相親相愛呀。”伯母的遺言。
嘈雜的走廊里傳來清脆的巴掌聲。
陳煥棠閉眼承受住,輕聲道歉,“爸爸,是我不好……”
方父氣得說不出話來,前腳妻子剛走,后腳煥棠就上來說他和思純調(diào)換了身份。
養(yǎng)父第一次打他。
“他叫你換的?”
“……是。”
“那小子說什么就是什么了?”方父雙肩顫抖,抬頭看向陳煥棠,“你們打算瞞爸媽多久?”
陳煥棠眼眶通紅。他已經(jīng)記不得第一次見到方父的情形。襁褓里的嬰兒,沒有記憶。
方思純直到夜里才回來。伯母身體已經(jīng)冰涼。方父恨鐵不成鋼,見都不愿意見他。
“搶走我媽,又搶走我爸,哼。”方思純抽著煙,他剛趕完一場通告,后背全是熱汗。
“你搶走了我的名字,搶走了我的人生。”
方思純瞇著眼,“別那么緊張。不就是個名字,哪有你說的那么恐怖?”見陳煥棠真生了氣,吊兒郎當?shù)模鞍职值墓究墒菍懼剿技內(nèi)齻€字,你白白得一份家產(chǎn),多好。”
“我是陳煥棠,不是方思純!”陳煥棠憤怒地說。
“思純,你們在吵架?”一個女孩從他們身后走來,陳煥棠遲遲沒回頭,那是他女友。
方思純見陳煥棠不回頭,拍拍他胳膊,“思純,你的小女友來了。”
兩個男孩同時轉(zhuǎn)過身,女孩大吃一驚,一時沒分清誰是方思純。瞧瞧左邊,又瞧瞧右邊,心里忽然害怕起來,“思純,你不要嚇我。”
方思純按兵不動。陳煥棠終于朝她走過去,“這是我弟弟,方……陳煥棠。”
粗心的女孩子沒有聽見那個方字,禮貌地向方思純問好,越看他越覺得眼熟,終于想起來是個名人。
陳煥棠將她往懷里摁,忙說她認錯了。方思純笑笑,“你媳婦眼神不錯呀!”
一時大呼小叫。
“搶走了你的名字又怎樣,搶走你的人生又怎樣,我還不是比你做得好!”
04 ? ?原位
從大二開始,方思純陸陸續(xù)續(xù)接外面的廣告,走秀,大三的時候參演電視劇,畢業(yè)后兩年,開始自編自導(dǎo)。
他同時還是一位歌手。據(jù)說今年春晚表演會有他,沒想出了這種事。紅顏薄命。
舞臺有兩米多高,升降臺再高出一米。他臉朝下栽下去了。據(jù)搶救的醫(yī)生說,臨死之前他不停地叫著自己的名字,直到血液流盡。
任誰也不會將陳煥棠當做女人的姓名。葬禮是方父一手操辦的,老人悲痛難抑,身邊有位年輕男子一直扶著他。
那人長得很像陳煥棠,據(jù)說是方父的養(yǎng)子。眉眼與陳煥棠非常相似。
細看還是不像的,那下巴有些瘦。
冬夜。方思純的影迷聚在小區(qū)門口。煙花只能在廣場上放,一群影迷舉著“陳煥棠”三個字久久不愿離去。
“你看,那都是你的名字呢。”方思純叼著煙,奢侈地抽上一口。經(jīng)紀人禁他煙,只能從陳煥棠手里蹭一兩支。
“不是吧,棠棠,十塊錢的煙你也抽?”方思純呷一口,快活地瞇了瞇眼,“其實這樣挺累的,不如換回來?”
陳煥棠大概沒聽見他說話,拉上了窗簾就坐在客廳里打游戲。啟蒙得太晚,和女友分手后才染上了這癮。
分手的起因就是陳煥棠出演的男主角對女主角太好了,她覺得自己配不上他。
在愛里哪能自卑呢。
方思純在他身邊坐下來,看著屏幕上一個玩家接一個玩家被滅掉,搖搖頭,“棠棠,你真慫。失個戀就打游戲。找我呀,分分鐘給你約個迷妹來。”
“住口!”陳煥棠瞪著方思純,“我不介意你用我的名字,我也不介意你勾引過她,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方思純咬著煙蒂,冰冷地問他,“棠棠,你愛過我嗎?”
陳煥棠臉色青紫。
吵得挺兇。方思純砸了水缸,陳煥棠掀了桌子。鐘點工來打掃時還以為夫妻打架來著。
兩個月沒說話,各自忙工作去了。新片該宣傳的宣傳,項目該啟動的啟動,方思純頻繁走通告,籌辦演唱會,陳煥棠頻繁飛南非,逐項落實項目進展。
05 ? ?尾聲
死亡的消息來得突然。一首歌剛唱到高潮,一個高音剛吐出一半,一場戲剛演到中途,就落幕了。
陳煥棠看著自己的名字鐫刻在墓碑上,看著自己的名字被埋葬,看著人們念著自己的名字哀悼著一個真名叫方思純的人。
潮濕的天空春雷陣陣。牧師念著悼詞,聽到大學(xué)那一節(jié),陳煥棠輕輕閉上眼。山崗上微風(fēng)陣陣,紛紛的潤雨撫摸著臉頰,遠處傳來海浪拍岸的聲響。
兩陣悶雷過后,陰雨的天空終于破晴。金色的陽光照耀在紅木棺槨上,像是天國眷顧的神光。
牧師輕輕握住方父的手,喃喃道,他一定是個好孩子。方父泣不成聲,一直在點頭。
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你看,地平線。
陳煥棠努力地睜開眼,陰云裂開一道細縫,露出湛藍的天空。大海往深處遠去,拖住那金色的掃帚,逝去的亡靈往另一個世界去了。
這次他的眼睛不再感到刺痛。
這次他的心臟不再感到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