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 ? ? 賣豬心肺
世上的路有千條萬條,供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行走。有人搭乘宇宙飛船穿越太空去探險,有人乘坐飛機在天空翱翔,有人坐著火車、汽車滿世界漫游,還有人鉆進潛艇穿越在大洋深處,最不濟的也騎著自行車或者徒步滿世界亂跑。但還有一部分人,為了生計,為了理想,為了自己的夢,躊躇著跋涉在另外一個世界。用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人生,孤獨而無助地步行。
離蛇年農歷新年還有兩個月,已經回到家里繼續收購了好久的發渣和廢鐵舊鋁生意的復生,兜里終于積攢下了五百元錢。
復生痛定思痛,認真地分析了自己的處境和性格,知道像自己這樣的家庭,絕對不可能給自己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甚至稍微有益的建議也不會有。因為父輩們為求生計都自顧不暇,兄弟們就像活在幾乎沒有水里的魚,不拼命掙扎就會死亡,誰都在努力,誰都無能為力。
家里人最多在成員在生活中碰得頭破血流之時相互舔舐傷口,平日里都是默默地任其自生自滅。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兄弟,都從辛勞的父輩身上,觀察到只在土里刨食是不可吃飽喝足,甚至錦衣玉食的。特別是自己,對被土地肆虐得暴戾,幾乎瘋狂的父親那種絕望了如指掌。不愿再像父親那樣生活,最根本的就是去走另外一條和父親不同的道路。
生在農村而不事勞作,不但要被農民父親責罵,還要被外人明嘲暗諷。記得自己剛從湖南回來,被父親又要破口大罵時,自己忽然急促地對父親說:“你不知道外面的形勢么?電視里天天都在放,盲/流隨時都可能被收容……”父親也許去鄰家看過電視,或者也聽說過外面世界的不平靜,兒子活下來到底要比死了的好,便勉強閉上了嘴巴。
復生冷靜而有力地說:“我會自己養活我自己!”
令復生傲驕的是,自己憑借昔日的經驗,當然也有天生的悟性,居然也還是能夠在家鄉這個貧瘠的丘陵山區掙到錢。
父親臉上的皺紋變得舒展了一些,時常摸著粗糙的下巴,文皺皺地像唱戲一樣念道:“無農不穩,無商不富。老子當了一輩子農民,算穩住了龔家的根基,你娃娃些就去經商做生意,讓龔家富起來!”那神態,好像自己是指揮萬馬千軍的指揮官。
復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卻對這位渾身充滿了矛盾,但實在沒有一點喜劇意味的父親深表同情。
隔壁狗娃去廣州一家制衣廠做衣服,據說已經做了廠長助理。還沒到過年的時候就早早地回家,穿了一身畢挺的西服,手上夾著過濾嘴香煙,滿口帶粵腔的普通話,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復生所有的驕傲馬上煙消云散,想想自己去湖南不但沒掙到錢,而且還連帶把幺叔剩余的積蓄都虧出去了,心里重新憋屈起來,尋思著必須再去賺點錢,才能心安理得地過年。
復生發現每年到了年底的時候,農村修房造屋的人家特別多,但晚上招待工匠的"下酒菜"很讓主婦們傷神費力。農村人吃飯喝酒不特別計較好壞,只要是豬身上的東西就好。于是有心計的家庭主婦就買豬心肺來做"下酒菜"。
豬心肺在農村賣肉的屠夫那里賣一元多錢一斤,但買的多賣的少,特別是在農村修房的冬臘月,真有點供不應求。復生聽說充國市有個冷凍廠,準備到一百多里外的充國市去販豬心肺回來賣。
一切準備就緒,第二天早晨,復生早早起床,快步跑到燕子山對面的公路上,攔了從再生炕鍋魁的鄉場上始發的早班車來到充國市。下車來東打聽西打聽,終于找到充國市生豬屠宰冷凍冷藏倉庫,簡稱凍庫。
復生遠遠地看站在門口穿著制服的保安,威嚴地檢查著進進出出的人員,心里就打起鼓來,想不到這殺豬賣肉的地方,竟然也如此戒備森嚴。
門口的保安看復生拿著幾根麻布口袋,問明復生是來買豬心肺的,竟一臉不屑地說:“豬心肺是來喂狗的,你買回去吃嗎?你注意到點,不要把細菌帶到車間去了,傳染到豬肉再傳染了人,你娃浪凱都脫不了爪爪!”說罷攔住復生,不準復生進去。
無可奈何的復生只好問:“哪我要買豬心肺到哪里買?”
