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畢業之前，我只喝過三次汽水，每一次都讓我記憶深刻，但是相對而言，還是第一次喝汽水更刻骨銘心。
第一次喝到汽水是在小學二年級，小時候家里好窮，毫不夸張地說，我媽媽當時炒一年菜用掉的油也超不過10斤，每年吃肉只有兩三次，而且必有兩次是發生在過年和元宵節。這樣的經濟條件，哪里供得起我喝汽水。好在那時候窮的也不只是我家，村里大部分家庭都不富裕，那時候一瓶汽水也是3塊錢，但是人們在外忙碌一天工資卻只有30-40塊。所以，像我一樣喝不起汽水的小孩子們中間，很自然地就流行起一種叫做“辣椒水”的飲料，我們也管它叫“假汽水”，因為里面并沒有“汽”。
現在回想起來，那熱辣辣的味道仿佛還在口腔里回蕩。“辣椒水”做起來十分簡單，把方便面里的調料包省下來，倒進溫水里就成了，喝起來咸咸的帶些辣味，味道居然還不錯。因為方便面也是奢侈品，調料包很難收集到，所以當時誰手里如果能有一瓶“辣椒水”，絕對會有一堆孩子圍著他稱兄道弟。然而一個班30多個人，總有那么一兩個“有錢的孩子”可以喝到真正的汽水，和真正的汽水比起來，“辣椒水”還是差了不止一個檔次。每次看到他們捧著汽水瓶子，大口大口往下咽的時候，我的喉結也會跟著一上一下地聳動。有一次竟然看呆了，對方發現了我，他一邊抹著嘴一邊輕蔑地對著我笑，眉毛一揚，不懷好意地問我說：“想喝嗎？”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我厭惡地扭過了頭，心中說不出地難過，口上還不服氣：“誰稀罕啊，想喝的話我自己會買的。”
那句話并不完全是吹牛，雖然當時家里不富裕，但是農忙時節，小小的我會跟著奶奶去田里撿拾麥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到了中午，大人小孩都又累又熱，爸爸就會給我錢讓我替大家買雪糕來吃。當時雪糕5毛錢一塊，味道比現在動輒幾元一塊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還記得我當時最喜歡吃的是一種“香草”牌子的雪糕，雖然現在也還有，但是味道大不如前了。面對這樣廉價又好味道的誘惑，我通常是抵擋不住的，但是偶爾也會用極大的毅力，忍住口里的干渴和腸胃的呼喚，謊稱自己在路上就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偷偷省下5毛錢，看著大人們吃的津津有味，我的心里五味俱全。那一個個5毛錢都被我放在了書包最內層一個小包里，從未動用過，粗粗算來，也足夠買一瓶汽水了。
我已經下定了決心，今天一定要喝到一瓶真正的汽水。
那天中午我很快就吃完了午飯，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叫上鄰家小伙伴一起上學，而是自己一個人直奔小賣鋪。老遠就看到那個白白胖胖招人喜愛的冰柜，我氣喘吁吁地對老板說：“老板，來一瓶汽水。”一邊從書包里拿錢出來。
老板卻問我：“你想買哪種汽水啊？”
我一下子愣住了。沒錯，雖然我想喝汽水很久了，卻不光不知道汽水的味道，連汽水有哪些牌子也并不清楚。
我漲紅了臉，略顯底氣不足地說：“隨便哪個都行，我太渴了。”
“你自己拿吧。”老板說著就打開了冰柜門。
我踮起腳尖伸頭進去，哇，那里真是一個奇妙的世界，一大堆五顏六色的汽水瓶子安安靜靜地躺在那里，周圍氤氳著時隱時現的冷氣，每一個造型奇特的瓶子看起來都充滿了吸引力，上面寫著蘋果味、橘子味、檸檬味好多種味道，把我眼都看花了。
那是我到那時為止見過最美的風景，那一刻，我仿佛得到了全世界。
第一次買汽水，不知道是緊張還是興奮手都要抽筋，來不及仔細挑選，反正都沒喝過，隨便抓了一個綠色的瓶子，付了錢就跑回了學校。
離上課還早著呢，校園里空蕩蕩的，正合我意，我一路跑到教學樓后的一個小胡同里，做賊似的四下張望，確認一個人都沒有后才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從書包中取出汽水瓶子，端詳起來。買的時候太過慌張，連牌子都沒看清楚，現在終于能安靜地享受一下只屬于自己的美好時光了。
端詳了老半天我才小心地擰開了蓋子，慢慢放完瓶中的氣體，那種聲音我太熟悉了，那些“有錢的孩子”每次喝汽水都要猛地擰開蓋子，發出夸張的氣流聲，然后享受那份萬眾矚目的感覺。我不需要這個，我只要能喝到汽水就心滿意足了。然而我并不舍得像他們一樣大口大口地去喝，我先是輕輕抿了一小口，小到僅夠潤濕我的雙唇，這樣是很難體味出汽水真正的滋味的，反復幾次后，終于下定決心猛喝了一大口，然后含在嘴里，徐徐地往肚子里咽，仔細體味那份冰涼和酸甜。無需閉上眼，我就能感受到一股涼涼的、甜甜的仿佛帶電的液體越過喉嚨，穿過食道，歡快地鉆進我的胃里，刺激的我全身毛孔都收縮起來，最后嘴里只留下一股麻麻的感覺，心里則是多到快溢出來的滿足，那種感覺，時至今日我還記憶猶新。
