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驤用“有情皆孽，無人不冤”概括《天龍八部》的主題，這個說法得到了金庸的首肯。其實，這個概括并不全面，比如，慕容復就是一個無情的人。慕容復本來是有情的，但是，為了家族壓在他身上的擔子，他犧牲了愛情，割舍了友情，變成了一個無情的人，無情得令人厭惡的人，最終，形成了自己的悲劇人生。慕容復無情，當然就不會有孽情。只不過，慕容復雖然無情，雖然沒有孽情，“冤”卻還是逃不掉的，由于家族留給他的一個實際上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好好的一個高富帥，歷經挫折，最后成了一個瘋子，冤是不冤？

金庸的武俠小說的主人公主要是英雄俠客，但是也在一些作品中塑造了一些有深度的反面人物，他們最初并不是壞人，甚至身上還有一些令人羨慕的優秀品質，但是，最終，這些優秀品質卻喪失殆盡，令人扼腕，令人發指。當我們站在一個更高的角度來看這些人物的時候，我們會感到命運的冷酷，轉而對這些人物生出一份憐惜，幾分同情。金庸小說中這樣的人物很多，但最打動人心，最令人同情的只有兩個，一個是林平之，一個就是慕容復。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慕容復的生平。慕容復的血統很是高貴，最初，我們以為他只是一個武林世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家的公子，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其實更是南北朝時大燕國的皇族后裔。慕容復的家境也是很不錯的。鳩摩智曾帶著段譽來到慕容家，段譽沒有看到慕容復的居住之處，只是來到了丫環阿朱的住處。在小說中，我們不僅感到了阿朱的聰明機智，也看到了阿朱住處的富麗堂皇。丫環的住處已經如此，主人的住處，自個去想吧。慕容復的相貌呢？金庸給了四個字，英氣勃勃。其實，金庸還寫了王語嫣的一往情深，段譽的自慚形穢。王語嫣是《天龍八部》中的第一美女，段譽也是一個帥氣逼人的超級帥哥，能讓這兩個人產生這樣的感覺，你說慕容復帥是不帥？慕容復的才華，就不用說了吧？“北喬峰，南慕容”的名頭就是一個最好的注釋，雖然和蕭峰（喬峰）比起來似乎差了那么一大截，但也說得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最起碼對陣令武林人士聞風喪膽的星宿老怪丁春秋，就絲毫沒有落了下風。血統、家境、相貌、才華，無一不是頂尖人物，慕容復算不算是一個高富帥，一個頂級的高富帥？

只可惜，錯就錯在他的血統，他的貌似無比高貴的血統，埋下了他悲劇人生的根源。

原本，慕容復應該是一個很幸福的人，他的起點，就已經是許多有才華的年輕人奮斗一生也難以企及的終點了，更何況，還有那么一段美麗的愛情在等著他，還有那么一群忠心的朋友在守護他。但是，他生在帝王家，而且是一個已經沒落的帝王之家。魯迅先生曾經說過，曾經闊過的要復古，正在闊過的要維持現狀，未曾闊過的要革命。慕容復家曾經闊過，而且不是一般的闊，他的祖上曾經當過皇帝！雖然這段經歷，距慕容復出生已經五百多年，但是，五百家來，慕容家祖祖輩輩，沒時或忘的就是祖上的榮光，家族的使命就是回復這段榮光。

更為可惜的是，慕容復生錯了時候。小說的背景，被金庸安放在北宋哲宗時期。這個時候，北宋已經開國百年。百年之前，是血腥殘殺，五十年間換了十四個皇帝的五代，一百年來，是天下承平無事，百姓安居樂業的北宋。隨便到大街上找一個人，拿著上面印著“CCTV”的話筒，不要問他“你幸福嗎？”就問問他愿意生活在五代還是北宋，我相信，不管慕容復愿意還是不愿意，答案就在那兒。但是慕容復，偏偏又不得不選擇這樣一個錯誤的時代，要做一件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于是，悲劇就開始了。