保安理也不理復生,一個穿著有點臟的白大卦的冷褲工人,看復生可憐兮兮的樣子,就說:“到市場上去買噻,三光明多得很!”復生這才知道充國市有個“三光明市場”,轉身就去尋找“三光明市場”,好到那里去買豬心肺。
本來還想去西山畜牧養殖場找大哥萌生,但想想這充國市不是鄉場,一去一來耽誤久了,怕就趕不上下午回家的班車,耽誤了自己大事,還有可能多花錢,便想摸熟了門路,下次來充國市再說。
找到“三光明市場”,原來才是充國市第二農貿市場。這里離充國市汽車站還有五公里路程。復生發現這里的豬心肺確實很便宜,才一角五分錢一斤!
但再一看,每籠豬心肺都灌滿了水,漲鼓鼓的比牛心肺還要大。倒提起來,從喉管里流出來的水就象被打開了的自來水龍頭。復生想,把這樣的豬心肺運回一百多里的家,水早流完了,就是賣一塊錢一斤,恐怕都賺不了錢!
拿不定主意的復生,在市場上東轉西轉,實在下不了手,但又有點不甘心,總不能空手回去噻!
正在這時,一個早就注意到復生的高個子青年,走過來攔住復生,殷勤地掏出一包過濾嘴紅梅煙來,抽出一支遞給復生,熱情地打招呼:“老弟,要買點心肺嗄?”
復生看這年輕人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面善斯文,便接過煙,在手背上杵了杵,就著高個子遞過來的火點燃,老練地噴出一口煙,才點點頭。
高個子把復生拉到他的三輪車前,指著滿滿一車豬心肺對復生說:“老弟,你看我的心肺好新鮮!你要多少嘛?”
復生猶豫著:“你這豬心肺灌這么多水,我拉回去水流出來怕就虧本了!”
高個子這才知道復生是買豬心肺回去賣,而不是買回去吃,原來歪打正著碰到了一個做豬心肺生意的,真是死貓碰到了瞎耗子,頓時來勁了!
高個子伸出寬大的手掌,扳著細長的手指給復生算賬:“我賣給你一角五分錢一斤,你回去賣一元錢一斤,一斤賺八角五分,十斤賺八元五角,百斤賺八十五元,一千斤賺八百五十元!除去運費和車費,老弟你娃一千斤就要賺八百元錢啦!”
復生癟癟嘴,不為所動:“你說得安逸,心肺里的水也賣得脫嗦!”
高個子不慌不忙:“別人賣一元錢一斤,你賣九角五分錢一斤,不行九角吧!實在不行,老子們就算他八角!八角!八角錢一斤的豬心肺,在鄉場上買的人不多得起篙篙(多得很)!”
“水流出來要蝕稱獨嘛!”復生到底不傻,說的也是實話。
“你不曉得灌水嗦?你們鄉壩頭的水還要拿錢買?”高個子湊到復生耳朵邊,詭秘地說:“豬心肺一般兩三斤一籠,大的五六斤,小的也就一斤多。但是你舍得灌水噻……嘿嘿,你告一哈(試試)就曉得了!”
復生馬上就興高采烈起來,高個子見復生心動,就要拿復生的口袋去裝豬心肺。復生馬上按住:“不忙!你這心肺水這樣多,我浪凱(怎樣)運到車站去?我先去找個車!”
高個子怕煮熟的鴨子飛了,有些著急:“找啥子車?這樣,我給你送到車站去!”
