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那個周末

作者申明:這篇小說后半部有(經(jīng)少量刪節(jié)后還是)露骨、嚴肅、不俗,以女性角度描寫的性愛情節(jié)。對誤入歧途者,概不負責。請好自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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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相約

周六立秋,說好了臺風要來上海。清晨的風吹在臉上有點涼涼的孤單,喚醒她心底一絲沉睡已久的柔情。隱約想起那天微信里飄過來的那個陌生人,他的頭像只是紐約街頭的幾片樹葉。突然有種欲望,她想隨著黃葉起舞,在臺風到來之前隨一個陌生人遠去。

約了,是繁華的夜燈里一個安靜的角落。她進去時整個酒吧只有兩個人,一個大腹便便地喝著啤酒,一個清瘦的高個子端著一杯紅酒,低頭抽著煙。不喜歡胖男人,不喜歡抽煙的男人。

在服務員過來領位之前,她堅定地作出決定走向了那個抽煙的男人。他抬起頭時,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眼鏡后面藍灰的眼睛,眼神里流蕩著秋天的影子,繁華后的空靈。

他微笑,站起來,一邊拉身邊的椅子讓她坐下,一邊很武斷地說,“服務員,給她一杯同樣的紅酒。” 服務員三個字發(fā)音非常標準。

他們舉杯對視,喝酒,誰也不說話,沉默中相互打量著把彼此看了個透。他的酒杯很快空了,他吸進一口煙,終于說話,“你問吧。” 英文是純正的倫敦口音。

她不知道問什么。想知道他的全名,做什么的,從哪里來,為什么在上海,喜歡什么。可是知道了又怎樣?不如就讓此刻活在虛無里。于是什么也不問了,下決心做一回心中那個感性的女人。用手輕輕撥去空氣里的浮煙,她盯著他,說,抽煙不好。

他更是云霧了一口,用藍眼睛深深地咬住她的黑眼睛,說,“是不是一個先決條件?”

她避開他的目光,繼續(xù)沉默,因為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管他抽不抽煙。

是啊,什么的先決條件啊?聊天嗎,交友嗎, 還是......做愛?

她挪了挪身體,拉拉自己的短裙,馬上意識到這樣也把他那剛漂浮著的目光拉到了她的大腿之間。她趕緊把身后那個紅色靠墊放在腿上。他把煙放下,一只精瘦的手伸過來,長長的手指把靠墊輕輕地拿開,往她身后放時,她很配合地挪動了身體。

他把手慢慢地收回去,一點也沒有碰到她的肌膚,只是說,“我不想讓眼前的美景有一絲干擾。”

兩個人靜靜地坐著,中間飄蕩著煙霧,煙霧里纏繞著淡淡的欲望。她起身上洗手間時,能感覺他的目光盯著她的背影。她回來時,他的目光,仍然凝固在那里和她相迎。走向他時,他又站起來,白色的布衣,藍色牛仔褲,棕色的牛仔皮靴,瘦瘦的脖子上掛著一個獨特的帶有非洲頭像的掛件。他低頭給她拉椅子時,忽然幻覺他的臉上輪廓好像《廊橋遺夢》里的金凱。

她正沉浸在自己對金凱的幻覺里微笑,聽到身后說,“你挑剔我抽煙,我還嫌棄你個子矮呢。盡管你的腿很美。”

世界上有這種臭男人,夸你時還罵你一句。她只好說,“你好缺德啊。好在我現(xiàn)在的自信已經(jīng)不會被你這樣的惡人摧毀了。知不知道抽煙是你的選擇,身高不是我的選擇。”

她討厭抽煙的男人,討厭自以為是,自以為清高,自以為不入流就是高大上的男人。雖然他笑起來有些迷人,但那也無法解釋她為什么還沒有找個借口開溜。

也許只是怕臺風襲來時一個人的孤獨。

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我好喜歡風雨來襲之前的水邊,我們明天去看海吧。”

她嘴角撇了一下,心想,這個人神經(jīng)又無聊,誰會在臺風來臨時去看海,誰又跟他說明天啊?

他見她不吭聲,又要了一杯酒,說,“你為什么要約我,想要干什么?”

她不知道。真的。她平日都很忙。身邊有一大堆成功男士,全是生意場上的。雖然跟老公分居,為了孩子,他們似乎也藕斷絲連地交往著。也許就是一時沖動的一個舉動,說到底自己就是一個女人,一個有血有肉、秋風秋雨里害怕孤獨的女人。

被逼的沒話可說了,只好對他承認,平日里做著強女人,與陌生人約會就像是一次化妝舞會,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人。

他笑起來好溫柔,甚至還有點害羞。“那你今天想做什么人呢?你經(jīng)常這樣約人嗎?”

“沒有!已經(jīng)一年沒約過了。你呢?” 她故意只回答他后面的問題。

“我才來上海不久,我不喜歡和人交往,尤其是笨女人。”他一邊起身,一邊又說,“我走開一下,你想想我和你說的話,任何一種能持久的男女關系都要有三個基礎,缺一不可:才智,興趣,性。你在尋找什么?”

他去洗手間時,她的眼睛追隨著他的背影,心里一邊想著這三元素理論一邊把自己結婚前交往過的幾個男人過了一遍。好像有點道理。不過,關于他的第二個問題“自己在尋找什么”,她卻真地難以回答。她這樣冒失地約他,是因為憐惜這綻放的肉體嗎?還是為了追尋這騷動的靈魂?

他回來時目光盯著她,好像要摳出她內心的答案。“你的伴侶,哪怕是一天,都應該能和你產(chǎn)生美好的交流,能和你愉悅的相處,還能和你興致勃勃地上床。如果有一個人能讓你的大腦,性器和其它身體零件都不感到失落,他就是能給你幸福的人。”

“你找到過嗎?”

“沒有。最好也不過是三缺一。”他坦然地回答,依然不饒地盯著她問為什么要約他。她輕輕甩了甩頭發(fā),反問他,“你為什么出來見我?你又在尋找什么?”

他卻詭笑了一下,“你離婚了嗎?”

天,他怎么知道自己結過婚!

“嗯,看來沒離。那你有孩子嗎?”

