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人說,這山上有一只小巧的靈物,它有著短喙短尾。在地上時,不同于多數的鳥類一蹦一跳,而是走著跑著。遇見了山泉便飲上幾口,看見了果子便啄上幾嘴。它的羽毛光鮮亮麗,更吸引人的是渾身金色,仿佛是金箔貼了上去。扇動翅膀時,被陽光一照下只見一道金光,它便飛走不見了。于是,那時的老人們都覺得這鳥是圣物,是山中神靈的愛寵,稱呼它為“金光鳥”。
祖上有人說在村子的家族中,有一家的庶子上山砍竹摘果,意外地碰見了金光鳥。他把果子全放在地上,退了幾步,恭敬地守候在原地。金光鳥吃了一個果子后便飛走了,留下一根金燦燦的羽毛。那個庶子撿到后一直戴在身上。以前他總是不受人待見,家里沒了母親,兄長欺負虐待他,父親又是個酒鬼,平時不怎理會兩兄弟倆。但自從有了這根金羽后,兄長在山里失了足,變成了癱瘓。父親竟大受打擊,把酒壇子全砸碎,再也不碰酒了。這個庶子盡心照顧兄長,兄長心里又感激又懊悔。這個庶子成了遠近有名的孝子,隨后又考了功名,出了這小山村。自那以后的老人們都告誡兒孫,每逢上山前都要包好一兩個果子或糕點,遇見了金光鳥,把果子或飯團擺在地上,退步靜候,金光鳥若是食用了,那便是得到了神明庇佑,日后肯定有好報。
時光匆匆,村子中的許多老人先后逝去,但他們都在生時把故事講給了兒孫們。而如今的諸多年輕,早已忘記了曾經這傳奇的故事,一心在城市中闖蕩,奔波于車水馬龍間。孝順的本事人把家置在城里,一家子接到城中享福。還有些個在城中混得一般的,逢年過節也帶著些稀罕的玩意兒送給侄子侄女兒。村子中的所有人都似乎忘了身后的大山,心中總是思索著怎么去城里過活。
但山子的爹就從沒有忘記這個祖輩傳下來的教誨。每年正月二十,山子的爹都會起個大早,做好準備,攜著籃子去山上的竹林里。今年也不例外。到了竹林里,他把籃子放下,遮布一揭,三個冒著熱氣的米團現了出來。米團上撒著些芝麻,點綴著一顆紅棗,看著就令人嘴饞。他把米團取出來放在帶來的油紙上,隨后便提著籃子回去了。
原本的習俗是一年內要有春夏秋冬四次,而且還要在旁邊靜候一天。但是除了那個不知是哪家幾代先祖的庶子外,再也沒人見到過金光鳥,人們也漸漸失去了耐性,一年四次改為一年兩次,兩次又變成一次。一天的靜候也改為供上食物便可以走了。到了現在,也沒有幾家人能嚴格遵守了,年輕人們更是暗地里笑這些老人們迷信。
如今,也就只有山子的爹一直這么做了。村里的年輕人打牌時,都拿著這件事笑話山子。
“山子,你爹又給山神爺上供了?還用買來的賊貴的江米?”鄰居家的信子叼著煙,打出一張紅心六。
“要你管得著?我爹愛干啥干啥!”山子不耐煩地喝了口啤酒,甩出張老K。
“得,好不容易培養出個大學生,家里搞封建迷信,別被人知道了抓起來。”鄰村的桐子笑著擺手道。
“你懂個屁!還以為啥年代了。這叫信仰,懂不?是不是,山子?”信子大笑道。
“滾,滾,滾。”山子皺著眉頭,思量著打出什么牌。
“山子,去上海后你還回來嗎?”一直只是在旁邊含笑的呂子突然問道。
山子沉默了,不知說什么是好,又喝了一口啤酒。
“你以為都跟你一樣啊,山子那是做大事的人。你看你爹當個村長,為山子考上大學樂了多少天。山子,去了上海就別回來了,這種山溝溝,老子也待膩了,啥時候也出去闖蕩闖蕩。到時候你可得幫扶著哥們兒我?!毙抛优闹阶拥募绨?,笑嘻嘻道。