估摸著也快上課了，我擰緊了蓋子，看了一眼汽水瓶子，還有幾乎一整瓶，那所謂的一大口，說到底還是不舍得放開膽子喝，生怕一口就吞沒了。我又小心翼翼地把汽水瓶子塞回書包里，回到教室，埋頭寫起了作業。
那一整個下午我都沉浸在喝到汽水的滿足感中，即使后來因為拋棄小伙伴而被埋怨都沒有一點難過。
下午放學后，我背著書包回到家，媽媽在廚房做飯，我悄悄溜進院子，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打算一口氣把剩下的汽水喝完。說實話，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這么珍貴的汽水，即使是自己的小伙伴，我也是不舍得分給他們喝的，所以一整個下午雖然心里念念不忘，但始終不敢把汽水拿出來，爸爸媽媽也是不能讓他們知道的，畢竟當時的我是沒有零花錢的，壓歲錢也只是做個樣子，收到的當天肯定就被收回去了，所以我并沒有什么積蓄，若是讓爸爸媽媽發現了，肯定會質問我錢的來源，那就不好解釋了，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一個人偷偷喝掉。
我又一次小心地擰開了瓶蓋，這次只發出了很小的氣流聲，我望了望廚房，“叮叮當當”全是勺子和鐵鍋的碰撞聲，媽媽完全沒有發現。時間有限，我抓起瓶子就朝肚子里一陣猛灌，不曾想，只剛兩三口就被噎得停了下來，打了一個長長的嗝。也正是這個時間，我突然想到，好不容易買了一瓶汽水，就這么被喝光太可惜了，看看瓶子還剩下不少，想必灌點水進去，味道也是一樣的。
我當即就對自己的“聰明才智”刮目相看，立刻跑到井邊，打了一桶水上來，用小瓢慢慢灌進汽水瓶子，直至灌滿，嘗了一口，感覺十分滿意，雖然味道淡了一點，但是口味還是不錯的，還是那么甜甜麻麻的，最重要的是，瓶子又重新變得滿滿的了，我好像買到了一瓶永遠喝不完的汽水，高興之余，我又猛灌了幾口。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用想了，我就蹲在井邊，邊喝邊往瓶子里灌水，汽水味道越來越淡，但是我每次都是只喝一點就開始灌水，所以這個變化并不怎么明顯，再加上我后來又放了點糖進去，所以一直都覺得味道挺好的，喝到最后實在喝不下了還剩下半瓶左右，我藏在了床下邊，留著準備明天繼續喝。
只是，天不遂人愿，那天晚上我喝生水太多了，一口飯都沒有吃，晚上又著了涼，當天夜里就拉起了肚子，一晚上跑廁所7、8趟，最后發起高燒，整個人都不清醒了，可把爸爸媽媽嚇壞了，爸爸披了衣服抱起我就往村里診所跑，媽媽在后邊跟著，焦急地問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該吃的東西。看著爸爸媽媽的表情，我也嚇壞了，迷迷糊糊中，道出了事情的原委。我怕媽媽打我，不僅解釋了錢的來源，還裝模作樣想擠出兩滴眼淚，可是那晚上實在脫水嚴重，眼淚死活出不來，倒是媽媽先哭了，她再也不問我了，就只是跟在后面一邊抽泣一邊流眼淚，爸爸也沉默了，直到我在醫生那里打完針回到家，爸爸再也沒說一句話。
就這樣，那天我只買了一瓶汽水，卻喝下了3瓶生水，即使后來因此生了病打了針，也沒舍得扔掉那剩下的半瓶子味道已經很淡了的汽水，只是我也不敢繼續喝下去了。幾天后那瓶汽水被我爸爸發現丟掉了，我還有點心痛，心里總覺得早知道就少灌點涼水一口氣喝完了，這下還是浪費了不少。
病好了以后，爸爸問我：“還想喝汽水嗎，想的話爸爸給你買一瓶，但是記住不要再往里面灌水了。”
我看了看他臟臟破破的衣服，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居然毫不猶豫地說：“不想喝。”
媽媽在一旁逗我：“真的不喝嗎，這次不喝，下次就沒有機會了哦。”
我還是搖了搖頭。
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那瓶汽水是什么牌子，依然記得喝到第一口汽水時那份美妙的感覺，也依然記得那晚媽媽痛哭流涕的表情，當時覺得媽媽是因為自己不爭氣給氣哭了，心里是充滿愧疚的。現在想起來，不知怎么的，鼻頭酸酸的，眼淚忍不住就想往外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