她能感到自己的臉紅,畢竟有點做賊心虛。“他跟著他奶奶。”

她低著頭時,他起身去結帳。

隨后她很快就感到身邊多了一只手,“我們走吧。”

她顯得疑惑地看著他,有點失落,感覺似乎正聽著一支帶著神秘的樂曲,才剛入味兒,卻又要結束了。

“去我辦公室。你不是想知道我干什么的嗎?” 他向她眨了一下眼。

她心里不禁暗喜,沒有因為自己有孩子、還沒離婚而被趕走。她雖然對他一無所知,接過他的手站起來時卻感覺他們已經(jīng)相識了半輩子。


2. 相悅

他牽著她的手過馬路時,她有種想要哭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個陌生人,拉著她默默穿過下過雨的淮海路。他在一輛白色電瓶車前面停下,抬起一只長腿跨過坐墊,屁股和長長的襯衣從后往前把上面的雨水擦干,然后又很自然地站回原處,示意她先坐下。

她穿的是讓她身材畢露的暗花露背連衣短裙。分腿而坐是不可能的。猶豫之間,他把她從側面抱上坐位,把她的雙腳放到左邊的踏板上。他自己在她前面坐下,右手啟動車子,扶住方向,左手反過來尋她的右手。她挨他的身體緊緊的,好像很怕被甩出去。

電瓶車在車流和霓虹中快速地穿梭,她的頭發(fā)隨風飄著打著自己的臉頰,空氣中漸漸彌漫著他身上清新的體香。她好希望這路一直可以通到遙遠不可知的地方,他們就這樣一起消失。

他卻在一個商業(yè)大樓前停下。她跟著他進了大樓,進了他位于三樓的辦公室。

辦公室不大。他先進去,不開燈,卻直接走到窗前開了一扇窗。她還站在門邊,屋里已經(jīng)響起了吉普賽人的音樂,他吐出來的第一口煙正好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起舞。窗外的樹葉使勁地廝打著街燈投下的光影,外面璀璨的鬧市也隨之閃爍不定。

頓時感到屋里充滿了臺風前夕的鬼魅,空氣帶著濕氣清新,又帶著悶熱濃重。里面暗暗的幽光,反襯著窗邊他清瘦的白色身形,一頭濃密棕發(fā)仿佛在吉它聲中顫抖。

“你怕進來嗎?”

她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也許是出于自我保護意識,不是怕他,其實是怕自己會有太多沖動,她隨手就開了門邊的燈。正隨意環(huán)顧時,他很快過來關了她身后的門,把大燈關了,又開了一盞柔和的壁燈。

辦公室里四個大桌子上擺滿了文件夾,三面墻上掛滿了攝影作品,從近距離拍攝的克魯格公園的雄獅,蘇丹的饑民,印度的寺廟,瀘沽湖畔的摩梭人,每一幅攝影似乎都透著理性和浪漫的靈魂。“是的,我上輩子是《國家地理》和《紐約時報》記者。” 言語間充滿了自傲不羈。

這時她覺得自己像個小學生。說話會顯得淺薄,沉默會顯得無趣。好吧,既然比不上他的才學見識,那就乖一點吧。她拉了最近的椅子坐下,把高跟鞋也蹬了,又很隨意地拉了邊上的椅子過來把腳擱上。他很解人意。一杯紅酒馬上就到了她的手上。

她意識到兩人只有一個杯子,更覺得親密愜意。

“是的,平時這里沒人來陪我喝酒的。你是我在上海工作以外約的第一個女人。” 他對著窗吐了一口煙。

“錯了。你沒約我,是我約你的。” 她邊說邊把雙腳往前夠了一下。

“是的。不過我沒拒絕你,是你的福氣。” 他順便把酒杯遞過來。

“哦?你為什么肯青睞小女子,是荷爾蒙分泌失調嗎?” 她抿一口,對著窗邊的人笑了一下。

他吐著煙,盯她一眼,“是因為你說想找人陪你聽臺風咆哮、或者坐火車去看葉落秋黃。還有,你說,何必又白白虛度一個秋天。”

她知道自己臉紅了,也許是酒,也許是心中的欲望,秋情勝似春啊。

他把煙頭掐了,過來拿酒,順勢走到她的身邊,捧著她的頭,親了親她的頭發(fā)。她平時討厭煙味兒,但沒討厭他對著她呼吸時送過來的氣息。豈止是沒有討厭,她閉上眼睛,感到自己在期待中的心跳加速且身體輕微的痙攣。

他仿佛毫不在意她的感受,端著酒杯走到她的前面,他的藍眼睛發(fā)著亮光,說,“你既然有勇氣約見一個陌生人,為什么沒有勇氣徹底離開你的丈夫?”

她又被問住了。自從老公提出離婚、且和他的新愛明目張膽地出入成雙,自己一直以孩子為由不肯離婚,所有家人朋友都在譴責他,而自己的犧牲似乎有目共睹。她也儼然站在道德的高地在兩人的角斗中保存著自己僅存的心理優(yōu)勢。

此刻她的臉紅不知是因為剛才的興奮還是暗暗的內疚,或者是紅酒的緣故。不管怎樣,看著他藍色的眼睛,即使借著隱隱約約的酒力,敢于承認嗎?不肯離婚其實只是因為自己不肯服輸。自己從小到大被寵被愛,不管學業(yè)或是工作都只有成功沒有失敗。這樣的被棄自己哪里有過思想準備?她即使內心無愛看不到快樂,卻更不想成全丈夫從此快樂地跟著另一個女人啊。

“不肯服輸?可是,我贏了嗎?消耗的青春拿什么來還?”一絲悲哀突然侵襲了她的胸懷。

她用沉默保護著自己的自尊。從他手中接過酒杯時,無意看到他左手中指和食指上戴的一對鉆戒。她一大口酒下去,又盯了一眼那對設計獨特的鉆戒,各自鑲嵌著紅、藍寶石加細鉆的黃金白金如龍鳳般盤旋著扣著他又硬又長的手指,兩個戒指一個相對厚重,另一個纖細,在一起緊湊又獨立,華而不張,仿佛相依著在訴說一場綿綿情話。

她怕他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以及內心的波瀾,便以攻為守地反問他,“你結過婚嗎?”

他稍顯不太耐煩或不屑,說,“我是一個古典的男人。”

她有點納悶這句話的含義。古典的男人專一,一輩子愛一個,結一次婚,或是他有別的意思?