“起碼也得在城里住下,把家里人安置過去。你爹為你上學起早貪黑地操心著,你也得為他考慮不是?!眳巫觿冎ㄉ掏痰卣f著。
“先去想著你爹給你尋的媳婦兒吧!”桐子看著呂子笑道。
山子把瓶子里的酒一口喝完,心里也是百感交集。終于要徹底跟這里說再見了,以后要在外面好好立足腳跟,把家里人接出這窮鄉僻壤。這些伙伴怕是以后再難見幾面了。隨它去吧,天下沒不散的宴席。
幾個星期后的早上,山子的爹又上山了一趟,回到家時,山子已經背上包袱,踏上了去上海的征途。山子的娘擦了把眼淚,繼續編竹籮去了。雞舍的雞精神地在圈子里跳來跳去,看門的老狗打了個噴嚏,趴在門口曬著太陽。山子的爹回頭看了看山上的竹林,慢慢扛起鏟子走向花生地。
剛離開村子時,山子時常來信。那時的村長,也就是呂子他爹,一溜煙小跑過來給山子的爹報信。山子的爹兩口子不識字,村長就叼著煙槍,一字一字地念著。有時候是好消息,像是山子獲獎學金啦,談戀愛啦,過年的車票買好啦。村長連笑帶評,叭叭地說個不停,山子的娘聽了也是笑得合不攏嘴。有時候是壞消息,比如說分手啦,學校里有人排擠他啊,甚至有次來信說自己想回去了,氣得村長把煙槍都摔折了,當晚寫了三張紙的信責怪他輕易說這種放棄的話,之后又安慰他堅持下去。后面又附上山子的娘帶著淚的哭訴,讓山子千萬別想不開,哪怕是再難的坎兒,總有過去的時候。
山子的爹卻總是在一旁剝著花生,或者就抽著煙,一句話也不說,表情還是很平靜,不時望望窗戶外大山里的竹林。
隨后的三四年,山子很少來信了。工作忙,甚至已經兩年沒回過家了。山子的娘不時想到村里跟兒子同年齡的年輕人都早結婚生子了,山子卻連女朋友都沒個動靜了,焦急地跟山子的爹商量。
“村里人是村里人,外頭人是外頭人。規矩不一樣,咋過活也不一樣。急啥?!鄙阶拥牡€是一臉平靜,望了望那片竹林。
快到年下了。家家戶戶開始忙活著過年送禮物,串親戚。山子的爹這兩口子也開始準備吃食,準備招待串門的鄰居和朋友。
正月二十,山子的娘早早起來,把準備好的小米糕蒸上。山子的爹裹上幾層衣裳,提好了竹籃。小米糕蒸好了。山子的娘從身邊的塑料袋中捏了一撮兒葡萄干撒在小米糕上。
“你在蒸之前就該把這些撒上的?!鄙阶拥牡执г诖笠滦渲?,籃子已經挎在左臂上。
“有啥大不了,反正最后不都得供上去。軟和兒一點兒,硬一點兒沒啥的?!鄙阶拥哪镟洁熘?。嫁給這個男人之前,她只聽說這人平時雖然不愛說話,但是老實厚道,干活賣力,是個靠得住的本分人。嫁來后也發現這個男人什么都好,就是這個儀式他怎么也不肯放棄。無論當年收成如何,他都會取出些糧食供上。
“指不定被哪只野貓叼走吃了。”山子的娘心里一直這樣反復地說著。但是二十多年過去了,山子的娘也習慣了每年準備一次供品。反正現在日子好了,不必再為吃喝發愁了。
山子的爹移開頂門柱,拔出門閂,撥開厚厚的綿簾,雪從天上飄進門內。
“今年說不定又是場大雪,要封山了吧?!鄙阶拥哪锵蚧馉t里遞著柴火道。
山子的爹點了點頭,鉆過綿簾出門了。
路上還沒有積雪,看來也是剛下沒多久。但是雪的勢頭很足,看來不用半天,這幾座小村子就可以和外界完全隔離了。
山子的爹哈了一口白氣,慢慢地走向竹林。這片竹林的面積在一點點縮小,也越來越顯得蕭索。山子的爹照常尋到之前認定的那塊兒平地,把供品放在地上。
