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寫Condrieu產區之前，我曾經嘗試尋找這個地區稍微詳細一點的歷史資料。奇怪的是，我所能找到的所有信息，無論是專業參考書還是網絡上都少得可憐；而且就像事先約定好的一樣，這些僅有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同。所幸，我在法國國家圖書館(BnF)Gallica數字信息中心找到一本Buisson夫人1850年出版的《孔得里約及周邊地區歷史——從公元前59年到今天》。在這本書的第一章也就是全書的開篇，寫著下面這么一段話，鼓勵我花更多時間了解孔多里約的前世今生：
“我們經常感到奇怪，為什么那些想象力豐富的歷史學家和小說家從來沒想過要把Condrieu的歷史記錄下來。究其原因，我相信是因為這座有著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的城市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頌詞。它在那里，仿佛微笑著看著造物主，感謝那些慷慨地將它建在如此肥沃的山坡下的人們，令它能夠盛產絕美佳釀，賦予當地人鮮活、直率、開朗的個性和豐富有趣的精神世界。”
法國有一個有點奇怪的法定產區。這個產區的核心城鎮常住人口不到四千人；它的葡萄栽種面積只相當于兩個西湖，它的法定品種只有一個——維歐尼(Viognier)，并且在很久很久以來只在這個產區有所種植；這里有超過兩千年的葡萄酒釀造歷史，但在上個世紀的前八十年里產區一直處于瀕死狀態；二十幾年前，它突然大放異彩，之后便一酒難求，直到今天。
這個產區就是孔得里約(Condrieu AOC)。
CONDRIEU——位置及地理
孔得里約AOC產區位于法國北羅納河西岸，按照水流方向屬羅納河右岸。孔得里約產區的北邊緊接羅帝丘(Cote-Rotie AOC)，南邊是圣約瑟夫(Saint Joseph AOC)，產區內還有一小塊名叫Chateau-Grillet AOC的飛地，我們將在文末做出介紹。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孔得里約產區地理位置
羅納河的沖擊層在這里形成了河谷較低位置的山坡 (平均海拔140米)，成為河岸與陡峭山崖(平均海拔350米)之間的緩沖地帶，土層組成以花崗巖和云母為主，土壤含砂量較高。坐落在這些山坡上的孔得里約葡萄園大多采取石墻梯田的形式，降低種植困難同時緩解孔得里約地區嚴重的地質侵蝕。這里還有一些坡地葡園，平均坡度20-30度，最大坡度甚至達到50度，工作難度之大可想而知。
孔得里約AOC產區屬于受地中海氣候影響的半大陸性氣候，夏季炎熱干燥日照充足，晝夜溫差極大，秋季溫和濕潤，冬季寒冷且常有突如其來的霜凍。葡萄園的朝向大多為南或東南，避開寒冷的北風，而迎面而來的溫暖南風則幫助空氣保持干燥，并有助于遲采葡萄的收成。
行政劃分上，產區位于羅納省、盧瓦爾省和阿爾代什3省交界處，覆蓋7個市鎮，但產區最寬處也沒有超過15公里。整個孔得里約產區法定面積為262公頃，目前葡萄栽種面積170公頃。為了嚴格控制葡萄質量，AOC產區法規禁止使用海拔300米以上地塊的葡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孔得里約典型的石墻梯田葡園
CONDRIEU——敏感而堅強的維歐尼
坊間流行的說法是，維歐尼的原生地在東南歐的達爾馬提亞海岸。2004年加州戴維斯大學通過對維歐尼DNA的研究發現，維歐尼葡萄實際上原生于阿爾卑斯山區。
歷史上，孔得里約并非始終只栽種維歐尼一個品種。在幾本不同的法國地方史書籍中，我們都能夠讀到關于孔得里約紅葡萄酒的內容。不過這里的紅葡萄酒等級較低，白葡萄酒卻一直是法國珍貴的頂尖產品。進入20世紀以后，孔得里約逐漸結束了紅葡萄的種植，由于夾在羅帝丘和圣約瑟夫這兩個著名的西拉產區中間，孔得里約被稱為紅色海洋里的白色珍珠。
維歐尼是非常矛盾的葡萄品種，既敏感又堅強。在孔得里約酒農眼里，這種任性和愛折磨人的性格恰恰是它一切美好的來源。維歐尼的果粒小而緊實，喜歡弱酸性土壤。在北羅納河谷，它的生長需要較深的土層以避免過度干旱。維歐尼香氣的形成需要大量的陽光，可它偏偏不喜歡過度炎熱的氣候，卻能抵御寒霜和大多數病害。維歐尼在孔得里約并不豐產，法規限定每公頃產量不得超過4100升，但實際上普通年份的產量在2000升/公頃左右，只有在特別好的年份才能勉強達到3000升/公頃，所以需要選擇盡可能貧瘠的土地保證果實質量。維歐尼也不喜歡風，因此要特別做好綁縛。在坡度較大的地塊和狹窄的梯田上，每一株葡萄都被綁縛在單獨的木樁或木架上，修剪成高杯式(goblet)。地勢平緩的地塊則采取籬架形式綁縛在鐵絲上。木樁綁縛的葡萄園完全無法實現半自動或自動化管理，需要花費大量人力，成本極高。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維歐尼葡萄果皮在成熟后常會現出淡琥珀色
