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相信每個人的答案都會不一樣。
但相同的是,曾經許多你認為最痛苦的,多年之后,多半已會被時光的巨浪卷走,全沒有一點痕跡。
就像蘇大學士所說的,“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痹跉q月的長河里它們已經越飄越遠,淡成水的顏色,消融在流水里。
而那些真正痛過的,任憑時光之水怎樣沖刷,也不會消失。它們只是消失在水面,成為了暗礁,讓你誤以為不在,但一旦潮水退盡,就會完全的裸露出來,單單是看一眼,所有曾經的痛就會蘇醒,甚至比從前還要兇猛。
他,王獻之,烏衣子弟,世胄貴族,書法與父親王羲之不分軒輊,風流為一時之冠,瀟灑才情可說是名揚天下。這樣含著金湯匙出生的貴公子當不會有這樣的痛苦吧?
錯!天地為爐,造化為工。在天地這個大爐子里,隨著造化的鏟子翻弄,被炙烤,被燃燒,是我們每個人的命運。在這一點上,沒有誰會是例外,帝王將相,販夫走卒莫不如此。
《世說新語》中記載:
王子敬病篤,道家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有馀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 ? ?
獻之病重,家人請來道士為他祈福,按照道家的規矩,向上天上表祈求的時候,應該坦誠自己所犯的錯。道人就問他有什么特別的過失嗎。
特別的過失?有嗎?
他也這樣問自己。自己一生于名利淡泊,哪里和他人計較過什么,既然沒有什么爭端,何來過失呢?
心里面又滑過那個人的影子,“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如果要說有什么過失,對不住的只是她了!
這種情緒稍不注意在心里就會翻成江海,但這一次他終于不再隱藏了,雖然在嘴里只是那么淡淡的一句,“哪里有什么事?除了和郗家離婚。”
說完就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卻沒有看到身邊自己的妻子——新安公主已經黯然淚下。
這么多年過去,縱使公主深愛,甚至贊成他再娶嬌俏的桃葉為妾,縱使他為桃葉寫下了那樣熱情的句子: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也不能抹去他對伊人的那份愧疚和憐惜。
如今在這個毫無眷戀的世界離開,將要與伊人泉下相逢,他反而有一種將要歸去的安心。
這一段短短的文字,記錄了他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一個令人斷腸的愛情故事。而細究根源,我們只能嗟嘆一句:都是粉絲惹的禍!懷璧其罪,害了他的,竟然只是他的卓然不群!世人都知道他的父親王羲之灑脫超然,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的“高邁不羈”更在其父之上。以至自負的桓玄(大將軍桓溫之子)都時不時拿自己和他比較,渴望得到肯定的答案。
桓玄為太傅,大會,朝臣畢集。坐裁竟,問王楨之曰:“我何如卿第七叔?”于時賓客為之咽氣。王徐徐答曰:“亡叔是一時之標,公是千載之英?!币蛔鴼g然。?
在《世說新語》里,桓玄的少年偶像就是王獻之,有一次桓玄大宴賓客,當著在座的朝臣,他忍不住問王獻之之侄王楨之,“我和你的七叔相比怎么樣?”
滿座賓客頓時為之屏息,誰都知道桓玄的驕縱脾性,為人的暴虐。王楨之卻不卑不亢,從容作答,“家叔是當代的楷模,您是千載的英雄!”眾人為之一松,這才滿座歡然。
或許是不自信,同樣的問題,桓玄又拿來問王獻之的外甥劉瑾。劉瑾的回答也堪稱經典:楂梨橘柚,各有其美。
即使面對權勢的脅迫,他們也不愿意對自己的親人有一絲詆毀。因為在他們的心里,他就像天上的皎皎孤月,高潔出塵。
桓玄和王獻之相比,誰更軒邈?有此一問,已有答案,真正智慧的人又怎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即使這兩個人沒有這種機智,說出違心的話,難道人們就相信了嗎?自己就相信了嗎?其實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和偶像的距離是——天上人間。
像桓玄這樣愛自己的偶像,希望有一天能超過他,這樣的想法是每個少年都會有的,我們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但作為一個女子一定要嫁給自己的偶像呢?而且是在自己的偶像已有佳偶的前提下?
我們可能要說,這太瘋狂了吧?
可是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接受這樣瘋狂的荒謬的愛!因為愛他的不是別人,而是當朝皇帝的妹妹——新安公主。
書法玄妙,舉止飄逸,無論身在朝堂,還是彈嘯竹林,生性傲然而又超然的他一直是世家女子仰望的月亮。即使在深宮之中,新安公主也時時注意著他的消息。只是作為皇帝的女兒,婚姻比平常人更多一分不自由,她們的婚嫁往往是皇家的政治需要。
在這種情況下她被迫嫁給了桓溫的次子桓濟。桓濟后來事敗被流放,她反而得到了解脫,重獲自由。當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的時候,她再也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我一定要嫁給王子敬!”
