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心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二期雙人合寫

01

風雨兼程趕了一天的路,關隊長決定帶眾人在這片山清水秀之地歇息一晚。沒等他們拿出自帶的干糧,好心的村民見到八路軍來了,紛紛貢獻自己家的玉米餅和白粥。關隊長謝絕道,我們不拿百姓的一針一線。

程紅英早已找好一個悠閑的空地坐下,她默默吃著白馕,背對著所有人,抬頭望著遠處的青山。

趙香茗湊了過來:“紅英姐,你一路都很喜歡唱歌和給大伙兒講笑話,怎么今天沒聽你講過笑話?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啊?”

程紅英搖搖頭:“沒事。”

“你那天從救護車上跳下來跑去救關隊長,別是哪里受了傷,要是受了傷,你可別瞞著我們啊。”

“我是個軍醫,受了傷會給自己包扎的。”

“那你為啥跟變了個人似的?”

“只是喉嚨有些發癢罷了。”

“哦。”香茗眼珠子轉得飛快,她笑著點了點頭,佯裝轉身,實則回首去撓程紅英的小腹。

紅英天生怕癢,招架不住躺在草地上打滾,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妹妹,快停下,我、我不行了。”

“你都一天沒笑了。你要多笑笑。”

紅英趁香茗疏于防備,一揮手讓她歪倒在草地上,紅英站起身拍拍身后的灰,準備去“收拾”香茗。

她們像掙脫了線的風箏,一前一后在草地上越跑越遠。香茗年紀尚小且活潑好動,她的體力和精力都遠超紅英,她這次可沒打算放水,紅英在后面追她追得氣喘吁吁。香茗在一棵老樹下回頭發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紅英也笑了,追她的步伐更加急促,她在那個養著大黃狗的院子的拐角處,腳沒剎住撞在位挑水的年輕壯漢的扁擔上。

那位壯漢被嚇得后退兩步,他力氣實在是大,平衡感也很好,他肩上挑著水,被紅英這樣大力沖撞,卻也只是晃了兩晃,水象征性地灑出來兩滴。紅英卻傷得不輕。她重重地跌在地上,眼冒金星,她伸手去撫摸額頭,發現那里鼓起來一個大包。紅英發出一連串哎呦聲,疼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拴在院子里的大黃狗發出一串連綿起伏的咆哮。

那壯漢放下扁擔,伸手扶起她,聲音輕柔得像是護著一塊易碎的美玉:“紅兒妹妹,沒傷著你吧。”他對院子里的大黃狗喊:“別叫了,大麥,是紅兒,”他再回頭望著紅英,“紅兒,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你。”

程紅英在壯漢的攙扶下起身,壯漢欲湊近去查看她額頭上的傷,她連忙推后兩步,低下頭道:“我沒事。”

香茗跑回來,見到紅英額頭上又紅又腫的包,她滿臉愧疚:“紅英姐,你沒事吧?對不起啊,剛才是我跑太急了。你這包鼓得太嚴重,一定很疼吧,得趕緊回去上藥。” 紅英搖搖頭說:“是我自己沒看路。不怪你。”

兩位姑娘正要離去。

年輕壯漢又用挽留的語氣喚:“紅兒。”

香茗望著程紅英:“啊,你們倆認識呀?”

程紅英趕緊搖頭,她拉著香茗的胳膊走了。

晚秋的風,席卷陣陣濕寒與涼意,讓人心里不禁有些懷舊。紅英總在這樣的夜晚,想念宋爺爺和宋奶奶溫暖的小屋。她還回憶起當年,自己無家可歸,四處流浪,干糧也都吃完了,她渴了,就用手舀點雪塊往嘴巴里送,十根手指腫得像饅頭。她一路都在乞討。后來,她暈倒在路邊,被賣糖水的宋爺爺在收攤回家的路上發現,宋爺爺將她放在木制的手推車里帶回了家。宋奶奶借錢買藥,把煎好的藥一口口送到她嘴里,宋爺爺會在一旁,端著碗糖水笑容可掬。那些回憶可真甜啊。

那年歲暮,宋爺爺在街邊賣糖水,遭到一群土匪搶劫,那些人不僅劫財還要劫色。是關隊長恰好經過,他伸張正義救了這對爺孫。程紅英知道關隊長是八路軍后,希望能報答他,便問他,自己能不能跟隨隊伍去打鬼子。關隊長說,女孩子去前線太危險了,保家衛國這種事還是交給男人去做。不管程紅英如何哀求,他都在謝辭中拒絕了她。