CONDRIEU——超過兩千年的釀酒歷史
西征并停駐在孔得里約的古羅馬人在公元前1世紀就開始在這里種植他們帶來的Vitis Allobrogica葡萄，這種葡萄無疑是古羅馬人最早帶入法國各地的品種，史料記載當年在薩瓦、勃艮第等地區均有所種植。公元1世紀意大利著名自然學家老普林尼在提到孔得里約地區時，已經對這里出產的葡萄酒贊不絕口。公元3世紀，古羅馬皇帝普羅布斯將維歐尼葡萄帶到孔得里約，最終為我們的感官世界增添了維歐尼無可比擬的美麗樂章。
古羅馬結束對孔得里約的統治之后，這里變成里昂教會的領地并逐漸占有重要地位，卻在幾個世紀里不斷受到宗教和領地戰爭的侵擾。實際上，當我們閱讀那些早期地理和歷史文獻時會發現，所有提到孔得里約的內容都會毫無例外地使用“肥沃”一詞來形容這里的自然條件，尤其是它的平原地帶，物產極為豐富。另一方面，孔得里約的中心市鎮就在羅納河岸邊，是法國南部和里昂之間軍隊遷移、宗教往來和貨物運輸的必經之路。肥沃的土地加上重要的地理位置，自然使孔得里約成為被爭奪之地。
這期間由于受到宗教庇蔭，孔得里約葡萄酒的生產似乎并未受到重大沖擊。公元14世紀開始，孔得里約維歐尼白葡萄酒成為歷任阿維尼翁教皇和里昂大主教情有獨鐘的白葡萄酒；直到16世紀，里昂教會始終用孔得里約白葡萄酒招待和饋贈貴客。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19世紀繪畫作品中的孔得里約中心城鎮
CONDRIEU——差點死掉的產區
18世紀-19世紀期間，法國大革命的浪潮席卷了整個國家。宗教特權階級地位不保；原先掌控孔得里約葡萄酒和農產品交易的商貿家族紛紛搬離，工業家族也大量撤離。孔得里約的人口驟降，很多葡萄園被拋荒，留下來的酒農由于找不到人手而無法維持葡萄酒質量，原先珍貴而搶手的維歐尼成為羅納河上水手酗飲的飲料。
雖然19-20世紀法國最著名的美食評論家Curnonsky(1872-1956)始終認為孔得里約的維歐尼是法國最偉大的白葡萄酒之一，但在19世紀后半葉以來的一百多年里，根瘤蚜的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三十年代年代法德軍事危機、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戰后地區工業化的過速發展，使得孔得里約產區每況日下，瀕臨死亡。一戰開始的時候孔得里約的葡萄園尚有140公頃，1960年整個孔得里約產區的葡萄栽種面積不足8公頃，這其中還包括飛地Chateau-Grillet AOC的2公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典型的孔得里約產區風貌
孔得里約產區用了30年的時間才得到恢復和提升。在當地酒農的努力和自律下，孔得里約的種植面積逐步擴大，AOC法規繼而得到修正并變得更加嚴格，朝向不理想、海拔過高的葡萄園被剔出法定產區范圍。從90年代中后期開始，孔得里約再次成為法國白葡萄酒的驕傲。
CONDRIEU——釀造方式的改變與回歸
20世紀以前，孔得里約的維歐尼一向以遲采甜酒的面貌示人，當時采收基本上在每年的諸圣瞻禮節，也就是11月1號前后。20世紀初，本地酒農開始釀造干型維歐尼，到了1950年代，孔得里約一多半酒農釀造的是干型葡萄酒，只有少數酒農依然釀造甜酒，但卻不是從前那種遲采葡萄酒，而是在釀造過程中發酵自然停止或人為終止的產品。
1914年出版的《羅納河葡萄酒——博若萊和里昂主要產區》在最后一個章節“孔得里約”里這樣寫道：孔得里約的葡萄酒通常不宜存放，需要在采收的第二年之內喝完。果實在成熟的時候被采摘，除梗壓榨后立刻將果汁灌入木桶。等到雜質沉淀到桶底后，將澄清的果汁灌入另外一只干凈桶并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如此往復多次，每次都要留出足夠的時間讓雜質完全沉淀。最后一次倒桶之后下膠，酒液這時候會變得清澈無比。之后，把酒液留在桶里直到第二年3月份灌瓶出售。彼時路易·巴斯德已去世將近20年，發酵原理在酒農中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但這段文字依然顯示了法國酒農“道法自然”的釀酒方式，同時也讓我們切實理解法國人掛在嘴邊的“釀酒的是大自然，我們只是大自然的仆人”的本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孔得里約維歐尼葡萄酒陳年后的的典型色澤