“記得我前面說的三要素嗎?” 他看出她的疑惑,眼睛盯著她,同時用一個手抓住她放在椅子上的雙腳,自己坐到椅子上后又把她的腳放在他的腿上。他一邊有意無意地捏著她的腳,一邊繼續(xù)說著:“古典的男人是忠于自己的狩獵者。我們喜歡帶點挑戰(zhàn)刺激的獵物。我們也忠于自己的感受。我不相信自己能跟一個女人相守一輩子,除非這是一個特別的女人。她的心保持獨立,形和你若即若離,讓你永遠著迷。她永遠不會屬于你。在她面前,你可以是個永遠的狩獵者,她會讓你窮一生所有來追求她,想象她能不斷滿足你的大腦,身體和心情的各種欲望。”

她聽他講話時,心想,天,這怎么聽著像是老公追小三的風情。而且自己多年來對老公有求必應,難怪一敗涂地呢。她眼睛繼續(xù)盯著他,腦子有點走神時,聽著他的聲音仿佛有點遙遠,“好在這樣的女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我也知道自己不是結婚的材料。沒有給出過承諾,就不用違背自己的承諾。”

這時他已經(jīng)又點上一支煙,喝了一口酒,吐了一口煙,說,“其實每個人都是一個矛盾體。雖然我的本性是一個狩獵者,我的成長背景讓我把婚姻看得很神圣。我無法想象自己做個離婚者,也無法想象自己和另一個也應該是矛盾體的女人相守一生。所以我選擇忠于自己的感受和需要。你要知道忠于自己不同于欺騙女人,其實這是很多女人經(jīng)常混淆的概念。”

她聽著心里發(fā)毛,他的話信息量非常大。她選擇性地想著,他忠于他自己的感受,那至少表明他現(xiàn)在沒有在應付她吧?但他想要從這場相遇得到什么?

似乎她的大腦已經(jīng)漸漸被酒精麻醉。沒有大腦把關,那顆不設防的心已經(jīng)飄飄然地對這個男人有了種莫名的愛慕。

雖然他沒有繼續(xù)逼問她的內心,但她知道他懂得。兩個完全陌生的人跨過多少經(jīng)度緯度、時空變幻,相逢在靜安區(qū)這樣一個靜謐的夜晚,訴說著仿佛是前世今生的修行。就如一場秋夢。

而她本來想問的關于戒指的事情,頓顯無比的庸俗。她用手撥開煙霧,從他手中接過酒杯,只是淡淡地問他是否也有孤單的時候。

“孤單的感覺是年輕人的奢侈。我喜歡一個人過,單而不孤。而且尋覓的過程讓我感到血脈的張力。”

他說話時,藍色的眼睛帶了點血絲,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男性發(fā)情時的欲望。他的樣子深邃、似暴風雨前的平靜,又有點像他身后墻上那個獅王在搏斗前暗藏的興奮。

外面的風速加快了步伐,樹葉混著風聲,感覺像是咆哮。她聽得有點醉了。很想趁著醉意靠攏他抱住他的頭,或者從他身后用手指穿過他茂密的頭發(fā)。很想。

她電話聲響的時候,他們對視了一眼。她把腳從他身上收回,從包里掏出手機,看一眼,是婆婆打來的電話。心里猶豫著要不要接,看看時間,十點二十八分。兒子應該已經(jīng)睡了。她想,如果有急事,電話一定會接著再響一次。

他站起來,把酒瓶里剩下的酒全部倒在杯里,喝了一大口,給她遞去。她抿了一口,看著他。他顯得好高大,她坐著的身體越發(fā)顯得嬌小。

他嘴唇壓下來的瞬間,她聽到了吉他的顫音,聽到外面又一陣風聲。她用舌頭迎接了他的,纏綿著一如樹葉迎接著風暴。室內室外一切都在抖顫。

她好喜歡他那股味道,他的火辣。她聽見自己瘋狂的心跳。

也聽見了自己理性的聲音。輕細、清晰。

“我該回去了。”

她閉著眼,在他的親吻中,他的臂彎里,站起來。穿上鞋子,她弱弱地說,“我們走吧。”

他馬上知道,他們只是各自回家而已。“明天我們去看海,好嗎?”

她沒有說話。只是示意讓他把酒喝完。他一飲而盡。走到窗邊把窗關了,關掉音樂,又關了燈。外面的街燈已經(jīng)很暗淡。他過來拉她的手,牽著她走到門邊,又把她掰過來對著他,雙手捧著她的耳邊,親親她的額頭。默默地開門。關門。牽著她的手。坐電梯。下樓。

她叫的車在門口等著。她上車時,他跟著過來,藍眼睛里訴說著沒有說完的話,沒有做完的事情。

車門徐徐關上,她沒有和他吻別。他的臉貼著窗戶時,眼睛里的光好悠遠。

車子開在夜色中,外面呼呼的風聲,她有很多思考要做。

突然想起要給婆婆回電話。公公婆婆一直像父母一樣待她。他們也許比她更痛苦,為他們兒子的背叛內疚,也為他們唯一的孫子擔憂。

電話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是八歲的兒子。“媽媽,媽媽,你今天沒和我道晚安喲。外面風好大,你在哪里呢?”

現(xiàn)實就是這么甜蜜和無情。她想哭。想回去抱抱兒子。卻本能地撒了一個謊,“寶貝,媽媽在外面出差,這里沒有臺風,但是回上海的航班取消了。寶寶去找奶奶睡覺吧。下周媽媽回來后一定多陪你玩兒!”

電話掛了。心思沒掛。她為自己的自私感到一絲羞愧。撒謊顯然是不想在這個周末回公婆家看孩子。這樣撒謊是善意的謊言嗎?還是在欺騙兒子?倘若繼續(xù)假裝幸福只是在欺騙自己嗎?還是會造成對兒子更深的欺騙?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或者將要犯錯。這些年她一直是女兒、妻子、媽媽、老板,好像已經(jīng)忘了做女人是怎么回事兒,甚至忘了做自己是怎么回事兒。人生里物質的東西都有時,做女人還重要嗎?做女人是為了更好地做自己還是為了大千世界里的某個男人?沒有男人的女人還是女人嗎?不做女人能做好自己嗎?不做好自己能做好媽媽嗎?兒子的成長需要父親嗎?即使自己有勇氣離婚,如果真離了,老公再結婚生子,自己的孩子會更加孤單嗎?

她的大腦不停地像轉盤一樣飛速旋轉,終于轉速減緩時,陡然一愣,發(fā)現(xiàn)思維停在一個念頭:倘若自己敢于面對和接受失敗-婚姻的失敗,敢于重新尋找快樂,也許她會讓兒子更加快樂?

這個最后的念頭把她的酒性完全沖走。外面是深深的夜色,車子已經(jīng)過了南浦大橋,馬上就要到家了。家,卻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她感到唇干舌燥,便下意識地抿了抿嘴,一下子又嘗到他的味道。突然想起還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有點揪心的疼痛。風呼呼地拍打著車窗和自己空空的大腦,而心里能感覺到的也只是唇邊和一個陌生人親吻過的痕跡。除了他瘦高的個子,藍灰的眼睛,他的面容都已在這夜色里風聲中逐漸模糊。在極度的疲倦中,這樣一點點溫暖竟也讓她心中升起一絲弱弱的希望,久違的,快樂的希望。

到家了,她一頭倒下,迷迷糊糊聽到電話鈴響時,已經(jīng)是周日的清晨。她還以為是在夢中。居然是他的聲音。她納悶他怎么知道她的電話號碼。


3. 戀欲

“早啊,甜心。臺風終究也沒來。你想我了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調皮,她都可以想象他一手拿著煙,一首拿著手機,也許正對著窗口和她說話呢。她想起來自己的微信里有電話號碼,心里多少有點高興他在想著她。她一邊隨意地伸了一個懶腰,一邊低低地回了一聲早,故意沒回答他的問題。她就想接著聽到他的聲音。

“外面下雨了。下雨的日子總讓我想家。你想過來陪我嗎?”