沒過多久,關隊長又遇見了紅英。紅英站在街頭的義演,她的每一句詞,都飽含真情實感,喚醒人們的愛國熱情,讓聽者淚眼漣漣。圍觀的百姓正聽得入迷處,一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人,他們偽裝警察驅散人群,并且要將程紅英抓走,他又一次出現救了她。關隊長一問才知,原來這次義演,她是在為前線的戰士籌集物資。關隊長兩度救她,程紅英再次提出要追隨隊伍。她義正言辭地說,我不懼犧牲,只想用生命保家衛國。關隊長被她的誠意打動,便介紹了她去學醫。

紅英回憶著那些往事。如今,她已是一名中國共產黨員。香茗帶著關隊長悄然而至。

香茗道:“關隊長問我,今天怎未聽見你唱歌,我就說,你的頭磕腫了,正難受著呢。關隊長很擔心你,非要來看看你他才放心。”

“沒事吧紅英?”關隊長問。

紅英想起頭上的傷,她的手抬起又放下,只是起身,淡淡一笑,回應道:“無妨。”

關隊長沒把多少注意力放在她的笑上,他看了眼她額頭上的傷,關心地說:“記得按時上藥。”

關隊長走后,兩名姑娘準備歇息。

紅英知道,香茗夜里怕寒。這次出行,誰都沒有準備很厚的衣服,香茗習慣了在夜里摟著紅英休息,睡著以后,她還不自覺把腿搭上來,蜷著身子,紅英的體質要比香茗好些,她把自己的外套借給香茗當毯子蓋,可還是解決不了香茗凍得瑟瑟發抖的問題,香茗睡不踏實,嘴里不停地喃喃:“冷,好冷。”

紅英坐起身,將香茗的手輕輕從自己肩上拿下。

她一路小跑,經過白天走過的那個院子時,腳步緩緩停下。那條叫做大麥的大黃狗,沒有發出咆哮聲,它也沒有入眠,那雙圓眼,在月光下發著晶亮的光,像一對美麗的黑珍珠,大麥還沖站在院子外的她親切地搖了搖尾巴。院子里,沒有點燈。里面的人,大概依照日落而息的規律歇息了。

紅英又從許多別家小屋前經過,終于回到她曾經休息過的地方。那間小房子,砌在杜家后院的墻外,又低又矮,只勉強能通過一個身高1米4的兒童。在她童年的記憶里,它像個見不得光的放大版鼠洞,即使冬日里的陽光將一切照得透亮而又雪白,這里頭依舊一片漆黑。她俯下身,依稀嗅到潮濕的霉味。她把手伸進方形小洞一陣摸索,從里面拽出一件結著蛛網有些破舊和褪色的紅色棉襖。

回來的路上,紅英將棉襖上的灰撣干凈。

紅棉襖被蓋在香茗的身上,紅英覆蓋的動作很輕,生怕將香茗弄醒。香茗的呼吸聲酣暢均勻。

紅英憑借著月光看到有個黑影在自己頭頂的影子上方晃動,她猛地一回頭。

“噓。”身后傳來那名壯漢的聲音。

守夜的小張有些疑惑地指了指那名壯漢,又看了看紅英。紅英對小張點了點頭,她陪著那名壯漢,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離開了。

走了很遠,壯漢才停下腳步。他皮膚還是那么黝黑,雙目大而有神,他力氣變得比小時候更大了,聲音也變得粗獷,只有在同她說話時,他聲音是溫柔的,溫柔到有跡可循,仿佛能重返年少:“紅兒,你可還記得我家那條大黃狗?”

“我怎會不記得。”

“那你還記得杜家不?”

“他們雖辱我欺我,但至少他們給過我一口粥喝,讓我從紅棉襖中獲得了溫暖,我自不敢相忘。”

“那你,還記不記我?”

她沉默了。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當年的承諾?”

“別問了。”

“我不問,你倒是說啊!”壯漢催促道。

“我不記得了。”紅英語氣中透著無力。

壯漢笑了:“這是我今年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了。你當年為何離開?”

“與你無關。”

那壯漢搖著頭道:“好吧,是我錯了,是我認錯人了。但是你看上誰了,是不是那個拿槍的漢子。”他沒等她回答,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她看著他失望離去的背影,將所有話都藏于心底。

她記得當年,自己被賣到這個村子做杜家的童養媳,她成天挨婆婆打罵,每天吃不飽飯,還得沒日沒夜地干活。

梁豐給她送過熱的玉米餅,還有梁豐家那條叫大麥的狗,在寒冷的冬季,用它溫暖且柔軟的舌頭,舔舐過她生凍瘡冰冷堅硬的手指。她最終在梁豐的幫助下,逃離杜家的監控,也逃離她多年以后將嫁給自己不愛之人的命運。

送紅英離開村子前,梁豐問她:“紅兒妹妹,你這么好,可還愿意回來?你可會記得我養的那條小黃狗名字叫做大麥?你還會記得我嗎?若……你還愿回來找我玩,你可愿做我的新娘?”