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以皇家的名義下旨,讓王子敬休妻娶她。愛情已經讓她發了狂,她沒有想到自己的天堂鑄造的卻是王獻之的地獄。
“郗家小姐能給他的,我能!郗家小姐不能給的,我也能!”她驕傲地想,“當他仕途顯達的時候,他會知道我才是最適合他的那一個!”
可是她卻從沒有想過,功名于所愛的那個人而言,只是浮云!一向清簡倨傲的王獻之對于仕進從來都是淡漠的,他更不想借助什么攀緣而上。他是精神獨立的大樹,不是藤蘿。
旨意傳到王家,他和妻子郗道茂對坐無言,漸漸愁煎迫。
他深愛著自己的妻子。青梅竹馬,一起成長起來的表姐郗道茂很早就是他的摯愛。當年請父親去向表姐提親的那一刻,他至今記得。父親也為這雙小兒女的相愛開心不已,當即就草書一封,向郗家提親。
中郎女頗有所向不?今時婚對,自不可復得。仆往意,君頗論不?大都比亦當在君耶!
中郎之女有中意的對象嗎?現在正是婚嫁的好時候啊,失去了就再也不能夠了!我以前與您談的那些想法,您向中郎談過沒有?此事成否,您的意見很重要啊。
原來父親早已屬意表姐了,在這之先已經和大舅舅郗愔談過此事,只是從沒有和自己說起過而已。
帶著雙方家人美好的祝福,兩個人走到了一起,十余年來,相同的志趣,彼此的情意,讓他們一起行在山陰道上,看山川自相映發,遠離塵世的喧囂,活出了神仙眷侶的模樣。
而今一道詔書卻要將兩個相愛的人分開嗎?是不是從前太過幸福,招致了蒼天的妒忌?
他看著妻子清瘦的面頰,心里一陣陣抽搐。近幾年,妻子喪父,喪女,連逢不幸,如果再失去自己的庇護,這個世界上還有誰來疼她?
他絕不能讓妻子失去自己,因為失去了自己,妻子就失去了全部。
為此他自炙雙足,不惜落下終生的殘疾,委婉而堅決地向當朝表達自己的態度?!拔沂且粋€殘疾的人了!皇家的女兒總不會嫁給一個殘廢之人吧!”他想,覺得自己的殘軀已不合皇家招婿的規矩了,公主當會改變心意,而自己總算可以庇護心愛的妻子了。
消息傳到宮里,宮里放出的話卻是:
“子敬即使殘疾,我也要嫁給她!我只愛他,無論是殘疾的他,還是健全的他!”
怎么辦?繼續抗爭嗎?世交謝安來府曉以利害,語重心長。“子敬,我們每個人其實都不是一個人,你的舉動,實際上牽連著整個王家啊?!?/p>
他怔住了。
如果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家族受損的基礎上,這幸福也就變了滋味;可是如果為了家族的利益,讓妻子這樣的一個孤女子承受著這樣的欺凌,她何其無辜!
郗道茂什么也沒有說,默默地打好包裹,悄悄地離開了王家。怎么能夠因為自己讓他再受傷害呢?他可以為我賭上自己的雙足,那么我就能為他犧牲掉我的生命,甚至愛情!
自此,一別音容兩渺茫。
再見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怕也如蘇軾的句子,“見了又休還似夢,坐來雖近遠如天?!?/p>
新安公主心愿得償,滿心歡喜。自知自己這樣做,讓心愛的人遭受了痛苦,刻意補償的她,打疊起千樣的溫柔,曲意以對。她自信以自己的溫柔小心一定能換回愛人的心。
而出身高貴的他,對女子一向彬彬有禮。面對曲意逢迎的公主,他只有禮敬有加。一時之間,夫妻之間倒是相敬如賓。
可是他的心里卻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現今只能寄住在伯父家的前妻,想著她父母俱亡的哀苦無告,心里就悲苦難抑。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從分開的那一天起,人生就已經了無樂趣。后世流傳著他寫給伊人的這樣的書信。
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嗖槐M觸額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足,以之偕老,豈謂乖別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無已,唯當絕氣耳。
我本想執子之手同你快樂一生,奈何人世間,難逃避命運。而今再也不能朝夕相見,想起來就悲傷不已。這樣的痛苦,恐怕要到生命的終盡了吧?
在這些書信里,他一直像小時候那樣,叫她“姐姐”,稱呼從未改變,一如他對她的依戀。
不久,郗道茂郁郁而終。此情可待成追憶!這成了他胸口永遠的痛。
而今他將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心里念念不忘的竟然還只是她!新安公主終于明白,他想要的,自己永遠給不了,因為他想要的只是她,而不是自己,更不是自己所能給的塵世的榮耀。
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