他是指想念英格蘭吧,她心想。

她很想去見他。她很難抑制自己對他的好奇心,對他的經(jīng)歷、他的靈魂、他的身體的好奇心,還有自己年輕的身體本身對性的純粹的饑餓。心底更深處,也許她早就渴望徹底撕毀自己的婚姻,徹底自由,卻苦于真的沒有勇氣。這樣約見陌生人,也許就是為了逼自己最后犯一個無法逆轉的大錯,或許會產(chǎn)生新的寄托,哪怕不過是幻覺,也會給她理由不再在無愛的婚姻里繼續(xù)消耗自己殘余的青春。也許她想通過背叛丈夫而達到內心的平衡?或許,一旦她真的背叛了丈夫,是否也會讓丈夫突然產(chǎn)生失敗感,產(chǎn)生失去她的恐慌而回心轉意。這可能嗎?她愿意這樣的結局嗎?

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記起昨晚心中埋下的那絲希望的種子,雖然快樂依然渺茫,晨光照射的大腦只想帶著她的身軀往前走。因為女人一旦對男人產(chǎn)生了愛慕,離獻身也不太遙遠了吧。她知道這不可思議,自己有點迷上了這個不知名姓的金凱,雖然他說他不過是個忠于自己的狩獵者而已。這種感覺讓她熱血沸騰。

對他而言,她猜測,也許很簡單,可能他在雨天有點寂寞,或者就是一個狩獵者的本性,還沒有追到的女人總要到手后才放棄吧。

什么是追到手,就是睡過了嗎?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明明心里暗暗期待想和他發(fā)生一點什么,可一想到男人對自己的興趣也許只止于性,又不由得感覺有點冷。也許自己還是不夠灑脫吧。

對方在電話里說,“哎,你又睡著了嗎?還在嗎?”

她心里本想矜持一點,卻聽見自己說,“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吃早飯嗎?”

“你到我家來,我給你做。”

她不吭聲。他接著說,“我把地址發(fā)給你。一個半小時后見。好嗎?”

“嗯。” 她很沒用的就答應了。

看看手機,已經(jīng)快九點半了。他的短信剛好跳出來,是陜西南路復興中路路口和一個笑臉。他算得真好。她趕緊起來梳洗打扮,從這兒過去,少說也得四十五分鐘呢。她一邊煮咖啡,一邊先喝了一大杯水。濃濃的咖啡香很快就彌漫廚房。

不知道為什么,她一聞到咖啡的香味,就會想起自己那個早已搬走的老公。此刻他正在給另一個女人煮咖啡吧。而且可以肯定他會把咖啡端到她的床邊,再順順她的頭發(fā),輕輕地叫醒她。她肯定早就醒了卻繼續(xù)裝睡發(fā)嗲。因為咖啡的濃香也總是會把自己給弄醒的。多年以前,他早上總會興致盎然地端著咖啡來到自己的床邊,她靜靜地呼吸著咖啡的香、愛的蜜,等著他趴過來和她繼續(xù)前一晚的親熱。

想著這些,眼睛有點潮濕模糊了。日子繼續(xù)著,愛情去無痕。她抑制住自己的思緒,安慰自己該來的已經(jīng)來了,多少撕心裂肺的痛苦感受也已經(jīng)不再。也許金凱是對的,兩個多變的男女,又如何可能不變地相守到老呢。

她端著咖啡走到陽臺,喝一口老苦的咖啡,感受著又一個夏末秋初多情的風雨。雨很細地飄著,一陣陣的風,風中的樹葉晶瑩剔透、堅挺地貼著樹枝跳著媚舞。頭發(fā)被風吹到自己唇邊時,她把思路又拉回現(xiàn)實,回到這個周日的清晨,咖啡的苦香,初秋的風雨,她還安好,將要第二次約見同一個陌生人。

自從大學剛畢業(yè)和老公開始拍拖,兩人結婚后一起出國又一起回國,自己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和另外一個男人親近過。去年剛發(fā)現(xiàn)老公外遇時,雖然一氣之下約見過兩個陌生男人喝咖啡,但都沒有肌膚之親,也沒有第二次見面。從這個角度說,自己將要走出的可是重要一步啊。

想到這里,想到今天也許會發(fā)生的事情,她感覺臉都紅了,趕緊去浴室洗澡換衣服。洗完澡,她照著鏡子仔細地給自己全身涂著潤膚霜,邊涂邊用雙手交叉摸摸自己的裸肩,并順著身體緩慢地往下一寸一寸感受著肌膚的光滑細膩,感受著身體的線條在晨光里柔和的延伸。

已經(jīng)好久沒有心情這樣撫摸自己的肌膚了。曾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每次洗完澡,老公都會很細膩地一遍一遍地撫摸著愛她。是因為自己做了媽媽加上生意上的成功才逐漸丟掉這份感覺嗎?她知道生完孩子后,一方面因為生理上的變化,一度對自己的身體缺乏自信而不主動找老公親近;一方面也怕業(yè)績受到影響,經(jīng)常加班,還要應付客戶,回家后累得只想睡覺。接下來的幾年自己連續(xù)升職,她漸漸恢復自信,雖然后來又開始感受到身體的需求,而老公回家卻越來越晚了,加上周末要圍著孩子轉,他們之間的親密越來越少,而自己卻并沒有注意到他的其它變化。

她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思路總是會跑到老公那兒。也許是金凱終于給了她審視內心的勇氣,喚醒了自己內心深處對愛情的思念、對情感的需求,也許是用這種方式在潛意識地向老公告別。因為據(jù)說男人的心會跟著身體,而女人的身體,最終都會跟著自己的心走吧。

這樣想著,她突然意識到,她的心,也許終于將要走出婚姻的大門。所有不舍的、所有留戀的,終將成為過去。若干年后她一定會記得這個初秋的早上,記得這一時刻的自己向過往頻頻回首,沒有怨恨,沒有痛苦,卻帶著溫馨,帶著期待。