他拾起籃子,扭轉身子便看到了山下的村莊。村民們都已起床做飯,炊煙在房子上飄飄蕩蕩。雪積在衰敗的竹枝上,嘩啦一聲落了下來。山子的爹撿了塊兒干凈地方,拍了拍積雪,把大衣下擺一壓,坐了上去。籃子里還放著他抽了好多日子的煙槍,他順手抄了起來。然而,他好像想起來什么,慢慢地把煙槍放了回去。在大衣兜里搜翻了一會兒,掏出一個打火機和一盒香煙。村里除了他和村長,已經沒人抽煙槍了。這盒煙還是村長送給他的,說是呂子買的一提子。自己剛開始也抽不慣,抽煙槍的這哥倆兒都學著抽卷煙吧。
“咳!”山子爹還是剛抽卷煙,一個不留意,竟把自己嗆到了。他咳嗽了好幾聲,鼻涕眼淚都溜了出來。
一回頭,便看見了它。
它還是那樣,繞著米糕走來走去,伸出腦袋啄了啄葡萄干,又嘗了嘗小米糕。四五嘴后,小腦袋扭頭看見了山子的爹,便偏了一下頭,隨后就呆呆地看著他。它的羽毛在陽光下還是那么金黃耀眼,藍色的眼珠就像是寶石一樣精致。但當山子的爹剛要去仔細看時,它呼啦一聲便飛走了。
山子的爹回想起二十五歲時上山第一次遇到它的情景。那時候山子剛生下來,大夫說這個孩子身子弱,怕是難撐一年。山子的娘哭得死去活來,本就剛生下孩子,這么一打擊下也生了場大病。村長托關系,找車子把娘倆兒送到鎮上的醫院。山子的爹一個人在家發愁,到了二十,爺爺講過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被回憶起。無心吃飯的他揣了一塊饅頭就上山了。他想著如果娘倆兒都沒了,自己也沒什么意思了,就在山上了斷算了。在竹林里,他和以前一樣,照著爺爺所說的那樣擺上饅頭,待在旁邊。但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他拾起饅頭,委屈的淚水流了出來,打濕了干巴巴的饅頭。煩上心頭,他倚著旁邊最粗壯的一根竹子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被甩在一邊的饅頭旁邊,那個傳說中的靈物正在啄食著貢品。山子的爹像是遇到了救星,眼淚嘩地流了出來,跪在地上朝它磕頭。等他抬起頭的時候,金光鳥已經不在了,只留下被啄食的饅頭,沒有一根金羽毛。
第二天,村長趕忙來到家里敲門,歡天喜地地通知他山子身子沒有事情,那個大夫是個不入流的江湖郎中,今早村長就派村里的爺們兒把他趕出去了。山子的娘一聽孩子沒有事情,心結一打開下,病沒幾天就好了,沒過多久就抱著孩子回來了。
這是第二次了,山子的爹卻沒什么反應。他起身拍了拍衣服,看了看地上,依舊沒有什么金羽毛。把煙頭用雪浸滅后,提起籃子轉身下山了。
山路被村長帶人修過,比二十多年前的舒坦太多了。沿著山路一直下去,經過幾塊兒田地,第一戶便是山子的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
快要到門口兒了,山子的爹又掏出煙槍,劃著火柴抽了起來。剛抽了兩口,突然停了下來。
一個穿著大衣的人在院子里踱來踱去,看了看雞舍,又抬頭看了看房頂。身后還跟著自家的小狗兒,搖著尾巴緊隨著。
山子的爹加緊了腳步,腳步聲引起了那人的注意,那人趕忙把身子扭了過來。這人從衣著打扮上看起來精神抖擻的樣子。但是臉上垂著重重的眼袋,黑眼圈也很明顯,眼睛里更是夾雜著疲勞和辛酸。
“爹,我回來過年啦?!?/p>
“嗯。”
“又上山了?”
“嗯。”
山子笑著,但這種笑,他爹看得出來,是經歷過滄桑后的苦笑。
“進屋吧,見你娘了沒?”