套用語文課上老師劃分段落的方法，慕容復的悲劇之路也可以分為這么幾段。第一段，是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時期。這個階段，他在江湖上已經博得大名，他告別了貌美如花、對自己癡情不已的表妹，帶著鄧百川、包不同幾個人櫛風沐雨，在江湖上四處奔走。目的嘛，是要揚名立萬，擴充實力，為將來的起事做準備。這個階段，慕容復基本上是令人尊敬的，江湖上倒是有一些無頭案，大家把賬都算在了慕容復頭上。不過，后來的事實證明，有些是詐死的慕容博所為，有些呢，干脆就是旁人的栽贓陷害，慕容復自己，沒有做下什么讓人瞧不上的事情。但是，他的事業在這一段也沒有什么發展，名頭是有了一些，實力卻沒什么擴展，武功呢，在小磨坊里，王語嫣倒是預言，幾年之后，段譽是一定會超過他的。王語嫣的預言不久就等到了證實，少林寺前，當著天下英雄，慕容復就被段譽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鬧了個灰頭土臉。第二個階段是借力打力，尋求外援的時期。慕容復被段譽打敗之后，一時沖動，想要自殺，隱姓埋名多年的慕容博忍不住出面指點，并用語言相激，讓他學習越王勾踐，忍辱負重，臥薪嘗膽。這個時候，西夏國招駙馬的消息來的恰逢其時，于是，慕容復整頓行裝，帶領著一干隨從，披星戴月、馬不停蹄地就奔西夏去了。慕容復的如意算盤，是要憑借自己的身世、相貌，文采、武功，當上這個西夏駙馬，然后借助西夏的勢力，實現他的復國美夢。這個時候，慕容復面臨了一次嚴峻的人生考驗，要想去做駙馬，去娶那個不知是美是丑的西夏公主，就必須放棄身邊這個貌美如花，對自己一往情深的表妹王語嫣；可是，要是選擇這個多情、聰慧的表妹，可能就失去了人生中一個重要的發展機遇？愛情和事業，換做是你，你該怎么選擇？慕容復的選擇是事業。小說中有這么一段描寫，慕容復為了鏟除西夏駙馬的競爭對手，偷襲段譽，并把段譽拋進一口枯井。沒想到，這個場面被王語嫣看到了。為了擺脫王語嫣的糾纏，慕容復又誣賴王語嫣和段譽有私情。王語嫣在萬念俱灰之下，縱身跳進旁邊的枯井。小說里寫道，以慕容復的武功，要救王語嫣，原是舉手之勞，但是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伸手，什么王霸雄圖，復國夢想，就都變成了泡影，因此，就眼睜睜看著與自己相戀多年的表妹跳入了枯井。不知道有多少讀者看到這兒，對慕容復的厭惡油然而生。接下來，慕容復又假惺惺地祝愿王語嫣和段譽，又令多少讀者對其產生了壓抑不住的鄙薄之情。只不過，慕容復的這次努力，仍然是竹籃打水，表面的西夏公主招婚，不過是夢姑為了找到虛竹導演的一場鬧劇，一開始就注定了慕容復不可能成功，雖然他付出了自己的愛情甚至做人的良知為代價。第三個階段，是慕容復認賊作父，賣身投靠的階段。在窮盡自己的力量之后，慕容復發現夢想還是那么的遙不可及，無奈之下，他只能選擇認賊作父。他希望“四大惡人”之首的段延慶能夠收自己為義子，他幫段延慶在大理登基之后，將來，段延慶能把大理的皇位傳給自己。慕容復的計劃遭到部下的激烈反對，為此，他不惜親手殺死了名為部下，實際上親如兄弟的包不同，導致了他幾個親密部下和他的決裂。這個階段，出賣了友情和自己的人格尊嚴，卻仍然沒能實現自己復國的理想，不禁令人浩嘆。縱觀慕容復的一生，為了一個注定無法實現，自己也實在也沒有能力承擔的復國大計，殫精竭慮，窮極心智，最終，不僅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反而落得喪失了自我、友情、愛情的地步，怎么不令人感到無限同情？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用幾句宋詞來比喻人生、事業的不同境界。第一境界是“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第二重境界是“為伊消得人憔悴，衣帶漸寬終不悔”。第三重境界則是“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按照王國維的意思，一個人只要樹立了遠大的理想，付出了足夠的努力，成功總會有一天不期而至。實際上，慕容復的理想不可謂不遠大，努力不可謂不充分，最后呢？小說里寫道，在一片小樹林里，丫環阿碧找來了一群小孩，對著已經瘋癲的慕容復三叩九拜，然后，挨個兒給小孩發糖，告訴他們明天再來。金庸用慕容復無比殘酷的故事告訴讀者，如果你的理想偏離了時代，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圍，那么，越努力，換來的結局可能越悲慘。

《天龍八部》里一開頭兩個光彩照人的英雄的命運都是悲劇，只不過，蕭峰的悲劇轟轟烈烈，天崩地裂，在讀者面前樹立起了永恒的英雄形象，令讀者敬仰；而慕容復的悲劇平平淡淡卻沁人心脾，慢慢剝蝕了一個原本有可能成為英雄的高富帥的形象，讓人無限同情，甚至，鄙夷。