她的心中,終又點燃了做女人的欲望。

她穿上一條藍底百花寬吊帶的低胸連衣裙,沒穿胸罩的胸依然堅挺。穿上高跟鞋,再摸摸自己的腰和臀,看著自己在鏡子面前轉了兩圈,她滿意地出門了。


4. "為秋天"

出租車剛過南浦大橋,手機響了。是他。他只是問她是否快到了。她告訴他還有十分鐘左右。

她吩咐司機把車子停在指定的路口,一邊付錢,一邊往外看。一走出車門,她感到由衷的愜意。雨已停,天被洗得清新,風撩動她的頭發(fā),還有那顆忐忑的心。她四處望望,看到高高瘦瘦帶著墨鏡的他從陜西南路上不緊不慢地向自己走來,仿佛一步一步從屏幕跨到現(xiàn)實里。他穿著一件寬松的牛仔布襯衣,袖子稍稍卷起,露出手臂上棕色的皮膚,白色的休閑長褲,藍灰色的布鞋。她的目光緊盯著他棕色齊耳的頭發(fā)在風中一路搖晃,好像生怕他又變回屏幕里去。他慢悠悠地微笑著把身體移到了她的面前,頭低下來吻一下她的額頭,藍眼睛看著她,說,“你很高興見到我,對吧?”

也許這就是有自信和沒自信的區(qū)別吧。他不說他很高興見到她,只認證是她很高興見到他。

“走,我們去買吃的,先伺候你的肚子。” 一邊說話,一邊拉起她的手。沒走幾步,他低下頭說,“你用手摟著我的腰,這樣我們靠得近,給這擁擠的人行道省點兒空間。” 她聽話地試了一下,把自己的手伸過去,他用右手摟著她的右臂,她的頭正好靠到他的肩。他們默默地走著,她可以聞到他的體香,內心錯綜復雜。

首先是強烈的不真實感,不敢相信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鏡頭發(fā)生在自己身上。自己,一個有夫之婦,和一個來歷不明的歐洲人相擁并行在這熙熙攘攘的大白天,大馬路,大上海... ... 。

混雜著夢幻般的柔情,向往,感動,沒有理由的無比的信任。她就想這樣走下去,但愿長夢不復醒,續(xù)一世情緣。

混雜著自責、內疚、害怕。因為不是夢。她仿佛看到四周無數(shù)雙眼睛,瞪著自己,張大的嘴巴向她發(fā)出潮水般的聲音,“你瘋了!”

她正想漸漸抽回自己的手時,他停在了一個集市,看著她,她的高跟鞋,說,“里面有點臟。你在這兒等等我。” 她猶豫了幾秒鐘,拉起他的手往里走。

他像一個老上海熟練地在各個海鮮和蔬菜攤位間穿梭,她像一個外國人在后面跟著。是啊,平時家里有阿姨燒菜,或者去外面吃,要不去公婆家,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進過菜場了。她知道,他在看菜,而市場里的人都在盯著他們。一圈轉下來,他買了八個大明蝦,十幾個金燈果,一把蘆筍,一小把韭菜,一罐新鮮的夸克酸奶。他一手拎著這些袋子,一手牽著她,滿意地說,“可以了,你肯定會喜歡的。”

往回走時,他們經(jīng)過一排花店,他進了一家,里面的老板明顯是認識的,熟悉地打了招呼,給他看當天的百合。他挑了最大的五根粉紫色百合,老板熟練地把每根都剪了一節(jié),包起來,然后看她一眼,隨手交給她。他付了一百塊,跟老板說了再見,不忘牽她的手,回到街上。

她不由得心想,原來他常帶女人來這兒買花呀。想著就把自己的手拉回來。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說,“我住的老房子有點暗,我常年四季都買花。書和花,是我最喜歡的事物,有了這兩樣東西,四壁生輝。”她的嘴角不留意地笑了。

他們這樣走著,他拎著菜,她捧著花,迎著初秋的風,踩著朦朧的節(jié)奏,就像一對正享受著愛情的男女。

進了一個弄堂,又在里面拐了兩個彎,他停在一個門牌號前,邊掏鑰匙,邊對她說,“里面很簡單,不過簡單也是我的家。”

她感覺他的聲音里似乎也有點緊張。門開了,有點暗,他們爬著窄窄的樓梯。他高高的個子在上面,她小小的在下面。他們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二樓到三樓的樓梯口有一道門,他扶著門等著她,說,“你知道嗎?這是我的天地,從來沒有任何女人來過。”

她心里琢磨著這句話的份量。他明顯知道自己是沒離婚的,她進他的家,走的是重要的一步。他期待什么呢?他這樣的男人不是不愿意有任何承諾的嗎?他憑什么相信自己?他明明喜歡自己,可是為什么呢?莫非他就是可以拿得起放得下的情場高手?也許他已經(jīng)想好了所有可能性而仍然無所謂?

再往上走幾級樓梯,到了。右邊的門半開著,是衛(wèi)生間,窗明幾凈。他站在左邊的木門前,人和門差不多高。他腳蹭腳先把鞋子踢了,回頭看著她。她站到他身邊,仍然穿著高跟鞋的身體本能地挺直了一下。吱呀一聲,門開了。他拉著門把,讓她進去。

他隨手把門關上,迅速把自己手里的東西全部放在進門左邊靠窗的水池, 又接過她手中的花,也放到水池邊。她正想環(huán)顧四周,他已經(jīng)把她拉到自己身體前,他的眼睛看著她的,左手摟著她的腰,右手在她背后上下?lián)崦尨劫N著她的頭發(fā),又捧起她的頭...... 藍眼睛凝視著她不知幾秒,他的親吻先是鋪天蓋地,再用他暖暖的舌頭緊緊纏住她的,直到他們四唇緊扣,雙舌相扭,各自無法呼吸。

她感到自己的心也在一瞬間跳到了舌尖,最喜歡最喜歡,是他貪婪的呼吸中那股溫暖野性的味道。她不想這么快就迷失,于是用本來抓著他肩膀的右手抓住他后腦的頭發(fā)往后拉,拉出一點空氣,兩人同時一口深呼吸,相對著笑了。

他把她輕輕放開,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點上,滿意地猛吸一口,對著窗吐著煙,半瞇著眼睛,說,“有的笨女人居然沒有注意到我一個多小時沒抽煙。”她回他,“有的蠢男人真是不領情,我要是說了,不反倒讓你更難受嗎?”其實她確實注意到他一直沒抽煙,怕說出來等于是提醒他。不過心里暗喜他居然會想著戒煙這事兒。

趁他抽煙的功夫,她開始走動,并用雙眼掃視他的家。不算小。雅致溫馨。累計了不少生活、不少情趣。廚房和客廳是敞開式的,中間一個很大的多功能實木臺子,吃飯,喝酒,聊天,都很方便。從客廳右側上樓,有一個小吊樓似的臥室兼書房。廚房和客廳的左邊一整排窗,窗臺上依次種滿了各類香料植物和花草。窗開著,外面院子里的繁枝茂葉,流動的是上海弄堂里最讓人向往的小布爾喬亞的氣息。室內空氣里混雜著雨后泥土的芳香和老原木地板的味道,她還來不及看家里的其它裝飾,一切已經(jīng)讓她感到輕松,甚至感動。

進門的右邊有一個很大的落地鏡。單身男人家里有落地鏡的好像不多吧,她心想。她悄悄往鏡子前一站,才發(fā)現(xiàn)口紅已經(jīng)被他“吃”了一半,而且下巴上和嘴角上都有。他從后面過來,拉起自己的衣角就給她輕輕擦。順便還拍了一下她的臀部,把她往自己身邊拉過來,又放回原地。然后說,“你把口紅再補上,好嗎?”