“見啦。她說你上山啦,我就出來活動活動。”山子跺跺腳,掀開綿簾讓爹先進屋后,把簾子落了下來。那只小狗趁著一個孔隙也鉆進暖和的屋內。
兩年沒見,山子變了,跟之前那個窩在桌前看書的愣頭小子的確不一樣了。他雖然穿著大衣,但看得出來他瘦了,也高了。頭發沒有以前那么長了,甚至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有幾根白頭發了。胡子刮得很干凈,穿得很干練的樣子,但是山子的眼睛里包含著與這些東西不相配的疲憊和頹喪。
“咋了?”山子的爹把煙槍頭在爐子上磕了幾磕,又填上煙草道,“今年得空了?”
“咋?孩子回來過年還不正常啦?”山子的娘笑著從里屋走出來,手里托著一件棉襖,“山子,來,這是給你做好的。好不容易回來過年,到城里穿上,不比那些工廠里做的暖和舒坦?”
山子連聲哎哎,笑著脫下大衣,穿上了花花綠綠的棉襖。
山子的爹什么也沒再多說,只是一個勁地抽著煙,背對著山子,看著窗子外已經被皚皚白雪覆蓋的大山。風吹了過來,蕭蕭聲下,這座大山宣告著自我封閉的開始,任何生靈都不該去破壞這份靜謐。這幅景象實在讓人困乏地很,想要和大山一起冬眠下去。
“我們公司最近不景氣了?!鄙阶咏K于開口了。
“哦,不景氣吧。那你要回來跟我忙農活嗎?”山子的爹舔了舔嘴唇道。
“沒有。還沒到失業的程度。公司是做旅游業的,說要到咱們山這里來發展一下。”
“旅游?”山子的爹把煙槍放下,轉身詫異道,“這山溝溝搞什么旅游啊?”
“不是有那個?!鄙阶咏Y巴道,“有金光鳥嘛。”
火爐里的火星輕聲地“啪啪”迸射。小狗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伸懶腰,繼續趴在火爐旁邊取暖。
“哦?!鄙阶拥牡酃庀蛳乱粧撸D過身子,繼續看著大山。
“這不是好事情嗎?”山子的娘高興道,“你看看這個山村子要啥沒啥。山路又不好修,這幾年也就往這里修了幾里地。縣鎮里面又掏不出錢。這樣子下,村子里的人富起來了,縣里還不得給咱們修路到村里?”
“就是這么說嘛,娘。”山子樂道,“我們公司的老總一家還專門跟我一塊兒回來啦,現在住在呂子家呢,村長正跟著他談著呢?!?/p>
“那這不是個好機會嗎?他爹,搭把手,咱們今天多做點兒好吃的,再打掃打掃。山子,晚上讓你老總一家過來吃飯。你這次在公司里立了大功,肯定得升你上去啊?!?/p>
山子的爹默默站起身來,說了聲,“燈泡暗了,我去小賣部買個新的,亮堂?!彪S后就掀開簾子出門了。
晚上,山子家做了一席飯菜。山子帶來了在市里買的好酒,給每個人都斟上。
這個小屋子頓時有了過年團圓的氣氛。村長、呂子也帶著酒和熟食過來坐席。
與山子的爹想象中的資本家不太一樣,這個老總沒有挺著的大肚子,也沒有賊眉鼠眼的眼睛。只是有著生意人慣常的微笑掛在臉上,顯得十分親近。他的老婆也沒濃妝艷抹,很苗條,一看就是下不了地的。那個小兒子也不坐在位子上,只是看著火爐里的火旺旺地燃燒著,也許從沒看見過這樣原始的取暖方式吧。
山子的眼睛閃著精神,給老總斟上一杯后又給村長斟上一杯,說了些有的沒的的客套話。大家都客氣地相互問候。只有山子爹一聲不吭,只是在那里喝著果汁,因為他戒酒。
酒過三巡,那個老總和村長談得十分歡洽。
“老哥,我也是村子里出來的。你看看,現在混的也不錯吧。年輕人要多敢去外面的世界闖蕩,我看小呂就挺不錯,跟著小山,在城里過日子多快活啊?!?/p>
“不行,不行?!贝彘L赤著臉笑道,“我這個兒子沒出息,比不上小山。在村子里待一輩子也就是他的命了。”
呂子尷尬地笑著,之后聽著山子夸著自己,低頭喝了一杯酒。
“我說,這個金光鳥,真的就是個傳說還是真的事?”那個老總倚著椅子道,“就沒有人見過?”
