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納蘭都是戲子。他是角兒,扮演過無數和自己相似的人。
我不知道哪一個是他。
他在樓里的名字叫納蘭澈雪,這是他最為人所知的名字。
最開始,和所有人一樣,我以為他是個女人。因為他在眾人面前的形象過于完美,當小姑娘追著叫他姐姐的時候,他從來不否認。
但很快我發現,他其實是個俊俏公子,還腹黑,喜歡調戲小女孩,經常把女孩子氣得跳腳,他卻只是淡淡地笑笑。
他善于掌控人心,會讓人不自覺地依賴他,靠近他。
但是當我發現了他更多面孔的時候,我不知道要怎么評價他才好。
他有很多張人皮面具。他也會露出悵然的表情,轉眼又開始調笑。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對月孤飲的瑞雪公子,自刎而死的天機皇子、八面玲瓏的納蘭澈雪、文武雙全的白奉貞,還是雌雄難辨的雪紅袂……這些是他的角色,也是他自己。
終于有一天,他告訴我說:我叫李雪瑜。
我以為我總算是知道了他更多,漸漸地,發現自己有多傻。也許這張人皮面具下還不知道有多少張。
知道了、看見了、認識了,又能如何呢?
愿君,安好,安好。我自無恙。淡如水,君子之交。
在正式相識之前,我知道他的名字叫蘇瑞雪。
我偷偷看過他一眼,心想這般仙人一樣的人物,怎么就被我碰見了。他每日彈琴,對著月亮嘆氣,天地間,就他和自己的影子說話。
有傳聞,他就是天人,從昆侖山上下來的。
他還有個名,叫納蘭澈雪。
他一直在等一個人。等一個人愛上他,等一個絕不可能愛上他的人愛上他。
有一次他即將遠行,道別的時候,我問他:納蘭,你等到那個人了么?
他舉目望著枝頭,繁花零落,指尖拈著一朵桃花,輕輕地說道:
“我的歌兒,已經離開我很多年。但是在夢里他會出現,她化作月娥,為我伴舞。從今以后,我只為她一個人彈琴。青穹碧天,只為她一人唱。”
烈如歌跟了玉自寒,月娥是扮演他妻子的另一個戲子。
那是我才知道自己多傻,這個分不清現實和夢境的人,沒有一句真話。
他說他和月娥,最喜歡和那首《笑問情緣》
“我笑風 踏步江山江山在我手
我笑云 浪跡天涯天涯在小樓
我笑君 愿一生不死的等候
我笑英雄彎弓射雕有淚欲留淚滿首
莫問癡癡心不曾休
莫問恨 恨時愛悠悠
我笑風 風起水回流……”
那年十二月,飛雪三日。夜里,不知是不是入了夢,我到了歌雪樓——我和納蘭演戲的地方,只是他在閣樓的頂層,未曾相識。
大雪昏沉了三日,歌舞軒沒了樂聲,已經是萬籟俱寂。
已經四更了,我抱著紫青琵琶,長發隨意用紫玉簪輕綰,獨自前往樓頂,是為了賞月吧。
冰花彌漫,白氣騰升。天云一色,月樓一白。
樓頂有人,青黃的燈花一盞,一痕春雷琴,整幅畫面,只有白月為背景。桌面散亂著酒杯。
我到了閣中,看到一白衣公子,正對著月亮唱歌,慵懶地撥動著琴弦,似醉非醉的樣子。
他見了我,眉頭輕蹙,我知道是我打擾了他的平靜。
“我從來不知道,歌雪樓還有我不認識的人?”話說著,卻不邀我坐下。
我心道:這人真是高冷至極。
我問他: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沉默了半晌,本不想理我,杯空酒盡,才緩慢地說了兩個字:瑞雪。
這便是蘇瑞雪?!我從未見過他不化妝的樣子。
酒喝完了,他迷迷糊糊,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何處而來,也不會有人愿問我去哪里。”
此時嚴冬寒氣逼人,雪花明麗,四處翻飛,白月清風。河岸無船,樓里沒客,酒壇也空了。
瑞雪又唱到:“月娥啊月娥,這月色如你,雪如明鏡,琴音幾聲,波光粼粼。我想乘著這風雪回家,回家?家又在哪里呢?天地之大,哪個角落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是歲飛雪十二月,夢歌雪樓。
浩雪三日,軒中絲竹聲俱絕。
是日四更矣,懷抱青琵琶,紫玉綰青絲,獨往歌雪樓看月。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月與樓,上下一白。
樓閣頂重,惟青燈一點,春雷琴一痕,與白月一輪,玉瓊漿兩三盞而已。
到閣中,一白衣公子孤坐,對月輕歌,撫琴欲醉。
見余,蹙眉曰:“樓中焉得更有此人?”卻不邀飲。
余只道他孤離至此。
問其姓名,半晌啟口:瑞雪。
及酒盡,瑞雪醺然曰:“不知何處來,更無人問何處去。”
此時冬寒,麗雪翻飛,皓月清風,岸無留船,樓無留客,觴無留釀。
瑞雪自語曰:“月色如娥,雪光如鏡,琴音如粼,清風如酒,我欲乘風雪歸去,但天地各處于我,無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