她給自己搽口紅時,他開始利索地進行一系列的動作。先是拿出一個大花瓶,剪花、插花,那高高的百合挺拔又隨意地立在花瓶里,花瓶往桌上一放,果然四壁生輝。然后他拿出兩個酒杯,開了一瓶紅酒,先遞一杯給她,再給自己倒上一杯。他說,“為秋天”。

“為秋天。”

一邊捧杯一邊對視。她想,他真聰明,“為我們”顯虛,“為現(xiàn)在”太實,為什么都不如為秋天。秋天充滿詩意,且今年的秋天伊始,人生的秋天將至。充滿誘惑,充滿欲望。

仿佛在夢幻中她聽到了自己肚子的叫聲,才想起自己今天還沒吃過。終于明白為什么戀愛中的人會變瘦。轉念又想,假如,假如有這樣的假如,假如以后兩人熟悉了,朦朧去掉,“返璞歸真”,生活又變成“一粒飯黏子”和“一抹蚊子血”時,今天掉的斤兩一定又會長回來吧。

而且,而且,如果轉一圈的人生又轉成那樣,換一個主角到底值不值?

她又想起他說的三元素和狩獵者的概念,還是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迷上她。也不知道這種著迷會持續(xù)多久,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地相信持久。她臉上露出一絲他察覺不出的苦笑。

他已經(jīng)喝完了第一杯,過來親一下她的頭發(fā),開始去弄菜。她跟過去,看他從柜子里拿出粗短的意式通心粉、又拿出一瓶用香草浸泡的橄欖油,他打開了給她聞一聞,她好喜歡。再看到窗臺上他種的一盆盆羅勒葉,迷迭香,還有不知名的植物。她看著他熟練地洗菜,切菜,弄蝦,心里越來越迷惑,這樣一個精瘦不食煙火的人,怎么會過這樣人間的生活呢?

他一邊洗手擦手,一邊看她一眼,說,“親愛的,你搞得我忘了最重要的東西:音樂。音樂是生活的靈魂。”

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聲頓時填滿了所有的空氣。她看著窗外的樹葉抖動,正好迎著提琴的顫音。再看一眼他深邃神秘的藍眼睛,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徹底盤問他的來歷。


5. 重生

他迎著她的目光,笑笑,摸了一下左邊的口袋,像是想抽煙,不過還是忍住了,轉身繼續(xù)投入到廚房的工作。不一會兒她就聞到橄欖油熱大蒜鍋的香味。她拉個高凳子坐在大臺子邊上離他最近的地方,蹬掉鞋子,喝了一大口酒,對著他堅挺的背,說,“哎,金凱,昨天在酒吧里你讓我問你問題,記得嗎?” 他背對著她點點頭,她聽到一個個明蝦下鍋的哧哧聲。“那我就問了,不許生氣啊。”她一邊說著,一邊伸了伸腿,又用腳尖輕踢一下他的臀部。他一邊抖動著鍋子,一邊扭頭看了她一眼,好像沒有反對的意思。

“你干什么的?為什么在上海?是不是想和我睡過就跑?”

她開門見山了地扔給他三個問題。他不理她。爐子燒得旺旺的,煮通心粉的鍋子已經(jīng)加過兩次水了,感覺他的明蝦蘆筍也已經(jīng)快好,金燈果和香料應該是最后放的吧。

屋子里彌漫著撲鼻的鮮香,洋溢著遠古動人的弦樂,窗外撩人的秋風送來樹葉沙沙。剩下只有沉默,還有她肚子嘰咕的聲音。她有點不知所措,甚至有點后悔自己的無趣。畢竟是自己先約他,而且又送上門來,怎么反到咄咄逼人問他是不是想睡過就跑呢?難不成自己一個已婚之人這么快又有了其它期待?

咔嚓,他關了火,控干通心粉的水,把粉和調料拌到一起,很熟練地裝了兩盤,又在兩盤子上分別撒上干奶酪粉,黑椒粉和干羅勒葉。他把多的一盤端到她的面前,另外一盤放到她對面,給自己和她滿上酒,拉了一個凳子坐到對面。他舉起杯子,看著她,像大人看小孩,說,“你餓不餓?想說話,還是想吃?”

她很乖地就吃了第一口。再吃了第二口。很好吃。她一邊叉起他已經(jīng)剝好切段的明蝦和蘆筍,一邊看著他,挺認真地說,“嗯,都好吃。味道濃郁,口感清新,很簡單,卻好吃。金燈果這么做我還從來沒嘗過呢。”

他聽了這話又從自己盤子里挑了幾個果子給她,說,“嗯,簡單濃郁清新,很好的詞匯。仿佛昨天我見到你的感覺 。” 她看著他,眼睛都不眨,生怕打斷他的思路。

“昨天我讓你問我問題,你沒問,我心想,遇到了一個非常不一般的女人。”“一般的女人見面都會問一大堆,男人會講一大堆假話達到目的。你什么也沒問,還敢晚上跟著我去辦公室,今天還來我家了。知道為什么嗎?”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問就跟著我走,說明你骨子里喜歡冒險,更說明你直覺中對我的信任。會信任陌生人的女人很少。這樣的女人有可能是單純的輕浮,也可能是有強大的內心和自信。顯然你屬于后面一種。”

他抓住她端著酒杯的手,直視她的雙眼,說,“我喜歡你的聰明,直覺,自信。你的自信和感性讓你非常性感,甚至超越你本有的漂亮。”

她喝了一口酒,自己都能感到臉紅得發(fā)熱。

“你可以對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盤根問底,也可以繼續(xù)相信自己的直覺。你要知道,知道對方的過去就等于給自己背上包袱。如果我們有緣,我們會有很多機會笑談過去;如果我們沒緣,又何必現(xiàn)在自尋煩惱呢?”