“祖上傳下來的故事,誰知道呢?!贝彘L夾了塊兒花生醉醺醺地回道。
山子的爹終于站起身來,穿上大衣,掀起簾子,打了聲招呼后去上廁所。
山子的爹就站在院子里看著還在飄雪的天空,周圍已經變成白茫茫世界。
他突然想起來該拿煙槍出來的。
“老弟,快進屋里來啊,站外面凍著干啥?!贝彘L掀開棉簾叫道。山子的爹撇了撇嘴,慢悠悠地進屋來了。
“老哥,聽村長說,你見過那金光鳥?”那老總堆笑著湊近了問道。
山子的爹看了村長一眼,村長用著期盼的眼神望著他。
“嗯。”山子的爹低頭剝了一個花生。
“那小鳥兒真的全身金色的?”那個小男孩兒坐在椅子上,開心地笑著,饒有興趣地問道。
“是,全身金的?!鄙阶拥χf道。
“聽說還跟人一樣走路呢。也是真的嗎?”男孩激動地問道。
“對。”山子的爹答道,“我也就見過兩次。不過一會兒就飛走了?!?/p>
“怪不得小山這么有本事?!蹦抢峡偞笮Φ溃八墒俏覀児镜闹辛黜浦?。好!我們明天進山一趟,看看地貌去。”
下了一天的雪停了,也把山間的道路掩埋了。本不該冒這種危險進山的,但是在村長的堅持帶隊下,一行人便出發了。小男孩也嚷嚷著要跟著去,便留下了山子的娘和老總的妻子在家等候。
經過農田,踏上山路,老總對這里的風景贊不絕口。小男孩更是歡喜地跑來跑去。但再往山上走,愈發危險了,小男孩便規矩地跟在隊伍后面走著。
竹林在半山腰的空地上,眾人爬了許久到了這里,便取出背包中帶好的蒲團,坐在竹林邊。那老總滿面通紅,喘著氣直道:“真個是不行了,好久沒運動了。”
山子的爹掏出煙槍來,抽上一口。其他男人也都互相遞著香煙抽起來。小男孩就被囑咐好只在空地上玩。
“老總,我有個問題哈。”呂子突然吐了口煙,問道,“要是,這金光鳥找到了,你想咋辦?”
“放心吧,總不至于抓起來關住。”老總笑道,“畢竟說不定是啥珍稀物種,國家保護動物什么的。我可沒那個膽子?!?/p>
“你是不信嘍?!鄙阶拥牡便躲兜卣f道。眾人都覺得略顯尷尬。
“老哥,這個東西嘛,信則有,不信則無對不對?!崩峡偫^續笑道,“那是祖先傳下來的故事,說不定那個孝子也只是運氣好,對吧。至于山上有沒有神明,這也是種信仰嘛,保持住,傳承下來不也很好嘛。”
“那,這個孩兒活下來也是運氣好吧。”山子的爹指了指山子道。山子眼睛直盯著地面,抽著煙,一句話也沒說。
“那老總你想怎么辦?萬一人一多,把金光鳥嚇走咋辦?”村長問道。
“就跟那動物園一樣嘛,造個大屋子讓它住下來?!?/p>
“籠子做大了點兒嘛。”呂子嘟囔道。
村長“啪”地拍了呂子的腦袋一下,罵道,“啥籠子,那人來人去的,不把鳥兒嚇壞了。造個屋子住,把它養起來不更好?”