她早已泣不成聲:“梁豐哥,我不會忘記你,也不會忘記大麥。等我掙了錢,等我攢夠了盤纏和路費,我就再回來找你。你這么好,我當然愿意做你的人啦,你說什么我都愿意。”

梁豐高興道:“你要說話算話哦。”

紅英笑了:“我說話算話。”

在月光底下,兩個人伸出手指,拉勾起誓。

如今,她跟著關隊長行軍打仗經過此地,當年,梁豐帶給她的那份溫暖,那份恩情,程紅英全都銘記在心,她愿意當牛做馬報答他。

可如今,山河破碎,她的心已經許國。

安能,將此心分成兩段,許君傾心意。

02

程紅英一夜輾轉反側。

天剛蒙蒙亮,紅英披衣來到村口的山崗上,呆呆地眺望遠方,霧氣籠罩了原野,萬物看上去灰蒙蒙的,金色的樹葉鋪落滿地,灑下一地斑駁的色彩。

趙香茗醒來,不見程紅英,發現自己身上多了件紅棉襖,她一骨碌爬起來,見紅英一個人站在山崗上,便走過去,把紅棉襖遞給她:“紅英姐,原來你在這,這件紅棉襖是你的嗎?關隊長已經在清點人數,我們要出發了。”程紅英接過紅棉襖,笑了笑:“嗯,你先回去,跟隊長說,我一會就來。” “好吧。”趙香茗跑回了住處去洗漱。

程紅英轉過身,穿過別家小屋門口,朝著曾經住過的那個小院走去。高高的煙囪里冒出白色的水汽,飄向藍色的天空,她渴望安定,自己卻不能駐足,這些年她,為了和平的遠大理想,一路向前,和關隊長一起保護這些村莊。她走進院子,角落那條叫大麥的大黃狗朝著她搖頭擺尾,卻沒有吼叫,她走了過去,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它的頭,它便伸出舌頭來舔她的手。

一股熟悉的香氣飄入她鼻尖,那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梁豐一手端了碗熱氣騰騰的水,另一手拿著二個玉米餅子,語氣還是那樣溫柔:“紅兒,我為你準備了玉米餅,剛出鍋,熱的,你多吃點。”

程紅英站起身,從梁豐的手里接過水,梁豐用從紅英的手里接過紅棉襖,聽見她說:“梁豐哥,今天,我就要隨部隊走了。我只是想在走之前來看看你。這件紅棉襖你幫我保管好。等有一日,這片土地不再有敵人的槍炮聲,山河無恙,我再來尋你,保重!”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關隊長他們已經收拾好了行裝,一行人等待著程紅英。程紅英歸隊后,看著他們,滿懷感激和歉意地點點頭,也拿起了行李。

程紅英離開了這個村莊后,想起這幾年的行軍途中,“樹葉落盡,戰友分離”,人們的命運,也像森林里的樹木一樣經歷著輪回,軍旅生活總是這樣蘊藏著哲理,讓人去探索,去體會,那些樹葉會自然地飄落,在清掃的沙沙聲中聚起,然后悄然流逝。

她自從跟著關隊長參加了革命,學了軍醫,就走南闖北,她隨部隊保家衛國,在軍隊中解救受傷士兵的生命。那些作戰勇猛的士兵,每次在戰斗中受重傷,她都竭盡全力,耗費極大的心神去救治患者,她目送一批批士兵被拆下紗布后,重新返回戰場,奮勇殺敵。有時,她無法挽救一些重傷戰士的生命,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痛苦中死去,她感到無比自責。他們都是懷著怎樣一腔孤勇的決心保衛著國家,每走一步都可能會是血與淚。

在那樣的環境中,革命之路茫茫無期。祖國的每一寸山河,皆在他們心中,烙印在每個人的身上,流淌在每個人的血液里。程紅英又默默地想,個人情愛與個人命運,在家國之間有多難并存。那些悲壯的犧牲和凄美的愛情,都很可敬。

半年之后,關隊長帶領著戰士們,在那場與敵軍的膠著戰斗中,敵我雙方傷亡慘重。關隊長帶隊堅守陣地,程紅英背著藥箱在溝壕中追隨戰友。

“轟隆隆隆”。

“不好,空中有敵機,朝我方陣地投彈。”

“臥倒!”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程紅英撲向了關隊長,他們一起倒在了血泊中。那飛灑的鮮血像那隨風飄揚的五星紅旗,鮮艷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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