他說了這么多,吃得很少,一杯酒倒是又很快喝完了。她有點不置可否。一方面覺得他非常有道理,一方面又覺得他倒是真的隱藏著什么。

他覺察到她的不快,又加了一句,這次聲音變得有點低沉,“你不必知道我的過去,但是昨天見到你之后,我真地想著要戒煙了。”她感覺他這樣的話說出來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他不是一個需要穩(wěn)定的關系、需要約束的人。

“昨晚回家后,我突然有點厭倦無牽無掛一個人的生活,而且還有點嫉妒那個離棄你的丈夫。”

她心里浮上來一股帶著自憐的感動。她感動他想戒煙,感動他用了嫉妒這個詞,又有點鄙夷自己的感動,也有點記恨自己的丈夫。

也許他只是想得到一個施予者的滿足感;或許他只是因為狩獵者骨子里的占有欲,越是有競爭越會爆發(fā)。還有,她止不住想,萬一他就是一個純粹的騙子呢?

轉念又想,這樣的騙子騙什么?女人到了這個時候,是怕被騙掉貞操,青春,還是錢財?

她把酒杯里的酒一口喝完。他給她填上酒,又順便站起來切換音樂。空氣里瞬間流動著那首讓人心碎的《秋天的樹葉》,史翠珊迷人的嗓音伴著深紅的液體一起溫暖著她的血液,她好想閉著眼和他起舞,卻只是看著他,隨樂曲輕輕搖晃著肩膀以上的部位。她想搖走大腦里所有的疑惑。

他很自然地踱步過來給她額頭一個溫柔的親吻,卻不停留,又踱回窗口點上一根煙。她依然癡醉的目光隨著他的步伐、隨著樂曲、隨著窗外飄打的樹葉游離。他吹開吐出來的煙霧,看定她,說,“告訴你一個秘密:我從來沒有跟三十歲以上的女人約會過。”

他等著她的反應。她不呼吸。

“昨天我知道你是已婚后,心里掙扎了一會兒。”

她一口深呼吸,不知道說什么是好。找回意識后,說,“那你今天還是約了我。而且,你既然都不讓我問你的過去,我也更不會為我的過去道歉。我不但已婚,你知道我還生過孩子呢,而且我很愛我的孩子。”

她加了后面這句,有多重意思。生過孩子,就有孩子,還愛孩子,這是比較復雜、又考驗男人心胸的大問題。況且,生過孩子,對很多男人來說,...... 這也許是一個不能無視的生理事實,一個心理上的考驗。

可是既然是事實,她就不怕說出來,也不怕有什么后果。她瞪著他,等他回復。

“當然,我知道。所以這不是你的問題。而是我要說服自己的問題。”

他說這話時,左手插在褲袋里,右手夾著煙來回走著。乘著吐煙的機會,他又站到窗邊,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雖然背對著她,她也可以看出他的糾結。她感覺他的心情不僅僅是要不要和一個生過孩子的女人睡不睡的問題。她解釋不出。也許這和他的背景有關? 其實她心里仍然有好多疑惑,譬如說,他是英國人,為什么微信上放的是紐約的街景?他沒結過婚,左手無名指和食指為什么戴著那對特別的戒指?這一定和他的家世有關吧?

也許是自己想得太多。她已經(jīng)喝得有點頭暈,目光和思路都有點不太集中。他的煙已經(jīng)快吸到夾煙的手指時終于掐掉煙頭,回頭對著她說,“我需要離開上海幾周。”

這時她才注意到大桌子靠窗的角落堆著文件,最上面是一張看似是打印了行程的紙以及上面的護照本。她注意到那是本美國護照。他看到了她更加疑惑的目光,一邊過來拿自己的酒杯,一邊盡量不經(jīng)意地說,“我還會回來的。我母親生病了,我需要回一趟紐約。”

她沒理由不信,也沒理由相信,于是淡淡地問他母親的病要不要緊。他只是很輕描淡寫地說是老毛病,不要緊。

初秋的風吹著,還是熱的,但是夏天已經(jīng)走了,不會再回頭。她唯一的安慰是自己大概還沒有愛上他,還什么也沒失去,沒有開始就不會有結束。

他靜靜地收拾著盤子。把桌子擦干凈,只留下杯子和酒瓶。他把瓶里剩下的一點酒給平分了,舉起杯子說,“要不我們過兩周在紐約見面?”

她沒和他碰杯就把自己酒杯里的酒干了。他知道她不會去的。她把頭埋在桌上,想哭,哭不出來。又有新的樂曲響起,一陣風又刮過。他把雙手從她后面伸過來,握住她發(fā)涼的手,他的下巴擱在她頭頂上,嘴唇吻著她的頭發(fā),暖暖的呼吸。她猶豫著要不要讓自己的臉緊貼他的手臂。她明明聞到他皮膚和袖子上溫暖潔凈的香,很想推開他卻又想把臉埋在他的臂彎,哭會兒,流點淚。

也許他說的全是真的。她又這樣善意地想著。

就算是撒謊,又怪誰呢?本來就不過是一場偶遇。本來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在這個浩大的城市里,誰又了解誰?自己的親人只有兒子,那個完全信任自己的兒子。而眼前這個人是誰自己也不知道啊。

她又聽到心底的聲音,“我為什么在這兒沉迷?是應了這寂寞軀體的吶喊嗎?”

他卻完全沒有理會她的苦痛。也許他因她的苦痛感到興奮。她感受到的是他滾燙的呼吸,接下來他滾燙的唇貼著自己涼涼的額頭,還有自己滾燙的血液似乎又在瞬間將要沖出胸腔。

他干脆把她的頭捧起來,繼續(xù)著愛撫著親著她的額,臉頰,鼻子,她的唇。她很想把他的頭撥開。肯定是酒精的緣故,她不能。她轉過身來,用自己的雙手吊著他的脖子,卻用一臉柔情對著他深邃的眼睛。他的臉緊繃著發(fā)著銅色的光,她看他時,他露出得意的微笑,似乎獵物已經(jīng)唾手可得,現(xiàn)在完全由他掌控,是狼吞虎咽地猛吃,還是一點一點將她撕碎折磨,享受自己勝者的歡快。

她不記得自己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這被追逐的感覺,也許是飛蛾撲火般不可理喻,她一邊盯著他,一邊又用自己的雙腿和腳夾住他的腰部背部,輕輕地、死死地夾住。她閉著眼,世界和兒子不再存在。

房間里突然響起了歌劇,女高音在鋼琴聲中優(yōu)雅回旋,他的十根手指輕撫著她的裸背慢慢地移動,他的唇吸著她的唇,舌頭漸漸深入截住她的呼吸。她的喘息只是讓他的手指更快更自由的探索著她的肌膚,從背部,到肩部,到胸前,再回到背部。窗口的風緊了,女高音從柔潤回轉漸漸變得清脆繞梁,他喃喃咬住她的耳垂,仿佛在說,“你為什么屬于別人?”