現在的孔得里約葡萄酒與100年前大相徑庭。酒農們為凸顯維歐尼細膩的香氣、提升酒體復雜度和平衡做出過各種種植和釀造上的嘗試。比如不少酒莊為維歐尼做蘋乳發酵、在小橡木桶中帶酒渣陳釀等等。干型孔得里約的酒精度在13% vol.左右，酸度較低，如果采收時果實過熟，酒體會顯得寬厚而肥膩。年輕的孔得里約表達出強烈的新鮮水果氣味：桃子、杏、熟梨，同時散發輕柔的茉莉花、金銀花和紫羅蘭花香，高品質孔得里約還會有印度Earl Gray的茶香和南亞香米的味道。隨著陳年時間的增加，酒液變成燦爛濃郁的金黃色，增加了蜂蜜、小豆蔻和礦物質的香氣。
一般來說，普通干型孔得里約應該在灌裝后2-3年內飲用，高質量的干型維歐尼陳年潛力可達15年甚至更久，不過無論如何要避免運輸過程中的顛簸和不當儲存帶來的傷害。近十幾年來，孔得里約地區的平均氣溫逐漸升高，這為恢復釀造當地傳統的遲采葡萄酒提供了好條件。目前產區大約有10%的葡萄用于釀造粒選遲采甜酒，這種酒每年的產量不超過6萬瓶，香氣無比精致優雅，堪稱珍稀的貴族酒款。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俯視羅納河的Chateau Grillet
BONUS——飛地 Chateau-Grillet AOC
Chateau-Grillet既是一個酒莊的名字，也是這個酒莊所在的法定產區的名字。由一家酒莊獨自擁有的AOC在法國被稱為“monopole”，在勃艮第超過40個且以特級園和一級園為主；勃艮第以外的monopole只有2個，除Chateau-Grillet外，還有盧瓦爾河谷產區著名生物動力大家Nicolas Joly擁有的Savennières-Coulée-de-Serrant。Chateau-Grillet早在1936年就獲得AOC認證，比孔得里約AOC還要早4年，與孔得里約一起成為北羅納河谷僅有的兩個只出產白葡萄酒的AOC，而且Chateau-Grillet AOC只能出產干型酒款。Chateau-Grillet AOC的法定面積不到4公頃，在全法國AOC原產地保護認證中第三小，僅次于la Romanée和la Romanée-Conti。
從19世紀開始，Chateau-Grillet就由背景深厚的家族執掌，享有極高的聲譽，這個AOC的存在可謂政治精英主義在葡萄酒世界的典型體現。今天擁有Chateau-Grillet的是Francois Pinault，他同時還擁有波亞克拉圖莊(Chateau Latour)和勃艮第尤金妮酒莊(Domaine d’Eugenie)。Chateau-Grillet的維歐尼葡萄酒聲譽極高，與酒莊的不凡背景結合在一起給人以奢華的印象，曾被已故著名美食評論家Curnonsky評為法國“女人酒”的第三名，第一名是伊甘酒莊(Chateau d’Yguem)，第二名是羅曼尼康帝(Domaine de la Romanée-Conti)的Montrachet霞多麗。
本文部分參考資料：
Histoire de Condrieu et des Environs, depuis l’an 59 avant J.-C. jusqu'à notre époque, mme Buisson, impr. de Timon, 1850
La France par cantons et par communes : département du Rh?ne, arrondissement de Lyon, canton de Limonest, Théodore Ogier, 1856 (Gallica-BnF)
Géographie du département du Rh?ne, F.-A. Varnet, 1898 (Gallica-BnF)
Les vins du Rh?ne : crus principaux du Beaujolais et du Lyonnais, J. Deville, Publication?:?Lyon : impr. de A. Rey, 1914?(Gallica-BnF)
The Wine Bible, Karen MacNeil, Workman, 2001
Histoire Sociale & Culturelle du Vin, Gilbet Garrier, Larousse, 2002
RVF Les Meillleurs Vins de France 2016
作者：王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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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吃是為了肉體，喝是為了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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