見高個子主動承諾幫忙把貨送到車站,復生本想再去貨比三家的念頭打消了,心想來都來了,管他瑪地運點回去,即使一斤賣五角,再扣除一半的水份,一千斤也要賺一百元錢,總不至于虧本。于是讓高個子把整個三輪車上的豬心肺裝了漲鼓鼓的十麻袋,一過稱,二千三百斤!復生又和高個子軟磨硬纏,按兩千斤算,只給三百元錢,而且一定要高個子把貨送到車站才給錢,高個子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高個子騎著三輪車,載著復生和豬心肺來到車站,復生要坐的那班車兩小時后才開,正準備和高個子商量怎樣才能把這裝得滿滿的流著血水的十麻袋豬心肺弄到載客的客車頂部貨架上去時,車站幾個車站保安如狼似虎地沖到三輪車面前,厲聲喝問:“誰的三輪車?尼瑪吃了狗膽,沒看公告么?竟然敢把非機動車開進來停在車站里!”
高個子一激愣,連忙摸出過濾嘴紅梅煙挨個給保安撒,口里慌不擇言:“同志,哦,不,哥們,我是幫他拉的貨。”高個子指了指復生。
“咹?你娃還膽大耶!拉貨拉到車站里頭來了!”一個看似頭兒的保安,用夾著香煙的手打掉高個子指著復生的手,氣勢洶洶地指揮另一個保安:“去!拿鎖來!”
那保安便飛也似的跑去,拿了一根長長的鐵鏈子鎖來,于是高個子的三輪車很快被鎖在車站角落的電線桿上。
保安頭兒這才喝問道:“三輪車有證嗎?”
高個子低頭彎腰,有點像古裝戲里的太監:“有!有!”
“那你就回去拿了證來處理吧!”保安頭兒像班師回朝的將軍,在另外一個保安的簇擁下,背著手走回保安室。
高個子氣急敗壞起來:“老子遭了你要負全責!”揪著復生的衣領要復生馬上交貨款以及罰款。復生自然不肯。高個子和復生爭執幾番,見坐在保安室里的保安不時伸出頭來看這邊,怕節外生枝,只好氣忿忿地押著復生,先跟他回家去取證件,處理完車站里的事后,再慢慢和復生算賬。
復生委屈得很,但不得不跟著高個子走。
一路上,復生故意拖拖沓沓,很快就掉在高個子后面。高個子先是很不耐煩地催促復生走快點,后來見復生“老老實實”地跟在他后面,便只隔一會扭頭催一下,自己邁開大步,急急地走在前面。
復生慢吞吞地走在高個子后面,心里快速地盤算,如果自己跟高個子到了他家,還不知道這個住在城市里的娃兒怎樣對自己呢!車站罰款他肯定要自己給的,再說現在離自己要乘坐的班車只有半個小時了,晚了就只有留在這城里,多花時間不說,還要多用錢,三十六計,走為上! 現在不走,更待何時?!
眼看和高個子離得越來越遠,這時對面正好一輛空著的人力客三輪車駛過來,說時遲那時快,復生敏捷地跳上三輪車,對嚇了一跳的車夫急促地吩咐:“快!車站!雙倍車錢!”
三輪車夫天天在街上跑,啥事情沒見過?以為頭發凌亂的復生不是摸包兒的小偷,就是干了其他什么壞事的人,反正不是什么好東西。明白這娃兒是要急速逃離此地,嘴里說:“那十塊喲!”腳下已經用力蹬起三輪車來。
悄悄透過三輪車的后窗,復生看高個子沒有回頭,還在快速朝前走。這里離車站不過三里路,一般坐三輪車也就三元錢,可這車夫竟然要十元錢,復生大聲吼道:“五塊!你娃不要太心狠了哈!”
三輪車車夫略一遲疑,心里可能也在掂量這個坐車的娃兒是不是“操社會的人”,遲疑片刻,爽快地回答:“好!交個朋友!”
復生再不吭聲,心想城市里的人見風使舵,會說話還會賺了錢,不但占你便宜還要討好,便毫不客氣地催促:“快點!再快點!”
三輪車如裝上了發動機,開足了馬力朝車站疾駛而去。
快到車站,復生謹慎地扭過頭去,似乎遠遠地看見高個子還在那里東張西望,轉過來轉過去尋找自己。
進了車站,買了車票上了回家的那趟車,離開車只有十多分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