她只是讓夾住他身體的腿夾得更緊,手指掐著他的背部,頭半埋在他的腋下,大口地呼吸。

他一個手摟著她的腰就勢把她扶起,一個手把杯子和瓶子移到桌子邊上靠窗的位置,再把她抱到桌子上。他用雙手撥開她猶豫的雙腿,讓自己的身體站到她兩腿之間。他的眼睛溫柔地看著她,他們對視著,輕喘著氣,一秒,二秒,十秒鐘。他把她的吊帶拉下肩膀,雙手摸著她的裸肩往下托住她的雙乳,凝視著。她想起來,這悠揚的音樂是很多年前看過的《歌劇魅影》的一系列插曲,男女正混唱著《想起我》“想起我,柔情地想起我”,他的右手撫摸著她的左乳,左手抓捏著右乳,慢慢地低下頭來吮吸著她的肩,她的胸部。他的臉在兩個乳房之間摩擦著游離不定,...... 。她的呻吟隨著布萊曼的嗓音抑揚頓挫。

他用雙唇咬住她乳頭的一霎那,她一陣尖痛,那帶著快感的叫聲混雜著蕩氣回腸的天籟之音,又被外面的風聲樹葉聲卷起,傳到胡同里也許變成一曲愛的交響樂,也許只是讓人臉紅不齒的放蕩,也許什么都不是已在瞬間的嘈雜聲中消失。她對這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用右手托著她的背往后放,空氣中歌聲彌漫“醒著的時候想起我,安靜的,順從的......” 他撩起她的裙子,用手撫摸著她平平的腹部,她心底有幾秒鐘的意識,他一定看到了自己肚子上輕微的紋路,還有剖腹產(chǎn)留下的疤痕,她盯著他的眼神,想看到他心里去,看他是否有一絲退縮。

他沒有。他用右手輕輕撫摸她淡淡的疤痕,左手依然不停地尋覓,...... 在她的呻吟和壓抑的叫聲中他又移開往下,慢慢地,往下,往左,往右,她的腹股溝,她的雙腿,大腿之間......

他的手指還在捉弄著她貪婪的乳房,她終于感到了...... 感到他吞噬了自己的全身。他緊捏著她,咬住她,吸吮著她的汁液。在激情的歌聲充斥著世界的剎那,她狂叫著讓整個身體抖動,在黑洞里天旋地轉。她全然沒覺到自己的眼睛已經(jīng)充滿了淚水。

“你渴望讓自己振作、自由。如果你能找到一瞬間,想起我。我們從沒說過我們的愛會常青,或者會像大海一樣永不改變。...... 想想我們一起分享、一起經(jīng)歷過的事,不要回想可能發(fā)生的。...... 想起那些日子,想起所有過去的時光,想想那些我們沒來得及做的事情。......”

她不知道是為過去流淚,還是為這一刻流淚,還是為也許將來不再的愛情流淚。她的身體在顫栗,所有的血液狂奔,細胞在分裂。他的一只手輕抹著她的淚,另一只手摁住她的肩膀,她沒有掙扎,只有滿臉的深情。她朦朧地看著他進入自己的身體,自己的手指扣住他有力的手臂,身體完全讓他掌控,星月纏綿,狂風作浪,排山倒海,一瀉千里。就在那天旋地轉,她的身體脫殼和他相融的瞬間,她看著他和自己疊加的身體,腦海里突然閃現(xiàn)出一個大寫的“人”字,恍然大悟自古以來人為何會被書寫為一撇加一捺的“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她震撼的肉體和靈魂似乎經(jīng)歷了一次一生難求的狂歡,也許一切都只因為自身的饑渴、對未來的無知無謂,放縱著這天地間肆無忌憚、單純原始的欲望。狂歡的巔峰后,獲取的,是自己原本快要麻木的身軀里“人”的重生。


6. 蘇醒

不知不覺窗外又起風了,帶著細雨。此時已逝,秋天將至。風吹在臉上她也不再覺得孤獨,涼涼的,搖晃著心底那絲完全蘇醒的柔情。

她摸著他輕放在自己腹部的頭,聞著他們身體狂歡后的氣味,聽著他的輕喘,自己的心跳。他們之間隔著她的婚姻,他的旅程,隔著明天和各自不同的人生,可是她流淚的眼睛,卻綻放出一絲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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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2015年8月至9月,上海

復稿:2015年9月底,新澤西

三稿:2016年1月,上海

感謝很多朋友對初稿的審閱以及提出的寶貴意見。尤其感謝北美文學圈的朋友Jane Tang、一男、楚歌、凌嵐以及其她才女朋友提出的諸多美好建議。

后記:

這篇小說是我的處女作,2015年在小范圍的朋友圈里得到很多反饋和討論。15年年底回美國時,有美國的華人朋友專門相約紐約來探討婚姻、愛情。

很多人問,一夜情有沒有情,什么是愛,什么是欲,什么是性。這都是千古的話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感受,我無法回答。我非常喜歡我的一個美國文友-子皮-寫的這段精美文字:

人類自從從猿進化到人,男女相悅就不再是春天短暫的游戲。遠古時花開一季的愛情,我們執(zhí)意將它一延再延:走過夏天,走過秋冬,走過歲歲年年,走到地老天荒。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可以讓人淚下;世上也不乏一生一世的夫妻。然而長久了的愛情到底是什么樣的愛情,不知有多少人能說得清,道得明。最美的童話,一旦王子和公主走到一起,也只能說一句“They live happily ever after (他們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然后逃也似地結束。
愛情也許只是一種欲望,一種追求。成真的夢想是否還是夢想?世上有些東西,還沒有得到的時候才真正擁有;而一旦得到,就已經(jīng)失去。
昆蟲的生命,一般相對地短暫。所謂“蜉蝣朝生而暮死”。可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一些完整的恐龍時代的昆蟲: 那是百萬年前的昆蟲, 不幸地死在樹膠上;其中一些,被永久地封存成了美麗的琥珀。
有些戲劇,有些詩,有些樂曲和畫和攝影,可以是琥珀——封存著一些愛情,在它們死去時的﹑美麗的﹑一瞬間。”

這篇小說所表達的欲望和我2016年創(chuàng)作的充滿理性的《藍顏》形成對比。我希望以后有機會寫成一個完整的三部曲《欲望與理性》。

在此寫作的過程中,我試圖思考這個人類永恒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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