“對嘛,我們也是在保護它?!崩峡傂Σ[瞇地沖村長點了點頭道。
“要是找不到呢?”山子的爹淡淡地說道。
“畢竟是故事嘛,沒有靈驗,這也沒辦法?!崩峡偼锵У卮鸬?,“不過,如果老哥你能把你的故事寫下來,就當是宣傳材料,人也就聞聲來啦。你說說現在旅游景點,哪個不編個故事,跟什么名人神仙沾點邊兒?足夠了,大家都知道不存在這種東西,純粹城里待累了,來這里歇一歇,順便來這兒聽聽故事唄?!?/p>
話音剛落,“吱呀”一聲,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東邊的一根樹枝上。
太陽穿過云彩,恰好把光照在鳥的身軀上。就像傳說的那樣,金光閃閃。底下的眾人在這一刻全都呆滯在原地。
“金……”那個老總還未興奮地把“光鳥”兩字吐出來,只聽“嘣”的一聲,一個黑塊兒射了出去。那只鳥哀叫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
除了山子的爹驚呆在了原地,其他人都慌忙跑了過去。最先的是那個小男孩,他滿臉喜悅,手里還緊攥著彈弓。
“什么啊,麻雀而已吧?!毙∧泻⒛笾侵圾B的尾巴來到了山子的爹的面前。那只鳥渾身是血,血滴滴答答地流在地上。灰色的眼睛半睜著,舌頭吐了出來。沒被血染紅的羽毛灰白相間。真的就是普通的山鳥而已。
山子的爹顫著雙手接過這具遺體,感受著它由熱變冷。后來其他人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他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小男孩好心地在一枝粗壯的竹子旁挖了一個穴掩埋了這只鳥。
再后來的春天,村子一直在忙活著。公司和政府合作打造了農家樂旅游區,重心就在這個村子。村民們樂呵呵地把家搬到市里住。原先的房子有的保留,有的拆除,改成了各種設施和旅店。村長家和山子家的房子在呂子和山子要求下保留了下來。山子挽救了公司,升職加薪,專門負責此處旅游事項的發展。市里大力宣傳金光鳥之山,吸引了不少周圍市縣的城市居民來這里旅游。市里見效果不錯,趕著工期把通往村里的道路修好了,游客們絡繹不絕地在節假日其間來這里休閑。村民們在城里都分配好了房子,年輕人們也大都在城里或者旅游區工作了。大家都夸山子和村長兩人改變了這個窮山溝的命運。
山子的爹兩口子也搬到了市里住了下來。山子的娘每日都笑著下樓跟街坊鄰居們唱歌跳舞,好好享受著生活。
山子的爹呢?他只跟對門釣魚的周老頭來往多些。周老頭是鄰村的,也得益于旅游區開發搬了過來。平日兩人就出去釣釣魚。但沒過多久,周老頭去世了。山子的爹就整日在陽臺上曬著太陽,看著前面的樓宇。
搬到城里后,山子便能常?;丶伊?,還帶著女朋友。而且最近和她已經訂婚了。山子的娘高興地帶著未來的兒媳婦四處逛商場,買衣服,準備著新婚所需的物品。
三年過去了,山子每逢假期必來家里看看,有時還帶些書。山子的娘和媳婦領著孫子玩兒。而爺倆個卻一句話也沒多說過。兩人相處時,山子的爹只是抽著煙,山子便看著電視。
冬天了,市里下起了今年第一場雪。山子的爹起床后,看見桌子上留著張紙條:“小山說他們夫妻今天有飯局。我先去他家里做午飯,然后接孫子放學。鍋里有飯,趁熱吃吧?!?/p>
山子的娘晚飯前提著菜回來了。喊了半天老伴沒人答應,那只小狗兒也不見了。看了看茶幾上,煙槍不見了。飯桌上擺著碗筷,還多了張紙條。
“我回去了?!?/p>
山子接到了電話,趕忙從公司跑了出來。他一面給娘打電話安慰她不要擔心,爹只是想回老家看看,托小呂照顧照顧就好了。在路上,他給小呂打了好幾次手機,但都無人接聽。半小時后,小呂終于打了回來。
“你好,哪位?我剛才在忙,沒有聽到?!?/p>
“小呂,是我。我父親去村子里了嗎?”
“你是?哦,山子啊,我剛才就是想告訴你。沒事兒,叔已經到我家了,剛吃完晚飯?!?/p>
“太好了,謝謝你啦,小呂,我……”
“山子……有時間,回來看看吧。你家還在,我平時也收拾著?!?/p>
“……”
“……”
“好,謝謝你啦,呂子哥。”
第二天早上,山子開車來到了山下的家中。掀開門簾,熱氣涌了出來,但是屋里沒有一個人。山子走出門,看了看周圍,不見爹的人影。
雪花飄了下來,山子猛然想起,今天是二十。
山子向山上跑去。
竹林里,一只小狗蹲在那里,尾巴耷拉著,渾身抖著,似乎在抽泣。
山子的爹就倚著當年埋鳥處旁的竹子,坐在地上。煙槍握在右手,左手平攤著,上面有缺了一塊兒的饅頭。
還有一根金色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